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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鹏

刚刚好在墙上的沙漏精准地显示出他们离开印马蒂亚第三天下午的最后一小时的时候,一个塞拉基安侍从以他一贯极其正式的干练态度第三次送来了第一战锤阁下的晚餐邀请。贝里第三次应了门,以公主身体不好为由礼貌地拒绝了。

那个人无法抑制地露出一个假笑,补充道:“战锤阁下希望通知尊贵的贝朗王之女,他命令她在日落时出席。”

贝里点点头:“公主会出席的。”

侍从极浅地鞠了个躬,退下了。

阿兰若把她的木制酒杯砸向她狭小船舱的墙壁,希望它是由精致的水晶而非精美雕刻的木头制成。它直直地朝她弹回来,击中了她的脸颊。

她摸了摸她瘀青的颧骨:“哎哟!他命令?肮脏的塞拉基安野蛮人,威胁我——你怎么敢接受——”

“哈,”贝里吸吸鼻子,“小姑娘,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帮你换湿尿布了。别对我无礼。他会把你拖到那去的,不管你还要不要你宝贵的尊严。拒绝三次?这是个侮辱。他是个骄傲的家伙,跟你固执己见的父亲一样。你头一晚确实病了。昨天早上卧病在床。但现在呢?这完全是冒犯,而且不是你这样的贵族女孩应做的事。不要再让我做这种事。”

阿兰若把纺织精细的拉尔蒂羊毛床罩扔到一边蹦了起来。但她的愤怒只让疼痛在她的太阳穴后萌发。她呻吟一声坐了回去。

“公主?阿兰若?”

“贝里——哦,拉尔蒂屎,你是对的。我很抱歉。”

“是啊,我是对的。”但贝里用一个微笑——她的脸颊直到眼睛都皱起来了——缓和了她的咆哮,“他愿意用你的武器作为放松你的锁链的条件。一个塞拉基安野蛮人不会这样做。”

阿兰若看着她的老女仆,感觉自己像是六个夏天大而不是十六个夏天大,对于被置于眼下的处境感到十分不快。贝里一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但传说她的智慧有如云景一般宽广,比印马蒂亚的分叉匕首还要锐利。她已经服侍过四代印马蒂亚王室。她父亲选的人不错。他们会允许她在塞拉基安为质的时候带着贝里吗?贝里又了解她多少呢?

“贝里,我在艾格西昂面前该如何表现?你有什么建议吗?”

“穿件比睡裙更恰当的衣服。”她尖刻地回答,“快点换衣服,小姑娘。”

快速地用一块在冷水盆里蘸过的布擦拭全身,换衣服,喷上香水,穿上她的哈尔扬丝绸连衣裙,阿兰若用贝里偷偷和她的家当一起带进来的一面小镜子检查她的外表。相配的紫色头巾突出了她紫水晶般的双眼的深邃——紧张的双眼,她想,希望自己表现得自信并掌控周遭局面,而不是被欺侮……这真是一个适合任何小丑在任何时候讲的笑话。自信?到底是要控制什么?这一切如风扑打着她,仿佛她的人生是在筛谷物时被筛走的谷壳,她仿佛是一个不需要公主作为继承人的国度中多余的糠皮。

带走人质的过程正式得可笑。

她摸了摸她的新瘀伤。她的颧骨向外突出,正如贝里刚刚抱怨的,自离开印马蒂亚海岸之后她吃得很少。即将来临的晚餐让她的胃像一只饥饿的山猫一样发出咕咕声。塞拉基安人显然饲养着比印马蒂亚山猫更庞大的猫,叫作纳加……

“现在快点。”贝里将她推向门口,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别臭美了——倒不是说你臭美过。别让艾格西昂等着。”

