从办公室出来,我决定造访申自远。除章问樵的事情有求于他,也隐隐担心这次任务极可能毁在他的手里。
临走,白尘提醒我:“定下地方后,发信息给我,我派人买单。”我本想谦让,却被他“嗯——”的一声阻止住。
申自远今天当值,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看《中国教育报》。
初见我时,表情平淡;待听我专门前来道歉并邀他外出聊天解乏,才乐呵呵的笑起来。
“水记者是省城来的客人,哪有客人请主人洗脚的道理呢?”
我激将一句:“那校长是下决心要计较你这个学生啰?”
“哈哈!哪里哪里!我从不计较后生晚辈的。只是——我今天值班啊,走不开。——要不,换个时间?”
我看一下时间,距下班只个把小时,便决定坐下来等他。
申自远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胡乱翻翻报纸,撮一把茶叶,提起水壶准备泡茶。这时,他发现水壶空空如也。
我说:“校长,我们去打壶开水总可以吧?”申自远眼睛骨碌一转,呵呵笑道:“打开水啊?行,打开水!”
走到楼下,团委办公室门开着,他把壶瓶一放,对门唤一句:“小赵,赵芳啊——”
里面应一声“唉”,出来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见了申校长喜滋滋一身袅娜:“校长什么事?”
“你要师傅给我灌壶水,半天没喝水了。有人找的话,说我买矿泉水去了,啊?”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叫:“你走的时候,顺手把我办公室给锁了!”里面甜甜应道:“知道了,校长。你去吧去吧,有我在咧……”
我们向校门口走。申自远说的一句话,让我很意外:“水记者,你今天不来找我,我准备明天打电话找你呢!”
唐朝晖所料不错,来得真是及时。不过,我既已准备就不怕责怪,嘴上从容得很:“好啊!校长找我,随叫随到!”
只见他开烟点燃,别有用心地问:“你这次来,单纯为调研的事呀?”
几天历练,我毫不紧张:“是啊。刚来那天,教育局领导也这样问。申校长,我到薛老师那里没有企图。呵呵……”
申自远略显尴尬,却也一本正经地说:“小水呀,你也别怪我们。以前的宣传,就是教研室组织写作,到报纸杂志发表几下完事,哪有你这样做‘深度调查’的?更何况,你来得也不太是时候……嘿嘿!”
这倒也是,为科研成果做专题调研,怎么说都有点小题大做。但就算小题大做,你又担心什么呢?这句“来得不太是时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轻轻拍我肩膀,安慰并歉疚着。到校门时,只见笔直站立门口的保安张师傅祈求似的看着我们。我乘机扯扯他衣袖,指指门卫。他也转头看一眼老张。老张立正高喊:“申校长!水记者!”
申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认真值班,不然当真扣你工资!”满面放光的门卫高八度吼出个字:“是!”申自远颇为得意地道:“这些家伙娇惯不得,有事没事要震一震……”
我说:“校长说个地方吧,我不熟。”
“就去金波莱洗浴中心吧。路远,我们打车去。”悄发信息给白尘:“金波莱,两个人。”
金波莱门口,有中年胖男候门。待一见面,居然是地税局副局长关鹏飞!
他伸出肥大双掌,一手与申握住,一手拿我右腕,双手使劲摇:“申校长、水记者大驾光临,难得啊!荣幸啊!里边请——”
这个白尘,才几分钟把关鹏飞支到这里了!
到三楼豪华包厢,关问有否熟悉的技师,申脱口要“9号”。问我,随便都行。
不几分钟,进来两个女子。关鹏飞朝每人丢了烟和口香糖,交代技师几句,转身告辞。
申自远叫住不放,关鹏飞指指楼上,央求道:还有批客人,你们——恕我不陪了。到门口时又交代:中餐一起吃,洗后不要走,我来喊你们。
申自远问我何时认识关局长。我说,看过你们搓麻将呢。他也记起来,开始闲说关和老婆、情人间的琐碎事。
关鹏飞当初如何追游碧涛并与之结婚的情节,申自远说得与陈白尘大致不差,只是白尘所知更细腻、更真实;而有关与何姑子的浪漫细节,就只有申自远他们常混一起的知道更具体。
原来,何姑子商学院毕业等了三年没工作。朝晖遍找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几个头,最后才搞定到地税局上班。唐朝晖又求负责干部人事的副局长关鹏飞,安排她到局机关,不要分到乡镇财税所,也有利于日后谈婚论嫁。关鹏飞吱吱唔唔,左右一句话:“看看,看看再说。”
唐朝晖便下重手,打大红包,外加烟酒茶,几天后,何姑子到局办上班了。
地税局是才成立的新局,编制上还比较宽松,于是,一正两副的三个局长都配了文员。何姑子是关鹏飞要来的人,文员自然就是她。
“关鹏飞风流成性,朝晖把姨妹子送他那里,哪还有一身好肉回来?”申自远吸着烟,有意无意打量着技师的身材面相,不久加一句,“是朝晖跟我说的,不然哪知道这么清楚?”
