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丽娜猛地弹了起来，办公椅重重地撞击在背后的墙上。这不可能！震耳欲聋的声响和愈来愈大的震感却让她不得不相信这真的可能是……的的确确是！从小生养在一个对地震司空见惯的国度，她知道这真的是地震了。
但怎么可能？老天呀，这里可是维多利亚啊[1]。但地震可不管那么多。
混乱中，她的目光扫过那铺了一桌子的文件，于是一把揽过把它们聚拢起来。责任感战胜了恐惧心。就在今早，她的美梦成真了。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客户刚带来了生意，聘她做自己公司的会计。
不过这个老古板与二十一世纪格格不入。他还是宁可相信纸质文件，而且这些财产都得靠她来保卫。由于安吉丽娜现在的生活完全得按照日程安排走，所以这两个月里，就得靠这位多愁善感的老家伙的生意来实现目标了。
震感越来越强，灯光不停闪烁着，噪音也越来越大。这时候安吉丽娜已经把文件聚成了一堆，笨手笨脚地塞进离自己最近的金属档案柜里。突然间，她想起来电脑里还有张光盘，便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按钮。等待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谁晓得当恐惧操控起时间来，短短数秒都仿佛度日如年。光驱终于弹了出来，她一把抓过光盘扔进了文件堆里，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抽屉。
安吉丽娜的助理科莱莉脸色惨白地折返回来，如同刺耳的警报般尖叫着，催促着自己的老板快一点，这让周围其他人更加慌乱了。大家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向门口涌去，只想赶紧下楼好确保安全。
“见鬼！快跑啊，科莱莉，快出去。”鉴于安吉丽娜的办公室离外头的出口最远，她知道自己成功突围的机会很渺茫。其他人兴许还有些可能，自己就罢了吧。
安吉丽娜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紧抓住自己的桌子。随着激烈的摇晃，一个想法浮现在她脑海中：靠近一堵外墙，找一件沉重的大家具，蜷缩在边上。
惊恐慢慢占据了全身，她抓起手机在地板上蹲伏起来，尽可能地贴在自己那张巨大的旧木桌子边，把脸颊紧挨在冰凉的实木上，并护住了头部。时间刚刚好。
就在此时，墙壁和天花板已然开始摇摇欲坠、分崩离析，而家具要么倒了，要么晃得厉害。她心惊胆战，只得把头低下、默默祈祷。
台灯掉了下来，玻璃碎了一地，黄铜底座被砸得叮当作响。听着自己的财产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顿时浑身瘫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脑屏幕撞向椅子，然后和那些碎片一起砸到地上。档案柜也移动起来，猛冲向墙壁，而那些桌子则随着起伏的地板滑来滑去。头顶上方传来碎裂的声音，她感到空气都好像被抽空了一般。靠得最近的一个档案柜侧翻下来，抵住了桌子边缘，正好像屋顶一样盖住了她的脑袋，差一点就砸到她了。
最危险的是碎窗户落下的玻璃碴。尖细的致命利刃狂乱地飞舞，在没有保护的皮肤上肆虐刮刺。
动作片里才有的尖锐声音愈演愈烈，她感觉到浑身一个寒颤。天啊，难道是瓦斯？尘土味儿中掺杂进了一股恶臭，又平添了不少恐惧。
她汗滴如注，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她朝着角落哽咽地发泄着自己的恐惧，好像那里有人一样：“为什么是现在，上帝啊？你怎么能等到我签好了所有文书、开始装修了，来这么一出？派场地震来把一切都毁了？我这么拼死拼活……”
她因自己希望的破灭而咆哮着，泪水和唾液混杂在一起，沿着面颊滚落下来。怒火让她的神色坚定起来，恐惧被压制了下去。狂怒起了作用，让她变得更坚强了。
突然，她察觉到了一丝变化。噪音逐渐变小，摇动也减弱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眼下自己的处境。她被困在一个狭小、黑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这时候幽闭恐惧症报复似的席卷而来。
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她几乎没法移动，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呻吟。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但只动得了些许。于是她重重地咬住柔软的下嘴唇以重整旗鼓。毕竟这种情况下，恐惧才是最致命的，更何况还可能让她这避难洞顶上悬着的碎石挪动起来。
