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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嘉尔曼(2)

“当然罗。刚才他跟我上马房,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的;倘若你胆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来,仔细你的脑袋。——先生,你留在这儿,待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知道你在这儿,他就不会疑心。”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了一程,和屋子离得相当远,人家不会再听到马蹄铁的声音。安东尼奥一霎眼就把裹着马脚的破布扯掉,准备上马了。我软骗硬吓,想留住他。

他回答说:“先生,我是一个穷光蛋,不能轻易放过二百杜加,同时又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点儿;倘若拿伐罗醒过来,一定会抓起他的短铳,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经做到这地步,不能后退了;你自个儿想办法对付罢。”

那坏东西跨上马,踢了两下,一忽儿便在黑影里不见了。

我对我的向导大不高兴,心中也有点儿不安。想了一会,我打定了主意,回进屋子。唐·育才还睡着,大概他餐风宿露,辛苦了几日,此时正在补偿他的疲乏和瞌睡。我只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扑上短铳的动作;幸而我防他一著,先拿他的武器放在离床较远的地方。

我说:“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话要问你:倘若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你心里是不是乐意?”他纵起身子站在地下,厉声喝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只要消息准确,别管它哪儿来的。”

“一定是你的向导把我出卖了;喝,我不会饶了他的。他在哪儿?”

“不知道……大概在马房里吧……可是另外有人告诉我……”

“谁?总不会是老婆子吧?”

“是一个我不认得的人……闲话少说,只问你愿不愿意看到大兵来;如果不愿意,那末别耽误时间;不然的话,我向你告罪,打搅了你的好梦。”

“啊,你那向导!你那向导!我早就防着了……可是……我不会便宜他的!……再见了,先生。你帮我的忙,但愿上帝报答你。我不完全象你所想的那么坏……是的,还有些地方值得侠义君子的哀怜呢……再会了,先生……我只抱憾一件事,就是不能报你的大恩。”

“唐·育才,希望你别猜疑人,别想到报复,就等于报答我了。这儿还有几支雪前绐你路上抽的;祝你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声不出握了握我的手,拿起他的短铳和褡裢,和老婆子说了几句我不懂的土话,就赶向棚子。不多一忽儿,我已经听见他的马在田野里飞奔了。

我吗,我又躺在凳上,可是再也睡不着。我心上盘算:把一个土匪,也许还是个杀人犯,从吊台上救下来,单单因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火腿吃过煨饭,是不是应当的。向导倒是站在法律方面,我不是把他出卖了吗?不是使他有受到恶徒报复的危险吗?但另一方面,朋友之间的义气又怎么办呢?……我承认那是野蛮人的偏见;这个土匪以后犯的罪,我都有责任……可是凭你多大理由都打消不了的这种良知良能,果真是偏见吗?在我当时所处的尴尬局面中,也许怎么办良心都不会平安的。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的问题,还在左思右想,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五六名骑兵和安东尼奥,他可是小心翼翼的躲在大兵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土匪已经逃走了不止两小时。老婆子被班长讯问之下,回答说她是认识拿伐罗的,但单身住在乡下,不敢冒了性命的危险把他告发。她又说,他每次到这儿来,照例半夜就动身。至于我这方面,得走上好几里地,拿护照交给区里的法官査验,具了一个结,然后他们允许我继续去作考古的采访。安东尼奥对我心怀怨恨,疑心是我拦掉了他二百杜加的财源。但回到高杜,我们还是客客气气的分手了;我尽我的财力重重的给了他一笔搞赏。

第二节

我在高杜耽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多明我会修院的图书馆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给我关于古盂达城的宝贵的材料。仁厚的教士们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呆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里去闲逛。太阳下山的时候,高杜很多闲人挤在高达奎弗河的右岸。那儿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因为当地制革的历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时你还可欣赏一个别有风味的景致。晚钟没响起以前几分钟,就有一大批妇女麇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之下。那队伍可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进去的。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黑了。钟敲到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脱了衣服下水。于是一片叫喊声,嘻笑声,闹得震天价响。堤岸髙头,男人们欣赏着这些浴女,把眼睛睁得挺大,可惜看不见什么。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蓝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诗意的人见了不免悠然神往;你只要略微用点想象力,就可把她们当作狄阿纳与水神们的入浴,还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运。

——有人告诉我,有一天几个轻薄无赖凑了钱,向大寺司钟的人行贿,教他把晚钟的时间比规定的提早二十分。虽然天色还很亮,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却毫不迟疑,对晚祷的钟声比对太阳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换了洛装,而那装束一向是最简单的。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高杜的时代,司钟的绝不贪污;暮色朦胧,只有猫眼才分得出最老的卖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没,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正靠着堤岸的栏杆抽着烟,忽然河边的水桥上走上一个女的,过来坐在我旁边:头上插着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别发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朴素,也许还相当寒酸,象大半的女工一样浑身都是黑衣服。因为大家闺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国打扮的。我那个浴女一边走近来,一边让面纱卸落在肩头上;我在朦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轻,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这个纯粹法国式的礼貌,她领会到了,赶紧声明她很喜欢闻烟味,遇到好纸现卷的烟叶,她还抽呢。碰巧我烟匣里有这种烟。马上拿几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个小钱问路旁的孩子要个引火绳点上了。我跟美丽的浴女一块儿抽着烟,不觉谈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觉得那时约她上饮冰室饮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谦让一下也就应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时间。我按了按打簧表,她听着那声音似乎大为惊奇。

“你们外国人搅的玩艺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一国人呢?一定是英国人罢?”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罢?”

