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1]面前铺着一张描红练习宣纸,她手执毛笔在砚池里蘸了蘸墨,在砚唇上掭匀笔尖,一边默数着笔画,一边落笔写下一个“礼”字。她一遍遍练习着,不多时便写满了一整行。抬眼望着正捧读《论语》的老师,应国公这位13岁的女儿高声问道:“老师,‘礼’之一字,缘何对女子如此重要?”
“言合礼则不辱家风,女子更需谨言慎行。”这位二十五岁的老师答道,“令尊应国公希望你能深明孔孟之道、恪守女子四德,好与你寻一门体面的亲事。”
“体面的亲事?何以女子的归宿定是嫁人持家呢?我倒愿日日读书,不愿整天做些针织女红!”武曌振振有词道。
老师猛地站起来,重重扣上书本,斥道:“令尊对你实在是太过娇纵了!连天子之女也不得闻圣人之道。读书本是儿郎事,女子无才便是德!”
武曌冷眼乜斜道:“老师却应了家父之聘,为小女之师,何其有趣。”
“富若东翁者方可行此非常之事。况令尊出手阔绰,束脩颇丰。”
“呵!若家父得知老师您成见如此,不屑于尽为师之责任,不知还会奉上束脩否?”武曌刁钻地将了他一军。
老师避而不谈,转而说道:“责任?你现在的责任就是练习这个‘礼’字,直到我叫停为止。你习得几个了?”
武曌细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了!”
“写满三十个,不可停笔。”老师命令道。
武曌重又蘸墨,勉强答道:“是,老师。”
“您要见我,爹爹?”武曌来到火炉前,跪坐在父亲脚边,恭谨地垂着眼帘。
应国公武士彟[2]挽起宽长的衣袖,抚摸着武曌的头顶答道:“是啊,我儿。”
武曌抬眼看着父亲,问道:“何事,父亲?”
“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开春后,你便要离家远赴长安去了。”
“去都城?”
“正是。”
“所为何故?”
“你明白为父心思。为父所有子女中,你最聪明,也最有学识。你的姐妹们整日里飞针走线就怡然自得了,唯独你一见针线、纺锤、织机就浑身不自在。”应国公笑道。
“您为我寻了一门亲事,是吗?”武曌蹙眉道。
“是。”
武曌叹了口气,强压下愤懑与不满,问道:“定的哪家?”
“当今圣上。你将入宫充为才人,低位的妃嫔。你要体谅,为父尽力了。若同僚们得知你这……好诗书不好女红的性子,怕是没有哪家愿意聘你进门。”
“一个男人若是没本事驾驭聪慧知书的女子,那他就不配为我夫君,更别说让我心甘情愿去侍候他!”武曌傲然道。
“女儿,你可知你此言有多么不敬?”
“对谁不敬?不就是那个早已作古、但知弄权的孔圣人?缘何要对《论语》、对四书五经奉若神谕?都是些说教罢了!对女人的说教与约束!关外的人被我们唤做夷狄,但我们这是凭的什么?他们尊崇女人——朝拜女主,祭祀女神——神明无论男女,他们都一视同仁地膜拜!恐怕北人才是饱受教化,我等汉人倒似民智未开!”
“此语大逆不道!”应国公断喝。
“且不知礼数是吧!就因为我是个年轻女子!”
“没错,”武士彟点头道,“因此,你以才人身份侍奉君上,才是最好的出路。后宫妃嫔众多,想你再难惹是生非了。”
武曌狡黠一笑:“也未可知!”
应国公站起身,伸手搀起女儿,说道:“至少,作为一介才人,你难有机会面圣,更遑论侍寝了。如此,你也能收收性子。”
武曌看着父亲踱出房间,空自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且看着吧!”
