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夜来到上书房。室内墨香清淡,一张沉香红木桌案做工精致,桌后是一把同色沉香椅。他走过去,坐到椅子上,管事的公公几即刻上前,将一叠奏折呈递上去,放在桌上。
最上面的,黄底红边,墨色的字迹书写着“宁朝宣政年辅国大将军方齐仁启奏”,便是先前方齐仁的奏折。
他眉间一拧,打开来看了————
“臣少时征战沙场,至今已四十年整。臣不求封狼居胥,但求天佑我大宁平安。四十年里,臣恪守边关,为挡蛮夷,茹毛饮血,芦苇为衣,历经艰难困苦,以此肉躯,还彼胜仗。臣以大宁之安为安,以大宁之忧为忧。国以良土容臣,臣以精忠报国。臣惟以血肉凡体不能长久效国而怨尤。今臣年五十又二,年事已高,体力衰竭,近日难堪抱恙。大宁边关战事连绵,臣之病体,恐难以续任辅国大将军一职。臣举人,唯贤不唯亲。臣下犬子,今朝中从四品忠武将军方锦钰,自幼习武,天赋异禀,为人沉稳,思虑周全。随臣征战数年,立下汗马功劳。臣以为,锦钰可替臣之职位,佑我大宁清静不扰。愿圣上矜悯臣诚,听臣微志,任锦钰为辅国大将军,准臣乞骸骨。他日处江湖之远,臣亦心系朝堂,不敢忘恩。臣临表上书,字字肺腑,诚恳不殆。”
先前在朝堂上只是微微一扫,对于方齐仁退位举亲一事,他原本也是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竟然这样快。这一本陈情表,确实如他所言,可谓是至诚至义,若是不准,便是冷血的君主了。
真是老狐狸。他眯起眼睛,眼角锋芒冷锐,只可惜,他本就是冷血的人。
御花园中近日移栽了几株秋季盛开的花草,不再像从前那样荒败。走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两旁是打理的齐整的花坛,里面是一株株盛放的海棠,花团锦簇。橙红的花瓣围绕着,中间是嫩黄的芯蕊,娇嫩可爱,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小孩子的笑脸。花坛四周则是一些摆放规则的盆景,是瓜叶菊。这种花最为适合观赏,紫色的花瓣娇小而繁多,相互促绕着白色的花蕊,颜色因对比明显而显得极为娇艳。
陈晚指着不远处那一丛木槿花,道,“姐姐,那花开的真好看。”
方锦瑟笑笑,“木槿花的花季在秋天,此刻自然是开的正好的。”
陈晚道,“我如今已有许久未见过这些鲜活的色彩,晚心殿里养的几株春桃,早已败谢,剩些干枯丑陋的枝干支楞在那,不想令人再看一眼。”
方锦瑟道,“既然如此,你该早些让下人给你移栽些秋天开的花草。御花园中也就罢了,自己住的寝宫可不是寻常的,装点得好看些,住着心情也好。”
陈晚笑了笑,“我对这些不懂,姐姐可有好的法子?”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秋季盛开的花,有石斛兰,桂花,木芙蓉与木槿花。若论适合观赏,大抵以桂花为最,花美而不艳,嗅香而不浓。”
陈晚道,“如此,我便栽些桂花于殿中,到时候还可做桂花糕吃。”
方锦瑟闻言,笑道,“到时,要记得请我去品尝呀。”
陈晚眉眼弯弯,“姐姐真是爱吃甜食的,你家素萼前天还同我说悄悄话,‘陈妃娘娘您不知道,我家娘娘每日要吃五个木槿芙蓉糕,一日三餐还是没少一顿的。’”后面的话,她是学着素萼当日的口吻的,气得方锦瑟作势要打她,“你敢如此诽谤我。”
陈晚笑起来,“姐姐,光天化日之下,不宜动粗。”说着,她朝前小跑起来,方锦瑟自然不会真地动粗,假意追了几下,便想停下来,结束闹剧。陈晚穿着繁琐的宫装,纵然动作已经刻意放小了幅度,却仍免不了磕绊。她脚下无意间一个趔趄,便要摔倒,方锦瑟离得她较远,已经来不及。她闭上了眼睛,迎向地面,千钧一发之间,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闪过,陈晚顿然放松全身,安心地摔下去,果然,落入了那个人的怀抱。
她睁开眼睛,正窝在他怀里,抬眼便看见他刚毅殷俊的侧脸。沈君夜放下她,道,“你们在做什么?”