脸色如泥浆一般阴郁的押送者一前一后与她走在一列,将印马蒂亚的公主带到龙船前部指定的美丽船舱——导航室。门半开着。穿过那扇门她看见了塞拉基安的第一战锤阁下,她的祖国的征服者,负手而立,盯着晶璃落地窗外,好像在沉思,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看的一定是格马利卡岛。他的身高十分惊人,修剪得短短的头发几乎能刷到天花板。

阿兰若的喉头动了动。她挺直后背,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踏上厚绒的地毯。他没有立刻转身,她便偷看了几眼艾格西昂的房间。她的目光落在航海图和设备上,对正确导航和读懂气流及天气十分重要的航海日志和日历非常整齐地堆放着,月相图详细描绘了五个月亮复杂的交汇的每一个角度,有个手订书的藏书阁在远处正对的书架上。她意识到,如果这些都属于他,艾格西昂一定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聪明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野蛮人。她的目光被放置着两套餐具的桌子吸引住了,欣赏着为每一套餐具增色的成簇精致完美的白色野花。白色是友谊的颜色。多令人意外啊。那最好最精致的瓷盘,是能令她父亲的餐桌都为之骄傲的槽纹玻璃工艺品——她内心的艺术家感受着最微小的细节。

战士们退下了。让阿兰若更意外的是,他们的脚步声沿着通向船尾的那条狭窄的走廊渐渐远去。不保护他们的指挥官吗?或者说面对她这样的人他不需要保护?

“阿兰若,印马蒂亚的公主。”他转过身低声说。对于他这样的大块头来说他的动作很轻盈,但却有些拘束,好像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体形庞大。

阿兰若不自觉地伸出了右手。将他的左掌置于她递出的手指下,艾格西昂轻轻抬手,在她的手指上吹了一下表示他没有恶意,在他严肃的布满胡须的面孔前用右手食指两次做出了和平之圆,然后他亲吻了她的手掌的正中心三次,在她的生命线之间。

在他带有伤痕的颧骨上方,刻着苦战赢得的风鹏记号,这是塞拉基安精英战士的做法,艾格西昂的眼睛和云景之上酝酿中的风暴是一样的灰色。

他说:“我十分荣幸最终能与我最尊敬也最伟大的对手贝朗王之女结识。”

阿兰若以几不可见的小幅度抬了抬眉,回道:“第一战锤阁下,即使在这印马蒂亚王国蒙受巨大悲痛和损失的时刻,我也依旧十分荣幸接到你的邀请。”

“即使如此。”他说着,以完美的礼节引她入座,“请叫我艾格西昂。”

“至于我,阿兰若就好”

阿兰若就岛群世界通用礼节的细节和典雅的举止受过训练,并且在其他宫廷和政府待过一些时间,所以她很容易就读出了信号——并因此而感到困惑。为何像平等的人一样对她?为什么要对一个比他年轻许多年的人显示这样的尊重和敬意?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俘虏,一个很快就会在臭名昭著的,塞拉基安关押政治人质的宫殿般舒适的监狱,塞拉基安之塔中腐烂的俘虏?她知道,因为塞拉基安人近期大量的征战胜利,那里有许多人质。贝朗王为什么是他“最尊重”的对手?毫无疑问的,印马蒂亚岛在他的征服铁蹄之下像悲惨的尘土一样被碾碎。然而,她还是对自己露出微笑,毕竟贝朗王令艾格西昂坐立不安了十二年,给塞拉基安最高指挥官托拉里安带来了无数的烦恼。

哈!她爸爸也许是可敬的,但也是狡猾的。他的女儿也一样。

所以她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在这顿非常精致的晚餐前五道菜时没有想艾格西昂礼貌背后的深意,尽情地享用了晚餐,直到他放下他的餐叉和餐刀,在桌子对面对她开朗一笑,说道:“阿兰若,你让我想起我曾追求过的最强硬的女性。那时我只是地位低下的第三战锤,领导着仅仅三艘龙船,和一支两百人的战锤军团。这个年轻的美人是一个遥远的岛国上的名人,国王们,王子们和当时仅由六个岛组成,正在崛起的塞拉基安的贵族们纷纷向她献殷勤。她本可以像你一样享用这虹鳟鱼的。再来一份?”