对武曌来说,在她家乡山西文水,春天还是来得太快了。家乡距离京城1100余里,她以前从未独自离家如此之远过。她本来已经忘记了这门父亲定下的婚事,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在家的最后几个月,但是等下人们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贵重细软装满两个箱笼,连同父亲进上的贡品一起装进一辆马车,武曌才蓦然意识到这无法逃避的现实。离家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没有欢庆,亦无礼乐,武曌认命地踏上马车,一去不返。
两周后,武曌的马车驶过了长安城厚重泥墙下华丽繁复的木质城门。沿着井然的街道,马车缓缓穿过整个长安外城,越过外城的北墙城门,驶进了内城——皇城。
武曌撩起马车的绸布帘子,感受着这座都城的熙熙攘攘。文化之都、宗教之都、商业之都——即便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古罗马帝国帝都君士坦丁堡也无法与长安城相提并论。
就在马车驶入皇城之际,一阵女伶的歌声伴随着乐曲传了来,曲调时而婉转,时而凌乱,引起了这位聪慧少女的注意。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五个宦官齐齐上前,来到武曌车前,又有一个走到了武士彟进上的那车贡品前。宦官们悄无声息、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搬走了武曌带来的财物和贡品,一个看着比她父亲还年长的老宦官将她从车上搀扶下来,说道:“武才人,请随杂家来。”为免于失礼,武曌顺从地跟着老宦官来到一间简朴的寝室,室内已有了四名女子。宦官领着她来到空着的那张床前,说道:“以后此地就是你的栖息之所。”武曌的箱笼已经被放置在床下了。
“何时面圣?”武曌硬生生地发问。
“你不能面圣。”老宦官答道。
“这是何意?我是圣上的妃嫔,如何不能面圣?”武曌机智地询问。
老宦官笑道:“区区才人,等闲一个低位嫔妾,哪里就配得见天颜!”
“那我配做什么?”
“遵命行事!”
“遵谁的命?除了天子,谁还能是我的主子?”
“自然是长孙皇后娘娘!娘娘乃后宫之主!娘娘之下还有徐惠妃、杨妃、阴妃、燕妃,都是你的主子。”老宦官教导道。
“我又当如何称呼公公?”
“杂家只是个宦官,无名无姓。”宦官不想多言,“你的行李都在这儿。你就好好地熟悉熟悉这儿的人和事吧。别指望别人伺候,若有吩咐不要躲懒。”老宦官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了。
等到看不见老宦官的身影,武曌拉出自己的箱笼,打了开来,取出了一本《说文解字》。她搂着书,将箱笼合上、塞回床下,接着坐在床上开始品读。
“武氏!武氏!”老宦官叫着——武曌可从没忘记过刚入宫时他给的下马威。
武曌正坐在一只舒适的坐垫上,伏在面前的床几上习字,故意对老宦官的呼唤充耳不闻,直到他的身影投射在案几上。武曌抬眼问道:“何事?”
“圣上召见。”老宦官吼道。
武曌搁笔道:“圣上可有说所为何事?”
“天子之令,莫不从之,不可多问。”
“你不是陛下,当回答我的问题。”
“不敢妄揣圣意,我只奉命行事。”老宦官怒声哼道。
武曌将床几拉到一侧,徐徐起身,像往常一样直视着老宦官,说道:“也罢。带我前去。”
老宦官导引着武曌走过几个大殿,来到皇帝的寝宫。武曌内心惊异不已,她在猜想皇帝现在是否还有兴趣要她侍寝,她对此事毫无心理准备,因为数月以来,后宫里人人都在说她永远无缘面圣。
太宗皇帝端坐于龙案后,一身明黄色装束,宽大的外袍上绣满了青龙。老宦官和武曌在御座十步开外叩头请安,恭敬地伏在木地板上。太宗起身说道:“平身吧。”武曌听命,抬头挺背,换成较为舒适的跪坐姿势,却始终恭谨地低垂着眼帘。太宗挥了挥手,对老宦官说:“你辛苦了,先下去吧。”老宦官跪安退出了寝宫,而太宗则注视着武曌问道:“你就是应国公武士彟之女?”
“是。”
“朕听闻你饱读诗书。”
“是,陛下。”
“我听到一些议论,说你不配为朕的才人,你可有听闻?”
“听说过。”
“你怎么看?但说无妨。”
“臣妾以为,臣妾如何侍奉陛下,唯圣心方可裁断。倘若上天将我赐予陛下为妃嫔,我愿意侍奉您左右。但若上天另有安排,臣妾愿意为陛下竭尽所能、鞠躬尽瘁。”武曌回答。
“朕听闻,你每天都读《说文解字》,果真?”
“书到用时方恨少。臣妾读书,是为了侍奉陛下。”
“那就侍奉朕吧。”
“请陛下明示。”
“朝堂之上臣子济济,但皆不可信,多为禄蠹。朕不相信他们能忠实执行朕的旨意。朕需要一个助手,一个朕能信任的人,一个可忠实记录朕的旨意的人,一个不会因一己私欲而曲解圣意的人。你可愿做这个人?”
“臣妾愿意,陛下。”
“朕可否再提一个要求?”
