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带着秘密出发
因手机闹铃设置出错,上班迟到了。
不免迁怒起昨夜在洗脚城强逼我喝洋酒的教育副刊社肖主任。这家伙其他能耐不怎么样,就是陪领导喝酒特别行。如不是他岳父那顶“老牌名记”的冠冕罩着,“主任”的位置说什么也轮不上他。论工龄我们彼此彼此,说社龄我十年他七年;若说专业能力,我还是副刊的主要策划者和总编辑——偏偏把我放到累死累活的新闻部,却把他调去教育副刊社做主任。袁总经常羞我,说高不成低不就,缺的就是他那“机灵权变”……
刚进办公室,做文秘的新疆美女阿迪迪就朝我招手喊:“快点啊水水,袁总找你三次了!”我心里一紧,“是吗?”
袁总是晚报社老大,办公室在报业大厦主楼二十七层,我们住在三层平房里。推门却见袁总与豪哥对坐在沙发上。豪哥说,袁总有事找,你跟袁总走吧。
袁总表情诡秘,一出办公室就拽我上他的车。丢瓶水给我,他侧过脸问:“多久没有回老家了?”我说,有五年了吧。
“熟人朋友还多么?”还有几个吧。不过脑幕上只出现县委组织部陈白尘的形象。
“今天交给你个任务。”我神情一肃。“交代之前,先要牢记两个原则:第一,你是一个人执行任务,报社除了你我,任何人不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第二,你的工作性质涉及到你家乡的形象,一定要小心谨慎。”
迎着他威严而坚定的目光,我沉沉点头。
袁总稍事斟酌,缓道:“你们县高级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十几天前出家做了和尚。消息已被县里封锁,你去做个深度调查。”
“中学教师出家当和尚?”新闻出身的人,都知道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当今传媒舆论里意味着什么!但既然全面封锁了消息,袁总怎么会知道呢?
“高级中学有个物理教师叫刘少鹏,刚刚调进我爱人那所高中。你这个老乡调进来,她也出了不少力。昨夜正好来我家小坐,谈起此事。”
我知道,他妻子梅书记是我省一所著名示范高中的党委书记,又是著名的中学历史特级教师。
“那老师叫什么名字?”
“他年龄可能比你大些,叫章问樵——是个很有意思的名字。”
我颇为费解:去年师大一对中年教授夫妇出家普陀山,实习记者的详尽报道被他亲手毙掉,现在为何要专门报道一个中学教师的出家呢?
“一个人皈依佛门会给政府带来什么影响呢?有必要封锁消息?要是教师自杀呢?”
袁总点头道:“说明有玄机啊!就因他封锁消息!汪洋啊……搞新闻如同搞政治,要嗅觉敏锐。虽不能捕风捉影,但最怕麻木不仁。我们这几年新进的人,最不令人满意的就在这里。我许多新思路无法实施,也根于缺乏这类人才。你啊,正好去锻炼锻炼!跟了我十来年,你各方面都不错,就敏感性欠点儿——说你好几回了,不在意吧?”
我只能傻而温和:“怎么会呢?我记住了。”
袁总最后交代:今天准备,明天动身,乘大巴回去。“越低调越好,越像没事儿越好。”
“我和文宪豪已经说好,你暂挂教育副刊社。”他把着方向盘,朝我家所在的二环线走。
“教育副刊社?为什么啊?”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副刊社。你是副刊社的总策划嘛!不过呢,留你在新闻部是我的主意,是集团需要,就好像今天……”他从反光镜里看着我,“你啊要感谢人家。那里好开头不好发展。等你思路成熟了,不就是你的了?对不对?”