阿兰若惊讶地发现她的盘子空了,点点头表示接受。艾格西昂熟练地为她上菜。带着令人恼火的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微笑,他靠回座椅上,脸上起了些皱纹,接着说:“这个美人出生在法安洛尔。也许你认识她?”

阿兰若的叉子一滑,把一块抹着黄油包着香草的鱼肉掉在了一尘不染的桌布上。

“我们曾很亲近。”他说,把掉落的鱼肉捡起,放在一边,“但一只狡猾的岩狐从我们所有人眼皮底下将法安洛尔无与伦比的艾扎瑞拉偷走,并带着她飞快地跑回他的北方要塞。这是个巨大的丑闻:在守卫森严的堡垒中的一次大胆的绑架——那也许是贝朗王唯一犯下的见不得人的恶行,简直是公然对法安洛尔宣战,疯狂地从二十个岛的龙船追捕中的逃脱——全都是因为比龙船的熔炉烧得还要明亮的爱情。阿兰若,你父亲是个盗贼,是个海盗。”

这四天里她的嘴唇第一次弯成一抹真心的微笑。

艾格西昂在桌子对面用他的叉子指着她:“看,那就是我记记忆中的微笑。但看着贝朗王被逼就范让我心痛,阿兰若。十二年!没有其他岛国能与我抗衡超过两年,但是——那个人他是一只老岩狐,一条有着龙的正直和战斗直觉的狡猾鳟鱼。他被打败只是因为洛罗代亚岛背叛了他——你还不知道吧?”

阿兰若摇了摇头。她的思绪还萦绕在听见她的父亲一口气被比作鳟鱼、岩狐和龙上。被背叛?被他最老的朋友,洛罗代亚岛之王?这会让他受到何等的打击啊。

“听闻你母亲的死讯我十分烦恼,阿兰若。”

“她被人下了毒。”

“我知道。我将了解我的敌人视为分内之事。我知道胡须是怎么被烫焦的。还有挂毯。”

这次,阿兰若必须把手腕按在桌上才能平息手的颤抖。在云景下面烧死他吧,还有什么关于她的事情是这头野兽不知道的吗?她觉得恶心。他知道!他知道些什么,至少是心存怀疑。他为什么要玩弄她——是威胁?收买?像个捕猎的陷阱一般卡住了阿兰若这只野兔的脖子,轻易掌握了阿兰若的性命?为什么?他到底想要从他的俘虏这里得到什么呢?她垂下了视线,希望她突然的战栗不要表现得太赤裸裸。

艾格西昂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侍从送来了第六道菜肴,放在一层藏红花米饭上的淡咖喱鸡胸。咖喱的香气使她流出了口水。

当侍从离开,艾格西昂再次为她上菜,并再次用浓厚的紫色帕奇果汁斟满了她的水晶高脚杯。

他们之间,沉默延展开来,局面脆弱得难以忍受。

急于将艾格西昂从脑海中甩开,阿兰若说:“你知道我母亲为何被谋害吗,第一战锤阁下?那是塞拉基安的谋划吗?”

“不。”他咆哮道,“你怎么敢指控我——”艾格西昂猛地挺起身。他放松了紧握着叉子直至发白的指节:“很好,我为自己招致了这样的非难。阿兰若,你母亲是位杰出的女性。毒药是战魔——和其他几个我能说出来的岛无可否认的标志。我想要表达的是……在塞拉基安的旗帜下,很难说有这样的事。我在公众面前很粗暴地对贝朗讲话是为了让所有塞拉基安人知道我对待学徒时的老朋友——即使他当时是王子——和我其他的敌人没有分别。”