不！别啊！
又开始晃了。安吉丽娜的心跳急剧加快，驱使害怕转为了最纯粹的恐惧。习惯了地震的智利人明白，余震可能比前震更糟糕。
汗珠沿着脖子滚落进胸膛。她把脸埋进双手保护起来。这尽管看起来很疯狂，但她感觉只要眼不见，便能心不烦。
紧绷的肌肉使得她的脊梁骨生生地疼。为了不让自己尖叫出来，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连脸都因此瑟瑟发抖、抽搐起来。
终于，余震逐渐消退，在猛地一颤后戛然而止。漆黑中，孤寂感沿着神经爬满全身。她辨析着周围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就像听着呼叫等待一样。随着地震这只怪兽声音的消散，她听到另一个被困者嘶哑的哭声。
“科莱丽，是你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受伤了吗？”安吉丽娜等了一下，深吸了几口气。冷静，要保持冷静。
“是啊，就是我，老板。我好像受伤了，完全动弹不了了。你没事吧？”科莱丽惊魂未定的声音好像离得并不远。
“什么叫好像受伤了？怎么个好像法？”安吉丽娜对自己重复着这几个词儿的时候，忍不住破涕而笑。
“我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感觉有点悠晃。”
“科莱丽，拜托了[2]，说英语。什么叫‘悠晃’？”科莱丽自创单词的习惯平时总能逗笑安吉丽娜，但可不是今天。起初遇到她的时候，安吉丽娜还以为科莱丽是因为自己常常蹦西班牙语而故意报复呢。但过了段时间，她才知道这是科莱丽自己的说话方式，属于这位红发傻大姐的独特魅力。
“别给我挑刺了。我头疼。出了点血。你呢？”
“出了多少血？”
“一点儿，不是很多，别担心。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呢？你受伤了吗？”
“我动弹不得，心跳快得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她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于是清了清喉咙，假装罪魁祸首是口干，而不是出于恐惧。
“坚持住，亲爱的。我也挪不动，不然就来救你了。但我就在这儿，别害怕啊。”
安吉丽娜从科莱丽的说话中明白，她是知道自己老板患有幽闭恐惧症的。前不久，她就目睹了自己在一部小电梯里有多惊慌失措。
“很快就有人会来救我们的。”科莱丽安慰道。
“只要我不是一个人，就没事。”
就在这时候，残垣又开始崩落。一阵可怖的爆裂声划破了房间里的静寂。安吉丽娜大叫了一声，捂住了脸。这反反复复的折磨让她愤恨不已，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因此僵硬起来。她喘了口气，又屏住，发出一连串反抗的呻吟声。
居然停了！这怪兽是在戏弄我们。
过了几秒，她唤了出来：“科莱丽，好像声音是从你那边传来的。”
她等了一下，双耳探索着任何可能的声音，但什么都听不见。
“科莱丽？”这一次，她大呼起来。
依然沉默。
一阵绝望感穿过全身，她蜷缩着身子，抽泣和呜咽声成了自己唯一能发出的声响。上帝啊，千万保佑科莱丽活下来！要不是有这个闺密的帮忙，这两年她根本撑不下来。为了实现安吉丽娜打造一家属于自己的会计事务所的梦想，科莱莉几乎和她付出了一样多的心血。要是没了她，自己该怎么办啊？
“科莱丽？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寂静一片。
安吉丽娜受够了这种当受害人的感觉，她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双膝还在打颤，她掰开十指，搓捏着由于紧握扭曲而酸疼的指关节。理性的呼唤让她痛不欲生。做些什么吧！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这才发现正是因为有了那张巨大旧书桌的庇护，自己才保住了性命。看来，与其躲在可能会倒塌下来的东西之下，还不如蜷缩在坚硬的家具边上来得明智。
黑暗之中，她伸展双手摸索到了那个光滑的、翻下来困住了自己的档案柜。它自桌子边缘至地面，构筑起了一道倾斜的顶盖。谢天谢地，还好她当时没有为了省钱而放弃牢固性和消防安全性，选购了这种最坚硬的钢制柜子。
