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骏
最深的爱是恨。
最深的恨则是一份平静。
01
气象台8月8日8点30分发布台风红色预警信息,预计12个小时内上海市部分地区风力最高可达十级,局部有大暴雨,请做好防台风应急准备。
手机屏幕的光线有点刺眼,我删除了这条短信。揉揉被眼屎黏住的眼角,我这才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
妻子咂着嘴巴,在床上翻了个身,霸道地将整条被子卷在了身下,姿势很不优雅。
每天从这样的心情中起床,压抑种种不满和嫌恶,有一个很难让自己感受到爱与美的妻子,但仍要背负起家庭的重担,在满是虚伪笑容的职场中勉强糊口。
美好幸福的婚姻,在细碎杂事和拌嘴牢骚面前,碎了一地。
原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走向终点,直到她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中。
她叫韩雨程,是我高中时代的女友,在高中毕业时,由于我家境一般,她父母以早恋为由,极力反对她与我再见面。我和她不得不分道扬镳,去往各自的大学。大学期间我一直没有另寻他爱,心无旁念地投入到学业中,发愤图强。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不如说是不想让她的父母看不起自己。
毕业以后,我进入了一家外资企业,主要经营高尔夫运动器械以及相关的衍生产品。
和大多数应届毕业生一样,初来乍到的我先从基层的产品销售员做起。公司针对的客户群体90%是外国人,对于一名销售员来说,外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一点上,我优势明显。
大学主修的科目是德语,初、高中的时候,英语也一直是我的强项,只需了解高尔夫运动的专业词语,沟通起来完全没问题。我的日语水平也毫不逊色前两个语种,这要归功于韩雨程。在与她交往的三年中,陪她看了不计其数的日本漫画和电视剧,为了让她第一时间看到原版动漫,我自学日语,替她翻译日本动漫的字幕,久而久之,日语成为了我应用最多的一门语言。
很快,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机。
一家跨国公司计划在本地投资建造高尔夫球场,希望与我们公司达成长期战略合作关系。在讨论合同的细节上,对方与我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分歧,双方各不让步,谈判陷入了僵局。
争论的重点在于对方希望出让球场的股份换取器材,我们公司从今后高尔夫球场的经营利润中分红。而我们公司觉得这个方案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成本回收周期太长,不利于公司资金周转。二是公司承担了高尔夫球场的盈亏风险,由于高尔夫球场开工在即,董事会很难在短时间内评估出结果签署合同。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0月10日,冥冥中似乎暗示着谈判会有十全十美的结果。合同进入最后签署的阶段,主管部门的经理带着我一同前往对方公司。因为对方两位接洽负责人分别是德国人和日本人,所以我这个精通四国语言的小喽啰,有了在大生意上露脸的机会。
路途中,经理可能吃了不净的食物,上吐下泻,被救护车急救送往医院。
这个项目合同的细节,除了经理,公司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临时也找不到替代者,只得由我单枪匹马面对谈判了。担架上的经理,原本满心的欣喜统统变成了绝望,倘若这笔生意因为他的原因泡汤,意味着他的经理位置甚至这份工作将一同化为泡影。
对我这个菜鸟不抱任何希望的他,仍尽责地叮嘱我:小杨,你要以公司利益为重,一旦有麻烦立刻打电话请示我。
我安慰他安心养病,也许只是急性肠胃炎,吃点药明天就好了。况且,没准今天合同达不成一致,我签不下来,那他以后还会有机会弥补。
于是,一个传奇诞生了。刚刚结束试用期的销售员,带着上亿元的合同,不可思议地谈下了这笔生意。
公司上级对我刮目相看,惊讶我提出的全新方案顾及了双方的利益,一下子打通了签约的阻碍。虽然这个功劳仍然记在经理的头上,但“杨成森”已是董事会上被提及最多的名字了。随着我在这个项目后期跟进上的作用越发重要,半年之后,我的职位和薪水都超过了经理。
在别人眼中,我的成功与才华无关,只是抓住了一个人人都能轻而易举把握的机会,费了一个小时的口舌而已。
可事实上,我几乎压上了我的人生,来博弈这次难能可贵的机会。
谈判的初期,我就刻意接近对方公司的两位负责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与他们建立友谊,取得信任。一个月后,我成功接近了那位日本人,并且套取了对方公司的谈判底线,从而制订出具有针对性的合同方案。谈判那天,我给了经理一支动过手脚的口香糖,我知道经理的肠胃不好,所以我就把口香糖的包装纸浸在了剩饭剩菜的馊水里,阴干后包裹上了口香糖。不出意料,他敏感的肠胃中了招。
八个月以后,命运同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和那位日本负责人结婚了。
我妻子的名字叫森刚亮太,比我年长五岁。她的身高体重与印象中的日本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她175公分的身高,加上稍稍丰满的体态,往她身边一站,我顿感压力巨大。当她毫无顾忌大笑时,你就会看见她那排影响观瞻向外倾斜的牙齿。所以,她几乎天天都会精心化妆,修饰毫无美感的五官,但粉底已渐渐掩盖不住岁月蔓延的触角。除了睡觉,她从不卸妆,我也更习惯每天带妆的她,原因是妆前和妆后的反差实在恐怖。