阿兰若眯起了眼睛。所以,她父亲和艾格西昂曾经一起在异国王室做过学徒?太多线索交织在一起,太多人生轨迹。艾格西昂在玩什么把戏?透过半藏在他们的谈话之下的线索,艾格西昂到底想要对她说什么?他是在暗示即使他令贝朗如此难堪,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一些塞拉基安人不信任外国公主,要看着她们湮没无闻,阿兰若。塞拉基安人是个迷信的民族。他们不信任外国人,尤其是那些有着与众不同的双眼的人。”

眼睛?这个小小的强调意味深长,不是吗?如果这意味着提议和解,或者甚至因为她的父母的缘故,得到一份秘密的友谊,她不敢拒绝——不是吗?因为他十分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另一个选择。被暴露。被公开抨击。几个适当的词语就会让一个被怀疑是女巫之人的头颅永远离开她的肩膀。

润湿她干渴的喉咙之后,阿兰若提议说:“信任总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艾格西昂。但我确实欣赏你为摆桌选择的鲜花。”

艾格西昂举起了他的杯子:“确实。你与你的母亲惊人地相似,阿兰若。让我们……共敬对法安洛尔的艾扎瑞拉的回忆。”

这样她向她的未来走了危险的一步,阿兰若思忖着,浅酌她的果汁。第一战锤阁下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他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人。她父亲曾经警告过她,艾格西昂是长期战略的大师。他真的很重视她的双亲吗?他为什么要暗指友谊与责任的不同?一个念头击中了她:他已经有依照传统拥有两位伴侣了。塞拉基安的习俗不允许更多,所以他应该不是想要她这个人。也许他是为了他的某个儿子而为在异国为质的公主而精心准备了这个陷阱?在阿兰若思考这个男人施加在她人生上的霸权的时候,她的心脏狂跳,好像跳到了嗓子眼儿。但他的责任感一定会让他安全地将她带到塞拉基安。因此,何必遮遮掩掩地警告她呢?有其他更难以察觉的危险潜伏在塞拉基安吗?特别是对于一个有着与众不同的双眼的人来说?

她要考虑的太多了。

阿兰若越过她的杯缘对他微笑,试图忽略他玩这套彬彬有礼的把戏有多熟练:“艾格西昂,当塞拉基安的第一战锤阁下征服了云景之上的整个世界,接下来他高贵的双眼将看向哪里呢?越过裂隙?”

“裂隙北侧不过是已知的世界的四分之一。”他说。

“新领域,新征战?”

“有时我希望一切战争的终结。再来一点鸡肉?”虽然再次被巧妙地打断了,她还是瞥见了这个人的内心。还有一个对塞拉基安的计划不算回答的回答。狡猾。“请允许我与你分享我对自立为王的云景海盗的记忆。”

阿兰若对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给我个惊喜吧。”

* * * *

一夜之间,塞拉基安小舰队剩下的八十艘龙船安然度过了险恶的风暴,它们被坚固的系船索固定,贴近地面到足够安全的高度。闪电对飞船总是个威胁,但因为很少有金属部件暴露在大气中,主要的危险通常是风。风切变可能使一艘不幸的船暴跌进云景深处,在几个呼吸间就夺去全船人的性命。疯狂的风鹏也是个麻烦,它们在龙船的气囊上撕开破洞,释出宝贵的氢气。如果一艘龙船遭遇风鹏的地方离安全港太远或者海辉石储量不多,死神很快就会降临。

阿兰若在两个武士时刻戒备的注视中被锁在她的床上,睡得很不好。显然,当他们在格马利卡坚固的山峦上空降低了五米左右的时候,艾格西昂的信任没有那么彻底。她梦见自己找到了母亲,死去的艾扎瑞拉坐起来,全身是血,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她的女儿。到了早晨,贝里接过钥匙打开了她所照看的人的锁。