陈晚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站在一旁,道,“臣妾谢过皇上。”
方锦瑟站在不远处,这一刻,竟不想走上前去,只是远远地站着。她俯身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陈晚道,“皇上,我与姐姐只是闹着玩的。”
沈君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看着她,声音沉缓,“你们何时走得如此近了?”
陈晚面上微红,抬眼看着他,道,“皇上,臣妾在这宫中一向没有什么人可以说上话的,只有锦贵妃姐姐对臣妾以真心相待。”
他神色淡漠,目望着远处的女子,眼睛有些深邃,喃喃道,“她有真心……”
陈晚道,“皇上说什么?”
沈君夜收回视线,眼中又复一派冷漠,“这里是御花园,时刻都有人走过,岂是你们可以闹着玩的地方。”
陈晚垂下眼睛,声音也软下来,“臣妾知道了。”
他不再说什么,眼角清冽淡漠,朝前走去。经过方锦瑟的时候,她垂着眸,便看见他明黄色的衣摆擦过自己的裙袂,然后,又很快消失不见,像一阵清冷的冽风。
前几日,方锦瑟让素萼去宫中的桂花园里,捡了许多凋零委地的桂花花瓣,盛满了一个篮子。她将花瓣洗净,晾干水分,然后将干燥的桂花花瓣放在桌上,又找来一个透明瓷罐,将花瓣一一撒入,铺满一层,又放些蜂蜜进去,待蜂蜜盖住花瓣之后,再放花瓣。
外头,夜已经深了。此刻,她正将蜂蜜小心翼翼地铺进去。素萼走进来,道,“娘娘,皇上今夜掀了陈妃的牌子。”
她眼睛仔细盯着罐中的蜂蜜,手中的动作没有停顿,道,“我知道了。”
素萼走过去,帮她将桂花花瓣分成一堆一堆,道,“陈妃虽然长得美,但过去并不受宠,怎的今日被皇上掀了牌子?”
方锦瑟铺完蜂蜜,见花瓣已被分好,便用纸槽盛起其中一堆,放进罐中,道,“陈妃受宠,不论原因为何,总是好事。”
素萼一笑,“也是。陈妃性子耿直,娘娘近日又刻意同她走得近,怕是她心中已将娘娘当做知心之交。她若受宠,想必也能在皇上面前为您美言几句。一来二去,皇上注意到了您,娘娘受宠是迟早的事。”
方锦瑟专心将花瓣铺陈好,嫩黄的花瓣落进蜂蜜中,须臾便被淹没了。她道,“素萼,这桂花茶叶究竟要放到几时才能泡茶喝?”
素萼道,“奴婢家中原本是卖茶叶的,记得差不多是放五日左右。”
这么久。方锦瑟层层叠叠的交错放完花瓣与蜂蜜,将瓷罐密封,找了个阴凉透气的地方放起来,拍拍手道,“终于做完了,只需等到五日后,便可拆封泡茶喝了。”
素萼道,“娘娘过去不是喜欢菊花茶么,怎么忽然兴起喝桂花茶了?”
方锦瑟神色有些懒懒,“菊花茶喝腻了,想换个新鲜的。”
素萼将桌上的蜂蜜罐子收好,折回到方锦瑟身边,想了想,忍不住好奇道,“若说陈妃受宠是由于姿色,娘娘可比她美多了,为何皇上总是忽视您呢?”
方锦瑟指尖都是桂花的香味,有些颇为眷恋地嗅了嗅,眉目却是淡淡,“皇上的心思,谁知道呢。”
素萼不再说什么,心中的疑惑却是不减的。娘娘无论美貌还是家世,绝不输于宫中任何妃嫔,为何皇上却从来不曾宠幸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