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琢磨了宝剑与雄鹰隐含着的风水学意义后,我立定在那副对屏前。正是这副对联引起我极大共鸣:天地人三才,不仅是对自然界完整的概括,也是任何艺术家无法拔离的现实根基。而人的艺术追求除了依靠自身的无尽努力,更要依靠“时命运”三关全力辅弼;有些人逢其时而不逢其运,有些人有其命不逢其时,最悲则是身死名成的艺术家们往往三关全无……
没察觉到唐朝晖一直在观察我的行状,对他来说可能见多不怪,所以没来打扰。直到我沉吟许久之后,他才轻声介绍:“这是我们县里一个书家写的。”我低头认那方印章。看许久认出,猛可里一惊:原来是——章问樵的书法!
我喊出“章问樵”三个字来。这两天心里念他太多,除在陈白尘处看到其两张旧照,便难得道听途说;现在居然一睹其书法真品!唐老师“嘿”道:“是,章问樵的。”
我收回视线,装出一脸淡然。对章问樵的性格元素,多了一份体认。
唐朝晖请我沙发落座,着手清洗茶具。细细打量侧边巨大根雕茶桌,在第三层面的最里间,又发现一框斗方,上书两字:茶棚。与中堂相较虽字体殊异,但显是一家笔法、同样气韵。我断定:这也出自章问樵之手。
唐朝晖似乎发现我的爱好,把一撮菊花放进盖碗,注了沸水,微笑颔首道:“水记者原来是书法行家。我这玩世不恭的地方,有你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荣幸啊!”
听他说话太过客气,我有些不自在。于是丢掉普通话,用老家方言对他说:“唐老师,你不知我也是本地人吧?就莫这么客气了。袁总说你是刘少鹏的铁哥们,因少鹏老师极力推荐,所以也不怕来麻烦你……”
唐朝晖没感意外,还是客气着递茶,说仲秋时节喝菊花茶好。又说,这是校园里的陈年菊花呢,自己看书学做来的。我钦佩地看着他,欣赏着黑痣上那几根起伏抖动的毛。
提起刘少鹏,他道:“少鹏已经安排了,你放心,我这里房间有的是——总共五十八间呢。你要不嫌吵闹——我这里来往的人比较多,——就住我书房里,不会有人打扰;要是图安静,就住楼上休息室——那是我画院上课之余的休息室。我的画院还要个多月才开学,现在正空着。全有宽带和空调,你随便吧。”
正思忖间,他颇不客气地决定道:“就住书房里吧!也方便我随时来请教。”
于是进书房收检,找到洗澡间。我终于可定下心来向袁总汇报了。
袁总很高兴,要请唐朝晖听电话。二人一阵客套。声如洪钟、红光满面、着红衣服的唐朝晖,像山野间燃烧正烈的一团太阳。
他们通话之际,我整顿思路:从客厅书法看,唐与章应有段不俗的交往;只有很好的朋友间,才会做如此深刻的联句。面前的唐朝晖,说不定正是调研突破口。但怎么跟他说呢?
唐朝晖神色沉静。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回答着:“好的,好的……您考虑真周详……知道知道……那当然啊,对啊……好,就这么办……没什么,小事嘛!……哎呀,少鹏够麻烦你们了,这般小事算么子啰!……好的就这样。再见!”
递过手机轻吁气,他别意看我几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时,客厅电话响了。唐朝晖微微示意,便进去接电话。
我手机也响了,是袁总从办公室打来。他说:你可直接向他打听章问樵的事。据刘少鹏介绍,章问樵与唐朝晖惺惺相惜,过从甚密。唐朝晖社交范围十分广泛,各路朋友来往密切,在县里官场,几乎没他办不到的事。教育局和学校在有些事情上,还要仰仗他这座桥梁。一句话,这个人物很重要。
我说,已看到章问樵给唐朝晖题写的书法作品,也推想他们该有较深交往;但组织部的亲戚昨天正告过我,这边情况复杂;还与章问樵的第一任妻子见过面,没触及正题……
袁总说,具体的操作可见机行事,只要方向正确,手法得当,不引起地方怀疑和阻挠就行。最后强调:一定要取得唐朝晖的信任,多征求意见,尽快切入到章问樵生活工作的历史中去,开展实质性调查。
唐朝晖站在门口,手里已多了公文包,神情有些焦急。我连忙结束通话。“你有事出去吧?”他歉意地说:“是的,我要去开个紧急会议……要不你先休息,晚上一起吃晚饭?”
我说:“你先忙。中午我也有些事情要办,晚上再见吧。”他说,好,就这么定。
走到四楼,他才想起没给我钥匙,于是要我楼下等着。一到四楼全是出租屋,上楼的梯道是未封闭的公共区域,而书房正好在客厅旁侧,所以一片钥匙就可让我自由出入。
接过钥匙,只见一长相俊伟的中年男人过来与唐朝晖招呼,问他承担什么任务。唐朝晖问:“你指什么啊,关局长?”关局长有些意外:“怎么,政协还没开会?——旅游节啊!”唐朝晖恍然大悟:“哦,我正赶去开会呢!——你们已分任务了?这么快?”