还不到一小时后,在她享用新鲜水果和格马利卡天然酵母面包作为早餐的时候,阿兰若感到龙船猛然倾斜开始移动。前往塞拉基安的漫长南向之旅开始了,她想,途中会经过许多小岛和庞大的岛屿,都是塞拉基安的领土。把她的鼻子贴在舷窗的晶璃上,阿兰若注意到几组飞船脱离队伍飞向东方和东南方。所以塞拉基安人在重新分配他们的军事力量?她瞥见在下方逐渐远离的地面上他们高高的旗杆上的信号旗。显然,艾格西昂打算最大限度地利用凛然的顺风和十五小时的白昼。

人质生活在召唤。

她一面自己穿着衣服,一面思考着他的另外三十五艘龙船是去向哪里了。它们是会留在印马蒂亚岛上以保证贝朗王的服从吗?或者继续前往遥远的,在天气条件最好的时候路上也要花五天的,西方群岛?

当她走出她的船舱,塞拉基安战士带着她的手铐和脚镣在等着她。如果她是一条龙,她会十分乐意咬掉他们的脑袋。她对他们微笑,就像她想象中的龙那样。

在旅途中的日子很快形成了一种定式。阿兰若在她曾误以为是艾格西昂的房间的导航室里消磨了她的大部分时间。在第一战锤本人深陷于数千卷指令文书之中的时候,她读完了他的所有藏书。她本以为那只是随便说说,现在她看见了真相。阅读那些传信卷宗并写回复会占用他几个小时的时间。第一战锤阁下有时会消失到龙船上的其他地方和他的第二和第三战锤商谈,对于不该她听到的事情从不道歉。同样地,阿兰若压制住她自己的任何刺探和窥伺的冲动。她怀疑艾格西昂会知道或者发现。最起码,他的感觉足够灵敏。虽然她看见了她喜爱的分叉匕首被放置在他的架子上,她也克制自己不要去碰它们。

当阿兰若问了第二十个关于导航的问题的时候,第一战锤阁下首次表现出了对她恼火的迹象:“你像只长嘴鹦鹉一样喋喋不休。”他咕哝着抱怨,在卷宗上用尖锐的花体签下他的名字,“舵手!带舵手来!”

那个人到来的时候,艾格西昂下令,只要公主想要学习,他就要教导她。

艾格西昂每隔一晚都与她共进晚餐。他不懈地对她以礼相待。虽然阿兰若耐心地等着他的目的水落石出,但一直没有等到。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她向舵手提出的问题的恭维。

“贝朗的女儿是个刨根问底的人。”他说,看起来相当高兴,很奇怪。

舰队时常停下来与塞拉基安的要塞交换传信卷宗并带上少量的供给;首先是在哈尔扬,因丝绸而出名的狭长而低处的岛;在仅是一丛自云景伸出的尖塔的费蕊尔,那里是最好的绳索和天然纤维的产地;后来是在岛群世界中最大的岛屿约尔比克,从南到北全长170公里,宽度是令人惊掉下巴的606公里。阿兰若对它的梯湖规模和硬木林的面积感到惊奇,硬木是约尔比克最主要的出口资源。印马蒂亚满是陡峭的悬崖,但约尔比克柔缓的斜坡毫无破绽地地与云景的永恒迷雾融为一体。低处的斜坡完全没有草木,就像酸液洗去了覆盖在地表上的一切植物的痕迹。

越过约尔比克,远处铺陈着零星几个岛国,它们统称为二十七姐妹,一个比一个令人迷醉。大量飞翔的小黑脸猴像花朵一样装点着攀着藤蔓的砂岩峭壁,尽情享用着无数啮齿动物和昆虫,而它们最爱的食物正是悬在空中的茂盛蕨类和开花植物。阿兰若从没见过像这样绿荫繁茂的地方。她久久地透过晶璃前窗看向外面,从空中看到体型巨大得令她几乎不敢相信的拉尔蒂羊,它们简直是身披皮毛会走路的棚屋。

她还能再看见像这样的景色吗?