“基层找工作到处都一样啊。”我应和着,因关心游碧涛、章问樵,所以掉转方向,“他妻子是不是叫着游碧涛?”
申自远说:“你……哦,你说关鹏飞呀。对啊,是游碧涛。——你怎么知道呢?”
“也是唐老师跟我说的,他好像为这个姨妹的事情蛮发愁。”
“发什么愁呀?现在女孩开放得很,什么都敢做,而且做得有声有色哦……9号是吧?”
技师听出画外音,本欲异议,见他问及,9号就用力拍打他脚背,嗔道:“我才不是呢!那种女孩子也只部分,还有很多好女孩呢!”为我洗脚的则说:“这要看女孩家教怎样,像我就不敢开放,我们家教严得很……”
我担心技师把话题搅糊,咳一声道:“游碧涛怎么样呢?照男人的生活逻辑,外出找女人养情人的,一般总是家庭生活不和谐,家里女人多少有些问题。”
申自远欲言又止,抽了半截烟才轻轻说:“他老婆是离过婚的……”
我做恍然大悟状:“难怪!她原来丈夫呢?”
申自远摇摇头,侧身喝口茶,把电视声音低了些:“她原来的男人是我们学校老师,她老娘逼他们离了,就嫌他做老师。”
“这打击,老师就够窝囊了……”
“是呀,也没教书了,出家当和尚去了。”
我大吃一惊:“啊?出家做了和尚!——就为岳母娘看不起自己,妻子离了婚?”
申自远就连忙纠正:“不是咧。游碧涛嫁给关局长后,章问樵也又结了婚。——那个老师叫着章问樵——他是可能出家了,现在还不太清楚……你们不要到处乱说啊!”
见他警告,技师狠狠白他一眼,异口同声道:“管我屁事!”9号还特意掐住他大腿一块肉,娇道:“别人讲你,也不管我鸟事……”
我笑:“我知道,世俗点看,这不是件好事,学校也不光彩。不过,在我们这种小县城里可能算大事,在大城市就司空见惯哦。我母校宗教学院的一个教授去年就出家普陀山了;他一出家,老婆也做了比丘尼。”
“是吗?真有这样的事?”申自远应和着,右手却在9号腰间摩挲。
“教授的老婆还真爱他老公哦!”刚才还狠着的技师又活泼了,“要是我爱人出家做和尚,我也会去做尼姑……”
申自远与9号戏谑着:“你不要学她呢!年纪轻轻的,男人要走他走,你还要做很多贡献呢,怎么和他一样想不开?”9号用力捏他大腿,申自远哆嗦起来,口里却发出快乐的呻吟。
我还想问章问樵出家前后的事,申自远沉吟许久才说:“他的事情……我不很了解,毕竟他是普通教师。你问其他人可能还清楚些……朝晖、文革他们都蛮要好的……”
见申自远淡于应答,我只好提议:“你累了,睡一下吧。”他果然说“好”。
老家深处江南山区,白露前后的天气,最适合男女聊情娱乐。
9号技师的身材、脸蛋姣好,穿着尤其开放。低胸开领的扣子衣,时尚的侧岔小短裙,把她身段包裹得峥嵘毕露。一对饱嘟嘟的乳房,随着双手运动频频跳颤;她面对申自远劈腿捏揉,隐隐若现的红色小裤衩如埋伏的军旗在山间招摇。
申自远忽而兴奋起来,有话没话搭讪。先询籍贯姓氏,她随口答串台词,任谁都不信。申自远台词特别多,逗得技师心花怒放,尤为挑逗的是黄段子。
9号坐沙发扶手上,申自远看似无意地将手搭上她大腿。9号不以为意,兀自忙活;那手便大胆上移,她站起欲要避开,那手却顺势上摩,怔得眯眼窥视的我心惊肉跳。她俯下身子时,乳房差不多压住他脸面……
为免尴尬,我要技师只做背部按摩,把头埋进斗里呼吸。除偶尔听到几句淫荡的叫笑,就再不知这老男人与9号干什么了。
九十分钟到。胖技师在我臀部击一掌,喊句“行了”,像终于丢掉一麻袋臭肉,轻唱而去。
申自远睁开惺忪睡眼,打完哈欠自语,说县城洗脚细妹子就没品位,比不上省城的。我“呵呵呵”应付着,关局长准时出现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领班模样的女子,一边询问服务情况,一边分发名片。女子姓姚,名字叫姚苕,是这层楼的经理。
关局长对经理说:“我客人好像不满意哦,妖精你怎么补偿呢?”
那经理柔身一送,将身躯埋进关的怀里;关鹏飞顺势抓住她高翘的臀部,用力揉压着。
申自远就骂:“要发飙到床上去,啊?别勾引我们草根良民啊!”