她试着挪动已滑到两侧的双腿，又伸出手摸了摸自己那修长的、裸露在外的大腿。腿上布满了零星的血迹，湿答答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的裙子有一截不知怎的缠在了腰上，扯也扯不动。
她胆战心惊，不敢乱动任何东西，好好护住自己还是很关键的。她一边啜泣着，一边轻轻地拉扯拖曳着，手碰到了左膝附近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天啊，是我的手机！
忽然，一阵哀嚎般的鸣笛声划破了死一般的静寂，让人立感慰藉。粉色小手机打开后屏幕上发出的光亮，也让她安慰不少。她急急忙忙按下了号码。
“911，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喂喂，谢谢上帝！听着，我叫安吉丽娜·塞拉诺……”
“您能再大声点儿吗，安吉丽娜？”
她吞咽了一下缓解口干，提高了嗓门：“我们被困在福特大街7211号大楼的3楼。”
“我们是谁？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恩，是我的助理，科莱丽·贝克也在这儿。也许还有别的人也被困在下面了，我不太清楚。我朋友受伤了。刚才那阵余震过后她就没了声音。我们需要帮助！我听到外面有鸣笛声。能派人进来救我们出去吗？”
“好的，紧急救援队很快就会抵达。你受伤了吗？”
“没……没有。我有幽闭恐惧症，被困着就感觉快死了。但我基本上只是出于害怕。”
“别害怕，我们很快就会来救你的。请保持在线，好吗？不要挂断电话。”
“我尽量吧，但手机快没电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嗓音都破了，哽咽着几乎窒息了，一边又恼恨着自己没有预先充电，于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的。别担心，一准备好进来援救就会有人和你联系的。我记下你的电话号码了。你现在挂上电话，保持冷静。试着隔一段时间就呼唤一下你朋友，让她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候，让人生畏的恐惧又席卷而来。她尖叫道：“我会的。快一点儿！”她咽了下口水，极尽所能湿润了下干裂的嘴巴，至少足够舔一舔双唇的了。然后开始数秒。
接着就是等待。
《玛卡雷娜》[3]——电话铃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吓了她一跳。这乐声让安吉丽娜前所未有地振作起来。
按下接听键，那头传来一个轻声细语的男声：“你好，塞拉诺小姐，是安吉丽娜·塞拉诺吗？我是乔伊·戴维森医生。我是搜救队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很温柔，他平静的语调不禁让她无缘由地舒心起来。
“戴维森医生，你能快点来救我们吗？快一点啊！拜托！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砸下来。而我的朋友科莱丽还受了伤，急需救护治疗。”她忍不住啜泣了一声。和另一个人通上话，让她又燃起了希望。
“我们就来了，安吉丽娜。我知道你的电池快耗尽了，所以现在挂了吧。我们一准备好进楼就会再打给你的。”
挂电话？天哪，别又要我挂啊！慢慢地，她挂上了电话。黑暗又一次包裹住了她。
安吉丽娜祈祷着回电，深吸了一口气，大叫起来：“科莱丽，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他们来救我们了。”
“听见了，安吉丽娜，发生什么了？”
“你醒了？谢天谢地啊！刚才发生了余震。你就没了声响，我都快疯了。你到底怎么样了？”
“宛如地狱。”科莱丽回答道。
“好吧，你到底人在哪儿？到了第几层地狱？”俏皮的双关让她忍俊不禁，而黑暗中答话声里伴随的轻笑让她倍感振奋。
“我在约翰尼的桌子下面，被困得死死的。”科莱丽急咳了几声。
“他们赶来救我们了，亲爱的。有位声音很磁性的乔伊·戴维森医生答应了我，说他们就快来救我们了。”
科莱丽呻吟道：“那么这位乔伊医生最好动作快点。”她又猛咳了几下，低沉着嗓音说道：“我要上卫生间！”
注释：
[1]维多利亚市，加拿大最西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省会。
[2]原文为西班牙语。
[3]玛卡雷娜，西班牙二重唱河边人二重唱的专辑，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拉丁音乐唱片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