“不是的。”

“至少您是安达鲁齐省里的。听您软声软气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对各地的口音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儿人了。”

“我想您是耶稣国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几步路。”

(这种说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维拉教给我的,意思是指安达鲁齐。)

“喝!天堂!……这里的人说天堂不是为我们的。”

“那末难道您是摩尔人吗?……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得了罢,得了罢!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个命?您可听人讲起过嘉尔曼西太吗?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个邪教徒,哪怕身边站着个妖婆,我也决不会骇而却走。当下心里想:“好罢,上星期才跟翦径的土匪一块儿吃过饭,今天不妨带一个魔鬼的门徒去饮冰。

出门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还另有一个动机想和她结交。说来惭愧,我离开学校以后曾经浪费不少时间研究巫术,连呼召鬼神的玩艺也试过几回。虽然这种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的事照旧感到兴趣;见识一下巫术在波希米人中发展到什么程度,对我简直是件天大的乐事。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进饮冰室,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摆着个玻璃球,里头点着一支蜡烛。那时我尽有时间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内几位先生一边饮冰,一边看见我有这样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错愕的神气。

我很疑心嘉尔曼小姐不是纯血统,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丽多少倍。据西班牙人的说法,一个美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她要能用到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要适用于身上三个部分。比如说,她要有三样黑的:眼睛、眼皮,眉毛;三样细致的:手指,嘴唇,头发。欲知详细,不妨参阅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个波希米姑娘当然够不上这样完满的标准。她皮肤很勻净,但皮色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长,又黑,又亮,象乌鸦的翅膀一般闪着蓝光。免得描写过于琐碎,惹读者讨厌,我可以总括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照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从那时起我没见过一个人有这种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这句俗语表示他们观察很准确。倘若诸位没空上植物园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猫捕捉麻雀的时候观察一下猫眼。

当然,在咖啡馆里算命难免教人笑话。我便要求美丽的女巫允许我上她家里去;她毫无难色,马上答应了,但还想知道一下钟点,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给她听。

她把表细瞧了一会,问:“这是真金的吗?”

我们重新出发的时候,已经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铺子都已关门,差不多没有行人了。我们穿过髙达奎弗大桥,到城关尽头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绝对不象什么宫邸。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姑娘和他讲了几句话,我一字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叫做罗马尼或是岂泼·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话。孩子听了马上走开了,我们进入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桌,两只圆凳,一口柜子,还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娘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四脚蛇,和别的几件法器。

她吩咐我左手握着一个钱画个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种种预言在此不必细述,至于那副功架,显而易见她不是个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搅。突然之间,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裹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走进屋子很不客气的对着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他的音调表示很生气。奚太那看他来了,既不惊奇,也不恼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说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刚才对孩子说的那种神秘的土语。我所懂的只有她屡次提到的外江佬这个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对一切异族的人都这样称呼的。想来总是谈着我罢。看情形,来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烦了,所以我已经抓着一只圆凳的脚,正在估量一个适当的时间把它向不速之客摔过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开了,向我走来,接着又退了一步,嚷道:“啊!先生,原来是你!”

于是我也瞧着他,认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当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没让他给抓去吊死的。

“啊!老兄,原来是你!”我勉强笑着,可竭力不让他觉得我是强笑。“小姐正在告诉我许多未来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断了。”

“老是这个脾气!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齿,眼露凶光,直瞪着她。

波希米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着,渐渐的生气了。她眼睛充血,变得非常可怕,脸上起了横肉,拼命的跺脚:那光景好像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两意,委决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来抹去。我相信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对于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话,只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个字。波希米姑娘不胜轻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盘膝而坐,捡了一个橘子,剥着吃起来了。

唐·育才抓着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一声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着远处,说:“一直往前,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掉过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绪相当恶劣。最糟的是,脱衣服的时候,发觉我的表不见了。

种种的考虑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请求当地的法官替我找回来。我把多明我会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动身上塞维尔。在安达鲁齐省内漫游了几个月,我想回马德里,而高杜是必经之路。我没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已经觉得头疼了。但是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使我在这个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的修院,一位对我考据古盂达遗址素来极感兴趣的神甫,立刻张着手臂嚷道:

“噢,谢谢上帝!好朋友,欢迎欢迎。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现在跟你讲话的我,为超渡你的灵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当然我也不后悔。这样说来,你居然没有被强盗杀死!因为你被枪劫我们是知道的了。”“怎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吗,你那只精致的表,从前你在图书馆里工作,我们招呼你去听唱诗的时候,你常常按着机关报钟点的;那表现在给找到了,公家会发还给你的。”

“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儿窘了就是说我丢了的那只……”

“强盗现在给关在牢里;象他这种人,哪怕只为了抢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因此我们很担心,怕他把你杀了。明儿我陪你去见法官领回那只美丽的表。这样,你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办的不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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