那份合同方案成为了我婚姻的枷锁,谈不上受她威胁,但在结婚的事情上,我完全处于被动,并非真心实意。森刚亮太在我内心深处只是我事业的助推器,而非漫漫人生路的伴侣。
所有美好的记忆,只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半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和高中时的死党毛文杰闲聊时,得知韩雨程早已嫁为人妻,还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是一位中美合资企业的副总裁,比她大了整整一轮。
我脑海中幻想出一个谢顶大肚腩的中年男人,就和我公司里的那位经理一样。以我对韩雨程的熟悉,这桩婚事一定是她父母以物质为基础替她做出的安排。
没想到短短几年后,我和她都各自组建了家庭,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这个名字重又从毛文杰口中被提起,我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突然,非常想要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奇毛文杰是如何知道她的情况,就算是老同学偶遇,提到结婚的事情也就罢了,但直觉告诉我,韩雨程会把让自己略感难堪的丈夫年龄告诉毛文杰,就有点奇怪了。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毛文杰摸着自己的光头,以一种炫耀的口吻对我说:“哥们,你夜夜对着那个不爱的老婆,心里想的却是别人的老婆,就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遗憾吗?你应该学学我,把遗憾留给别人。”
从毛文杰放荡的笑声中,我得知了他的怪癖。毛文杰对别人的妻子有种难以压抑的性冲动,一旦被他盯上的少妇,他不仅会彻底调查对方,耍弄种种手腕,也会刻意制造事端,威逼利诱对方就范。他自称得手的女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个数字可能是他在骗我,但有一件事情我确信他没有撒谎。
不言而喻,基于他这种癖好,韩雨程的情况一定也是他调查所知。只是提起韩雨程的时候,他眼中的淫光黯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甘心,他惋惜地说:“她是我唯一没有找到弱点的女人。”
毛文杰居然打起了兄弟前女友的主意,虽然我没有资格责骂他,可心里总不是滋味。
我用力捏着手里的酒杯,问道:“你就不怕人家丈夫找你算账吗?”
“又不是我强迫她们,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毛文杰不屑道,“再说了,韩雨程心里也没她丈夫,我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位置。”
“真的吗?”我激动道。
“她说看到我,就仿佛回到了当年念书的时光,记起了和你一起看日剧动漫头挨着头的样子。她提到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完全找不到说起你时的幸福笑容。如果这个世界有人能诱惑她的话,就可能只有你了。”
毛文杰坚定地拍拍我肩膀。
“可是她已经结婚了!”
“结婚怎么了?结婚可以离婚,就算不离婚,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错呢?”
毛文杰的一番话,如春风般撩拨着我平静的心。虽然我和韩雨程几年来再无瓜葛,但彼此都在对方的心中留下了最深的印记,那种可以焕发出全新生命的印记。
站在浴室镜子前,将洁白的泡沫连同胡茬儿一并刮去。我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捏着剃须刀,朝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锋利的剃须刀上泛起冷冷寒光。
我的杀意如同毛文杰的性欲一样,从黑暗的心底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用毛巾狠狠抹去唇角残留的泡沫,我对镜子里的自己重重点了点头。
打开家里的配电箱盖,轻轻往上推起其中的一片开关。
我的决心已定,就在今天下手。
02
私和夫君杨成森结婚两年零三个月。坦白说,被夫君刚追求那会儿,被幸福满满包裹的我,认定了他是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的男人。一个在异国工作多年,孤身漂泊的日本女人,青春不在,对于爱情也已不抱奢望,知足知止,只盼有个稳固的家。
夫君在工作上那份执着、死不放手的特质,让私以为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出嫁那天,母亲拉住私的手,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一遍又一遍问私:亮太呀,你真的决定了吗?进了别人家的门,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一直以为母亲指的是嫁了夫君改了姓,就变成了站在男人背后的无名氏。私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了男人的依靠,女人不就应该种花浇水,洗衣做饭,把家布置成让人向往的家园吗?