刚才还生这家伙的气呢!可除了说句“是的是的”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老婆影荷很细密,知我要回老家出差,三两下清锁好行李,筹备饯别晚餐,邀来姐姐和妹妹两家人吃饭。车站的电话说早上八点五十分的车,行程四百多公里。姐姐说,回家的路越来越烂,非七八个小时到不了。外面混生活,回家最头疼的就是交通……
9月13日早上七点一刻,袁总给了介绍信,说:“你是以‘省政府九五科研课题成果评审小组’特聘记者的身份去,先到县委宣传部报到,他们会安排你去广电局和教育局。副刊将从10月份起每月一稿发布你的专题报道。争取每周向我汇报一次。”说完一溜烟不见了。
我感觉到有些虚飘。
大巴车冲出市区拐上高速路时,袁总来电说:
“还是给你找个专用的地方落脚。昨晚刘老师联系了一个美术教师接待你,他叫唐朝晖。他家一栋很大的楼房,有宽带网。我认为住那里比住旅馆更合适。你看……”
“听您安排,我无所谓。”可我还是觉得宾馆好,出差去打扰私人的确不妥。
记下唐朝晖电话,我开始胡乱联想——
中学美术教师有房有车者多,我有个同学师大艺术学院毕业,边教书边开画院,年收入稳在十万元以上。当然,教英语和做理科奥赛培训者收入也高,家长乐于烧钱,不仅高中烧初中烧,连小学也烧,烧得前赴后继。最不能业余挣钱者要算教文史哲的老师了。
十一年前师范学院毕业,我最怕做中学教师。不是境界不高,而是大多数师范生不愿做教师。我们中文系一百一十几名学生,最后做教师的好像不到三成。别说学生会、团委那些大干部,就是班级小干部也都找关系转了行;不能转行的,即便进企业子校也不愿回家乡做教师。每到毕业分配前夕,各县教育局长、重点学校的校长们专车来校选“优等生”,但差不多只那些没门路、没机会的“中等生”甚至“差生”跟着回去。过得七年八年,有人说师资队伍的笑话:“县里的本科生不如专科生,专科生不如中师生……”
包括本人在内的师范生之所以不愿意做教师,我以为其因有三:一是工资低。八十年代中期的本科生工资不到七十块,九十年代末中学一级教师的工资不到七百元,而乡里教师待遇更低。福利?那要看学校领导搞钱的本事了。二是工作单调,缺乏刺激性和成就感。教师职业本来科学程度高,而评价尺度几乎只有学考成绩,其科学程度大打折扣。三是社会地位低,一场“文革”将知识分子的尊严毁坏殆尽,尚未拨乱反正,就迎来全社会致富高潮;低工资、少自由、难谋利的职业更被轻慢忽视。所以,毕业前,我就死死抓住媒体不放,成功考入市晚报社,做了一名见习记者。在全市“首届蜜橘节”的一周时间里,我一辆单车走遍了大小三百多个展位,拍摄数百幅照片,写了十九篇报道,一举获得晚报“年度先进工作者”,而颁奖人就是现在的顶头上司袁总。当时,作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晚报社党委书记的他,说我有新闻眼光,有股“拼命三郎”劲儿。说实话,那时我只一个念头:“记者干不好,哪天就得归队当老师!”
不过,我还是非常钦佩奋战一线的教师们,我那亲戚陈白尘,就在大山深处“抗战”了八年。尤值敬重的是他们的淡泊名利、牺牲自我。他们可十年、二十年、三四十年生活在一圈围墙里,不管外部世界你死我活,都一如既往坚守住那片净土。哪怕穷得揭不开锅,哪怕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哪怕终老都不能在城里买下一平米的房子,只要站上讲台,他们依然是一座灯塔、一座丰碑,一架供人跨越的铁桥……
然而,这生活在县城的、估计不怎么穷困的章问樵,为何坚守十五年后一夜之间斩断了尘缘,清净了六根,皈依佛门了呢?……
拟给陈白尘的百字短信,连发三次,至今还没有回信。
陈白尘的舅母与我母亲是亲表姐妹。他大我六岁,少年白头,一脸沧桑;我家住省城,春风得意。他八十年代中期从师专中文系毕业,分配在雷劈岭乡中学教书,一教八年。其间考过好几回研究生,要么某一科不上线,要么考上了却缴不起学费。其父嗜烟酒,好田猎,一身豪气,却不事稼穑;他只好边教书、边种田,以减轻母亲的劳累。他有一手好书法,一局好围棋,一篇好文章,却隐藏深山无人识。在我调进省城的第四年,他终于考进县委组织部调研室,完成了进城的心愿。去年升了副科,我打电话祝贺,愿他爬到市里、进入省城。他嘿嘿笑道:在县里这一层,我这个年岁进了城的人都是些人精;人家成精在前,我地狱修炼在后,你要地狱的鬼管着天堂的神,岂不混乱乾纲?要说高升,当然是你……
手机终于震动,是陈白尘的信息:“知你回来,甚喜。章事敏感,知情者寥寥。下车后可直接来家面叙。”
果如袁总所料。一个普通教师辞职不干,没什么大惊小怪;一个普通人皈依佛门,为何引起一个县的最高行政机构紧张呢?