那位关局长看我几眼,唐朝晖顺便介绍,局长谦敬地笑着与我握手。然后转身对他说:“我们的任务你晓得的,还不是对口接待!到时候啊,省局市局兄弟县的一窝蜂全来,还不算我们老大老二的临时安排,——至少要花销这个数!”他将伸出的右手食指中指勾两下。
唐朝晖张口望着,掏出车钥匙,边走边调侃:“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偏过头对我喊,“水记者,上车一起走。”
我纳罕着:那晚茶客与陈白尘说到的游碧涛的丈夫“关局长”关鹏飞,莫非正是此人?
一楼背面有唐朝晖私人车库,车库里有辆“红旗”牌轿车。我在省城看到过,但数量极少,满街跑着日本车、德国车、美国车或韩国车。我不禁好奇:“你不喜欢外国车?”他倒着车道:“奇怪吧——不开日本车、美国车?我外公1943年在马头镇荷叶塘被日本鬼子用军刀连砍十八刀杀掉的。鬼子东西,我骨子里反感。我家所有电器没一件日本货。我宁肯买耗油的德国车美国车,也绝不买日本车。”
我也大有同感:“真爱国就该买国货。该学学韩国人和小鬼子。”他说:“对,所以我买中国车,哪怕二手货。今后有更好的国产车,我还要买辆新的——这台车快七年了……”
侧看唐朝晖的身形意态,显得十分彪悍。我于是有了相关联想:圈里朋友说到我老家人和老家事,常常会表现出一种不解的敬畏:“你们那地方的人呀——匪气重!”
车过教育局大门时,唐朝晖问哪里下车。我随意应一句“教育局”,但下车后就莫名其妙了:为什么要在教育局下车呢?去干什么呢?刚才客套着说“中午还有点事”,我又有什么“事”呢?——袁总常说我缺乏敏锐,算是看入骨髓了!说句大实话,对这种兼有情资谍报、反侦测性质的调查活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站在浑身疤眼的老树底下,一种沉甸甸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在老家,除了陈白尘,就只一个堂叔父和表姨妈了,也已十来年未曾走动。虽有高中同学,保持联系的却没一个,那个叫“邓力”的人还不知是否真同学。至于大学同学,在家乡教书的原也有一个,好像几年前也调外地去了。土生土长的我回到老家,居然没半点人脉网络,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自卑和孤独……
翻开手机拨陈白尘电话,有如从深山老林进城来的一介山民,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白尘叫我打车到紫霞宾馆一起吃饭。我却说,已住到唐朝晖家里。他惊问怎么认识唐朝晖。我说来前老总与他联系,为的是节约经费。他便更加惊讶:“就算宣传部、广电局没安排,教育局也该安排啊!”我说不怪他们,是我没提要求。他有点不高兴:“你马上过来,吃完饭再说!”
开业没几天的紫霞宾馆前停满了车,各式花篮里鲜花已零落,排水沟里还残存炸开花的爆竹衣。白尘站在门口,迎面就说:“来得正好,章强来了——章问樵弟弟。”我“啊”了一声,觉得热血在升涌。
宾馆大厅高大到令人震撼。清一色的淡绿大理石装贴了所有柱壁,高可三丈;黄褐色的大理石地板被闪亮的铜条隔开。一条猩红地毯直铺到左楼梯口,在楼梯上连接它的是另一条淡绿色毯子。我忍不住惊叹:“这变化实在大啊,豪华宾馆这么多!”白尘也赞着:“在我们市里,最豪华的宾馆在黄龙县,最高档的消费也在黄龙县。三星级以上的宾馆就有好几家。现在快要竣工的狮子岭大酒店是级别最高的五星级。”
老家是个不到七十万人口的小县,仅有一条陈旧破烂的省道与省市相接,光靠旅游项目拉动经济,这些酒店不看着关门吗?
“哪有这么多的客人呢?投资这么大,成本回收到哪年哪月啊!”
白尘就笑:“哈呀,这年月有钱人不少,有钱有眼光的人也越来越多啦!”
推开包厢,浓臭烟酒味呛得人哆嗦。他指指空位示意我坐,先把我介绍给群客,说从省城来的观光人;再把群客介绍给我,原来是邻县组织部门的几个主任,做东的是我县的卫生局长。
白尘的左邻坐个面容清癯、神光散淡的长发男子。他悄声告我,这就是章强。我举杯邀他,章强歉笑着摇头,示意并不喝酒。
闲话间,白尘抱歉着说下乡事多,没照顾周全,今夜要打电话询问几个部门,要他们将食宿安排好。“住人家里,于私于公都不好。”
我也想,来前的指导思想固然不错,但也该因时而变。于是,定了心以他意见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