但一切景象又一次飞快地改变了,就像一把刀从柔软的植被中切掉了参差不齐的一部分。她们离开姐妹岛中的最后一个名叫西翁的岛屿的第二天早晨,他们的龙船进入了幽暗粗糙的石塔林,当地人称之为扦林。第一战锤命令弓箭手们在飞船四周和上方廊架上就位以戒备风鹏。由于小队的龙船逐步地因为他们的秘密任务飞离,现在舰队减少至25艘龙船,它们必须缓慢地通过这个迷宫,因为高耸的扦林聚集在一起,像是邪恶的塞拉基安匕首带锯齿的刀口,它们的高度对龙船来说非常危险,因为它们会带来不可预知的漩涡状气流。

阿兰若看着一张石头面孔向后飞去,告诉自己穿越扦林前往塞拉基安应该需要四天。她多想画下这个荒凉的地方。那些塔尖就像黑色的獠牙,让她想到远古巨龙上翘的尖牙。四天。艾格西昂会将她送进那座恶名远扬的高塔。她听说那塔被称为不可脱逃之塔,塞拉基安的墓地。那里兼做处决塞拉基安犯人之地。他们被迫跳下被称为最终步道的突出的城垛,坠落在五千米之下的云景的某处而死。四天。

她从没到过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她已经感觉到异国为质的锁链禁锢住了她的灵魂,绝望和失望折磨着她的意识,深度的服从使得她的意识迟缓。阿兰若决心抗争。她将竭尽极限地抗争,或在尝试中殒命。

“风鹏!”守卫喊道。阿兰若跳了起来。

一只巨大的鸟在第一战锤的龙船之前腾起。

人们喊叫着。靴子踩在廊架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门猛地摔上。阿兰若的耳朵捕捉到压力过大的木头的呻吟声,因为战弩被上紧,准备战斗。

那只鸟张开了它残酷带钩的喙,对龙船吼叫。阿兰若的心悬在了嗓子眼儿。不可思议!她迫使自己恢复呼吸。从翼尖到翼尖全长五米,腹部的奶油色羽毛向上延伸,渐变为深棕色的初级飞羽,风鹏将它的蔑视以最高音的啸叫吼出,她面前的晶璃回应歌唱。

从他的写字台后站起,第一战锤也转过身从窗子看去。“那是一只幼鸟。”他说,“他不会妨碍我们。”

她几乎听不见他的话。

在他们右边,一艘龙船正在被三只风鹏攻击。他们巨大的爪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伸向一名弓箭手。同时,陷入困境的船上箭雨飞腾而起。风鹏盘旋而上,飞出了射程,然后突然收拢翅膀以惊人的速度直向龙船砸下。氢气囊被猛冲过来的鸟以爪削割,膨胀裂开。一只风鹏俯冲过他们的窗户,被一枝长矛刺穿了心脏。阿兰若看见一个不幸的弓箭手从他的座位上摔下,从天空中跌落——但他还没坠落得太远,几只风鹏就聚在他周围,将那个人的四肢扯下。

“这不会太久。”艾格西昂咕哝着,对那名士兵可怕的命运无动于衷,“现在不是那个季节。它们尝到我们的箭的滋味后应该很快就会被吓跑。”

就在他这样说的时候,阿兰若看见那群风鹏散开去攻击另一艘船。其他鸟在前方盘旋着,但它们显得更加谨慎。他们所乘的船颠簸了一下。微弱的叫声从上方传来。弓弩发出恶意的拨弦声。

艾格西昂盯着天花板:“我们击中了。看,他在那里。镞箭正中眼睛。射得漂亮。”

阿兰若的目光跟着那只受伤的风鹏,看它回转飞离他们的龙船。它不怀好意的同类们包围了它。

“有人掉下去了!救他上来!救他上来!”