三小时后,车入省道。去往老家二百多公里的颠簸正式开始。
这是条省级战备公路,修建于1958年。两车道宽,沥青路面。在车少货稀的六七十年代,黑油油的路面曲折而平滑;现在只要拐上这条道,任何司机都会精神陡长。路面忽然间会出现断续相连的积水洼地,有时一公里几个坑,有时候上百个坑环环相接。更令你提心吊胆的是:马路两旁矗满了房子,路面随时会卧着睡着走着鸡鸭猫狗们;农忙季节一摊一摊的谷子、麦子就近铺晒在马路上。要是碾死一只鸡或一只鸭,一条狗或一头猪,当地人就闻讯啸聚,你只有乖乖出钱。趟着“地雷”走到两县交界处,更骇人的场面就会出现:一个三角坪,横七竖八摆了几十甚至上百辆农用运输车、摩托车、拖拉机、翻斗车,任喇叭叫破,气冲牛斗,没人理睬。你只有等,等到一位勇士或女侠慢悠悠发动马达,另一些缺胳膊或半裸的摩托立即插进去;喇叭嘶叫半天,才会有人回头白你一眼,像是说“少见多怪”。
天理良心,这路不是没人管,可是管不通。现任的县领导班子发现,需要管好软件。这一管,管出了童谣:“招商引资没少搞,外来商人全吓跑”;“一条省道年年修,修到掮着单车走”;“讨个媳妇回老家,走到一半喊嗲嗲”……
车身摇晃,脑里涌出的种种联想和想象,不觉汇聚到一个人物的身上:章问樵。
章问樵就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
2.与陈白尘夜谈
下午四点半,大巴车从最后一个坑里咬牙跳出来,吼叫着冲过一座大桥,乐哼哼迈开步子游上笔直的水泥路。
路尽头,烟雾迷蒙,正是黄龙县治所在。
车内开始沸腾。打电话报讯的,与司机商量着下车地点的,临时预订宾馆包厢的,大声询问卸货地点的,还有忍不住晕车苦痛而狂呕一地的……种种声响、气味交织一起。
陈白尘来信息问:“到了吗?”
我决定暂不去唐朝晖家,也不去宣传部报到,要先去感受一下章问樵断绝尘念之地的气息。旋即回复:“车已到站,不劳费心。到时再见。”
五年不见的县城已是新世界。街道楼房,诸色市相,与记忆完全对不上号;出站分不清东南西北。邀一辆的士直奔高级中学。
的哥一脸严肃,对着手机骂人。车子也似乎有了脾气,东倒西歪着一路狂奔。不到五分钟,车身前后猛晃,的哥大叫“到了”。
门楼仍似五年前。红色的“黄龙县高级中学”牌匾依旧挂在校门右侧,但旁边多了一块铝合金红字牌匾:“省级示范高中”。显然,母校终于实现成为“省重点中学”的梦想了。大门外还有开学的标语和“庆祝第十六个教师节”的横幅。
门卫拦住我。瞥见他的胸牌,我诈说新来的,住河边一单元,并反问他:“您也姓张?”张门卫不好意思,笑着送我进校。
进门左边是教师生活区,有六七栋宿舍楼隐约在古老的松树、玉兰树、樟树和桂花树林里。右边是三座很气派的教学楼和实验楼,每栋的二楼栏杆外用新魏体题着“校训”和“校风”。正对大门的前排是办公楼,赤红墙壁琉璃瓦,隐然有旧俄风格;后排的八层新筑,有巨大玻璃幕墙和高傲的电子钟。我想:这该是校园建筑的新地标了。它们之间的空地,被分割成不同形状的景观区,有花坛、池沼、游廊和水泥凳,而那些巨树底下的水泥地,成了临时停车坪。
再往里走,豁然开朗。记得高中时,围墙外连着农民的土地和住房,一直延伸到河边;现在贴墙根一站,就闻得到哗哗水声,校园显已扩大到河边了。
围墙围着这部分是个标准足球场,四百米跑道外是绿树成荫的游廊。南北弯道处分别有一标准篮球场。现在,球场赛事正酣,一片生龙活虎!若非当年躲避教师职业,我也许正生活在这个氛围里。没爬格子前以为爬格子高雅,做了编辑记者才知爬格子是苦役;不当老师以为做教师埋汰自己,不做教师又羡慕人家悠闲惬意。——这个章问樵啊,好端端的生活让人艳羡,怎么一下跳出三界了呢?
怅惘间右肩被击了一掌,回头时不禁惊道:“白尘兄?”
赤膊汗流、精悍短小的陈白尘笑出一脸皱纹:“看了很久,感觉像你;过来看看,果然是你!”“在打篮球?”“天晴的下午都来这打球。你——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打完了?在这球场打了二十年球了吧?”
“……这球场啊,二十多年了呢!比你多啊!——等一下,一起走。”
陈白尘家住县委大院新集资楼的五层,五年前去过,离此只十分钟路程。
出校门后他变了主意:“干脆泡个澡吧。不远,下面金三角洗浴中心。”我说:“好,陪你去。”
他以为我不洗,就劝道:“一起洗吧,感受一下县城里的奢侈,看和省城有多大差距。”
我一身肮脏,也正想洗净。
严格说,洗浴中心该叫洗澡间。十来个龙头,两个沸水池,干湿两间蒸房,进门右手边置一长凳用来搓背。要牙刷牙膏和剃须刀须向外高喊。比起省城“都”啊“城”啊“中心”的,确是小巫见大巫。白尘自顾冲洗、搓擦、干湿蒸,赤条条往来无挂碍。我默默感受这粗糙的松懈,一边想着:今夜该谈些什么。
晚饭过去,白尘借口辞了妻儿,带我直奔白云轩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