“谨遵圣意,陛下。”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武曌听命,有违礼数地直视着皇帝。太宗皇帝走到她身边,端详着她:“你很漂亮。朕赐你一名,就叫媚娘[3]吧,妩媚动人。朕命你侍奉左右,媚娘。”
“谨遵陛下旨意,臣妾就叫媚娘。”
“很好。坐这儿吧,拿起笔来,给你父亲写封信。”皇帝示意着,告诉媚娘怎么做。
11年过去了。武曌几乎每日起早摸黑地到皇帝身边,俨然成为了皇帝最宠信的文书官,她协助太宗皇帝起草了很多政改措施,比如任人唯贤、整治吏治。尽管皇帝一直亲昵地叫她媚娘,也从没有忘记自己随时可以行使丈夫的权利,然而正因为两人无论公私都走得太近,太宗从未想过要改变现在的关系。对于媚娘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美丽,还有在共事时她对朝政的精妙言论,太宗觉得自己只要微笑欣赏就已足够了。
“媚娘,过来。”皇帝招了招手。
武曌应声,在地上叩了个头,起身过来伺立于皇帝身边:“陛下有何吩咐?”
“这是朕要定夺的作战方略,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大唐能否击败高句丽?”
武曌从皇帝手中接过奏疏,粗略地读了一遍,说道:“或许能成,却是不易。凭此陈情,臣妾实在无以判断胜算几何。陛下,百姓已疲于战事,此时再对外作战——恐怕胜负难料。”太宗重重地咳着,双眸尽是倦色。武曌关切地看着他:“陛下龙体无恙否?”
太宗迎着武曌的目光,说道:“不好。朕今日本该卧榻休憩,只是朕怕这宫中又要流言四起,那些庸医们又要拿丹砂水或者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来给朕服用。”武曌尽力想压下内心的忧虑以及她对御医的不屑一顾,但她的表情出卖了一切。“你这又是何故,媚娘?朕已五十有一了,你知道的。”
“陛下仍正当盛年。”武曌坚持道。
“要知道,朕年轻时也颇为勇武。你入宫前,朕曾逼宫于父皇,迫其退位于朕。”
“您真的为了继承大宝而杀了您的两位兄弟?”
“的确。朕知道,你一定觉得很残酷,但为继承大统,这是不得已的唯一办法。”
“陛下是明君,是人中之龙。我的老师曾认为我妄自尊大、不够驯服、不守本分。”
“因为你喜谈国事而厌恶女红?”
武曌露出微笑:“正是!一语中的,不是么?”
“嗯,朕可是有禅心的啊!”
“还对那西方的异教颇有优容。什么教来着?”
“基督教。的确,与罗马教路数不同,却是在如今的拜占庭帝国盛行的教派之一。长安城里就有一座罗马天主教堂,大多数西方商人都会去朝拜。这三位一体的教义,我们无法理解——我想也不应理解。”
“您见识非凡。您的想法,您的政见,您的……”
“朕选用一个才人处理文书,协理政务的做法?”
“没错,这也是!”
“朕深知命不久矣,媚娘。朕怕自己于心不忍,在就寝前想告诉你一些话,可能是朕最后一次说这样的话了。”
“陛下想说什么?”
“朕从未曾以夫君的名义亲近于你,这不是你不好,而是朕一直对你敬重有加,因而不愿让自己临幸于你。”
“臣妾不明白。”
“那朕就给你讲明白,朕已经时日无多了。朕身为夫君与作为君王时是不同的。身为夫君,朕会……更自私一些。朕会比较独断,与妻子相处时,不会为她考虑。但是对你,朕是尊重敬佩的。这种想法很不可思议。媚娘,你值得宠爱。而朕无法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恋,朕能给你的只有对于朕得力助手和益友的尊重。大概,这是朕爱护你的最好的方式。”
“陛下可否允许臣妾直言一句?”
“但说无妨。”
“陛下宅心仁厚,治世有方。臣妾辅佐陛下处理政务、起草政令,您从未亏待、或是失敬于我。臣妾对陛下隆恩感激涕零,因为陛下所给予我的生活远超我的梦想。”
太宗皇帝虚弱地起身说:“媚娘,你的职责就此结束。愿你在朕大行之后,终生幸福。”武曌恭敬地将前额抵在皇帝与自己相握的手上。太宗抬起另一只手,轻抚武曌的面颊,然后让她退下。武曌离去时转身回眸,深深地凝视着天子。此次一去成为永别。
[1]译者注:据说武则天原名“武照”,“瞾”为其称帝前所创名字,为方便称呼,译文中均采用“武曌”。
[2]译者注:武士彟(577年―635年),字信明,并州文水人,唐朝开国功臣、卓有政绩的高级官员,一代女皇武则天的父亲。
[3]译者注:唐太宗赐给武则天的名字是“武媚”,媚娘是后世讹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