婚姻就像稀释剂,再浓的感情也无法抵御一天天的平淡。用完的卫生纸盒,未缴的电费单,洗衣筐里的脏袜子,永远是这样细琐的事情,慢慢吞噬生活中的期许和快乐。夫君钟爱安稳的日子,每月按时递交他的薪水,收看固定时段的连续剧。私时常兴高采烈地凑近夫君,索要一场深夜的电影,或是几天的远足旅行,都无一例外被一一弹回——我好累。这事以后再说吧。亮太不知道我很忙吗?
听腻了连夫君都难得创新的托词,私终于明白了母亲那句“自己就不是自己”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中,私已经变成了母亲的样子,每天提早一个小时起床,做饭熨衣,家务全包。当深夜疲累地爬上床,夫君已是鼾声雷动。束手无策的委屈,只有在关灯后默默流泪,曾有过独自逃离这个家的念头,可这就意味着当初私的选择是错误的。
不喜欢失败的感觉,哪怕心一点一点在胸膛里死去,也不会认输。
正是在私与夫君近似冷战的期间,夫君国中同学毛文杰的出现,让私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次认识他,是在私的婚礼上。
作为伴郎的他,仗义地替夫君喝了不少酒。但醉态百出的他却在私和夫君新婚床上睡了一晚,这样不识趣的男人私是绝对看不上眼的,和他比起来,夫君优秀多了。
往往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几年前的一个想法,几年后看来也许是荒唐可笑的。
差不多五六个月前,公司派遣私去洽谈一批用来制造高尔夫杆头的钛合金材料,供应商的负责人恰巧就是夫君的同学毛文杰。
因为他的发型很容易辨认,是个亮锃锃的脑袋,即便他长相大众化,私也立刻认出了他来。
“嫂子!”他也在第一时间认出了私。
私没有应答,只是礼节性地对他笑了笑,并不是中文水平不够,而是私当时忘记了他的名字。
见私没有回应,他又说道:“我是毛文杰,不知您还记得吗?当时杨成森结婚的时候我是伴郎呀!”
“当然记得。”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私松了口气。心中对这笔业务也稍稍有了点把握。
“太巧了。前台告诉我来的是个日本女代表,但是没想到居然是我唯一认识的日本女性。”
毛文杰对私的到来表现得有些热情过了头。
业务会谈演变成了家常聊天,毛文杰畅谈着他和夫君幼年时的顽皮,像是忘了私来访的缘由,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预约时间已接近尾声。
“一谈起高兴的事,我就容易忘记时间。今天耽误了你的时间,不如改日由我回访吧!”他语气诚恳地说道。
“麻烦你了。稍后把公司地址留给你的前台。”
“不用了。你们新婚的房子我还没去过呢。”毛文杰意味深长地朝我微笑着说。从他看见私开始,那种暧昧的态度和语气就令私很不舒服,开始以为是中国人对朋友妻子的熟络,但他有意无意的挑逗,好似别有用心。
所以对他提出的拜访,无论出于朋友还是工作伙伴,私都很排斥:“可是,夫君他不希望私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做。”
“没事。那就改日再约吧。”毛文杰扫兴地垂下眼睑,他翻了翻桌子上的行程表说,“最近订购这批钛合金的厂商比较多,到下个月底,除了周末我好像没有办法腾出时间给你了。”
私把这句话视作威胁,略显失望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原以为只是笔采购的业务,供货商不胜枚举,不怕找不到。可转了一圈,发现毛文杰公司的钛合金材料与市场上所有同类产品都有巨大差别,他公司的材料不仅材质更轻,牢度更坚固,而且在成本上有着微弱的优势。然而正是这一点点优势,私公司的采购量足以将其变成数百万元的开支节约。
私的年度指标还相差一大截,倘若能与毛文杰公司签约,此笔节省下的成本也将纳入指标之内。一旦无法成功签下这批材料,很可能面临上级的重新评估,决定是否继续与私续约。
用中国话来说,真是命运戏人。与此同时,私的签证也即将到期。签证一直是由公司代为办理,若是失去这份工作,工作签证失效无法再续,那就必须亲自回国一趟重新办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