挂在安全绳上的人就在他们正前方,离晶璃窗不到三米远,就在龙船的船头正下方。

“艾格西昂,他们会不会救他——”

“小心!”

艾格西昂坚实的肩膀的冲撞打断了她的喊声,他把阿兰若从窗户前撞开的时候。她被她的镣铐绊倒,摔在了爆裂的晶璃中。突然,吹过一阵呼啸的风。碎片在她身边叮当作响;一个扑扇着翅膀、尖叫着的巨大存在充满了这个船舱,抓挠着墙壁并用它翅膀坚硬的前缘将她砸倒,用它的利爪撕扯着第一战锤阁下的后背,用它的喙击打着他的头,一只风鹏!

艾格西昂在痛苦中怒吼:“出去!”他对阿兰若喊道。

他拔出他的匕首盲目地挥砍着。阿兰若在门边瑟缩了一阵,摇了摇头,然后她意识到那只鸟挣扎着试图冲出被砸破的窗户,并打算把第一战锤阁下一起拖走。她心中灵光一闪,视野中泛起一层红雾。

在她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之前,她弯腰进去抓住了他的靴子:“哦不,你不能。”

那只鸟啄向艾格西昂的头,对准他的双眼。那只风鹏被卡在弯曲的晶璃窗架间,邪恶的钩状喙中喷出愤怒的吼声。艾格西昂抬起双臂试图护住他的脸。阿兰若本能地伸手向腰间去摸她的短刀。什么也没有。她想起来了。她努力穿过船舱走到墙边,朝着她碍事的锁链喊叫。架子是空的。地上!阿兰若将她的手按在了短刀上。艾格西昂反过他的刀锋,想要在风鹏用爪子将他哐哐地往地上砸的时候向后刺进风鹏的身体。那只鸟准备带着它的猎物逃走的时候,它的翅膀激起了一阵传信卷宗的风暴。

阿兰若举起了她的武器。是叫这头畜生偿还的时候了。火焰灼烧着她的全身,纯粹的炽热愤怒在她心中燃烧,像浪涛一样席卷了她,淹没了所有理性的思考。

她猛冲过她与相斗的两方之间的短暂距离,正面挨了一下,她从风鹏身后开始攻击,双手握刀疯狂地刺着,一下又一下,尽她所能地将细长的刀锋往风鹏体内刺得更深。那只鸟将她向后砸在破碎的晶璃窗板上,阿兰若倒抽了一口冷气。它又去啄艾格西昂的头。涌出的血中闪过白骨。她将连接着她的两个手腕的铁链扔过那硕大的覆盖着羽毛的头,像是低沉刺耳的咆哮似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她向上旋转分叉匕首,刺进巨大的鸟喙下柔软的喉咙,带着她所有的怒火刺向风鹏的大脑。

这只鸟重重倒下。

覆着羽毛的躯干垮了下去,被阿兰若挂在它脖子上的重量拖向后下方。她的小腿被压在了晶璃窗板破碎的边缘和风鹏的尸体中间。在她半个身子躺在窗框外面的时候,她尽全力保持的肌肉收紧,但还是感觉到自己在下滑。玻璃的利齿刺进了她的小腿肚子。风鹏的爪子最后一次僵住,然后放开了被它们抓住的第一战锤。羽毛和肉身塌在她身上,又滑过她,压倒性的重量把她的身体拉的弯曲,滑向边缘。

张开的翅膀缓慢地放弃了对抗它们下方悬垂着的重量。它们从船舱中被拉出了。死去的风鹏加速滑落,挂在她的胸口,她的小腿被压在破坏的船舱上,她以之为轴慢慢地翻过身。她的裙子自由地在风中摆动。

阿兰若的手腕被锁在一起,无法松开她环抱在风鹏脖子上的双手。巨大的重量将她的双臂向下猛拉。她的双腿已经滑入空中。

她体验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释放感。

现在,她将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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