关鹏飞淫笑道:“隔着衣裤呢,飙什么飙啊?”大约是意识到我的存在,他收敛手脚,指着她道:“天上妖精下凡,本名叫着妖精,到人间就编个假名叫着姚经理……”
姚经理笑得俯仰难抑,众人也笑。这“妖精”长相实在不坏,只是太过放纵了。我把名片压在烟盒底。两个烟鬼九十分钟抽掉二十支烟棍。
午餐在“林深野味”酒店进行。店门不过一丈,但里面纵横广约十亩。层层错落着简易的木梁结构,有如半世纪前的地主庄园。走过石木高拱的山门,是广约三亩的开阔地;几十台轿车在午阳下熠熠烁光,辉煌气派。申自远忽问:“这个店——关局长占份子吧?”
关鹏飞急道:“申校长笑话了,我哪有能耐开这种店啊!以前曾帮过朋友一笔钱,但不是占份子;现在人家百万富翁了,哪要凑份子……”
停步“馨香榭”前,只觉眼前一晃:厅里坐的全是脑满肠肥、躯干壮硕的人物!我和申自远相觑而问:“是聚会吧?”关鹏飞见我犹疑,便推搡进右边隅角一桌坐下,拨打电话:“馨香榭呢……我们到了……也来了,对对!”
不一会来了人,原来是呙副局长和林主任。二人见我俩在,就故作深沉起来。
呙副局长瞪着申自远说:“文化娱乐活动岂能独自享受啊,不能以招待记者之名行个人享乐之实哦!”我忙起身招呼。
申自远也回敬:“我等小民百姓,偶尔喝点小酒,洗个小脚,正是你们教育局领导有方的标志嘛!不会休息的人哪里会工作呢!”
说着又来了人,我心里一热:唐朝晖来了!
申自远立即把他拽在我们中间坐着。朝晖与厅内人物招呼致意,然后冲我闪眼,微笑。
他迷糊地问申校长:“你和他在一起?”我正预备回答,申自远先道了:“也是刚刚遇到的。”
唐朝晖回头看我,干笑着“哦哦”几声。
看来,这个关鹏飞嘴巴多,做好事喜张扬,申校长不太高兴。
关于这顿酒席的名目,我开始并不知道;后从朝晖处得知,参与吃喝的人,如人大领导、政协委员、卫生局书记、教育局长、旅游局长等,大多是关鹏飞在农大(他们读书的时候,叫着省农校)的校友或同窗铁杆。酒店实际上正是他们十几个人的合资企业,出面经营的则是一介贫民——政协副主席的农村堂妹。
觥筹交错,酒沫横飞。当场倒下两个,呕吐三四个,发脾气摔凳子对殴的两个。呙局长和林主任也被强拉入局,直至酩酊大醉。
稍稍喝点酒,申自远就起身告辞。
关鹏飞正与人大副主任喊着喝大杯酒,闻他告辞,便抢身过来,强留要搓麻将。申说下午要值班,麻将是搓不成了。
朝晖邀我回家喝茶,关鹏飞也照样来挽留,顺便又将我介绍给他的铁杆们,只好应付好几分钟。推搡再三,卒得以脱。
朝晖喝了点酒,缓缓开着车。
我感叹着关鹏飞们办这酒店的排场,想象着要多少万的资金才能运作起来。
朝晖说,县里的高级酒店,除了两个四星级是外地客商投资经营,其余大多本地私人合伙做来。
我玩笑着分析开酒店人的类型,他笑着反问道:“一家小到只有四百来平米的酒店,光租赁、装修、设施配备、管理费用这些基本投资,前期投入就不少于八十万,你说需要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办得起来?”
隐隐觉得县城住着的人差不多都是精英人物,而这些人物的背后则有一张不见边际的网。章问樵的小店较之于这种排场,完全是虾米之于巨鲸,汗毛之于狮虎了。
唐朝晖用色彩学的比方巧妙回答我。他说:“如果硬要把这些人分类,红色的第一类,黑色的第二类,灰色的第三类,五彩斑斓的第四类。”
我凝神想象,所谓红色就是具有官方背景的人,黑色指多少有点黑社会背景的人,灰色自然与官场无缘却与黑白两道有染,而五彩斑斓只能是市井小民们了。
我开起他的玩笑来:“你属哪一类呢?”
他哈哈笑道:“我啊,一团稀糊,哈哈哈……”
我不禁叫好。一个既有政协委员的红色背景,又有灰色经营区域,也有小老百姓小本特色经营,不是一团稀糊又是什么呢?“说得好,说得好啊!”
“交流了,有什么收获?”
“基本没收获。他对章问樵不愿多谈。”
“那是。毕竟不熟嘛!”朝晖打个弯,车走上了人民路。
“今天为什么是关局长请客呢?”我不明白关鹏飞目的何在。
唐朝晖笑道:“我正想问你呢?他怎么会给你们埋单呢?刚上完课,他就来电话,说你和申校长在他酒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