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边缘,一场理智与情感的博弈
“夏洛特,”他慢悠悠地说,好像在思忖回味着美味的樱桃酒和巧克力那样,“我要和你聊聊。”
“是吗?要聊什么?”她的腿不自觉地想要瘫软了。
“昨晚……”
“昨晚怎么了?”幸亏她靠着墙站着,不然此刻她早就跌坐在地上了。她手里的电话就差点掉到地上去。
“这三天里,我快被你折磨疯了。难道你以为我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吗?”
“我……希望不是……”
“我想再来一次,”他说。
这次她一下子就滑落到瘫倒在地上了。
开始的时候,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最初完全是平淡无奇的联系——也就是意外收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的邮件。夏洛特心里很明白,自从经受了审讯,离婚以及一系列令人不愉快的事件以后,几乎没人再跟她联系了。她甚至采取了极端的方式来隔绝过去,把那些多年失联的朋友继续隔绝在生活之外。于是她离开了原来的国家,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新生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安妮·哈特利了,这七年多她一直自称夏洛特·詹姆斯。所以,那个写邮件的老朋友——鲁思,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联系上她,也真是聪明极了。
亲爱的安妮,还是该叫你夏洛特呢?我是从你的网站上得知你在英国的加的夫。而我现在已经在希腊了,不要太嫉妒哦!我住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一个村子,在研究这个区域的历史。可是很不幸,我现在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但我不想在邮件里细说,我很希望你能给我些建议,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你想要一个繁忙的假期吗?我很期待能见到你。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觉得怎么样……?我只能说马上送我到机场去。”狭窄的玻璃格窗外的景象,依旧让人感觉很沮丧——又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威尔士加的夫的午后。一切依旧。天空是石板样的蓝,雨是威尔士式的雨,一如它一贯擅长的铺天盖地式地下着,甚至还有些小冰块夹杂其间。现在才刚九月,往后像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一定会去,而且丝毫不需要犹豫。因为现在正是个出远门的完美时机。画廊的目录编辑工作马上就收尾了;她的银行存款终于富余了一次;最近几周的工作日志上也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而且,就算她突然离开了,也不会有人挂念她,因为她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老天精心设计的一个笑话。当然加雷思除外,只是他又不完全作数,因为加雷思只不过是加雷思,是她人生背景的一部分,就像她家中那张老旧的扶手椅那样。
在鲁思第一封不期而至的邮件之后,更多的交流紧随起来。夏洛特也在电脑面前噼噼啪啪地回复着。见面的细节很快就敲定了:下星期二,也就是四天之后,她就起身前往希腊。
鲁思那方面也热烈地回应:
我会开车到雅典接机,你以前从没来过希腊,也不能和当地人沟通,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劳心费力找过来呢。我在雅典也有生意要忙,接你也是顺道的事。
一切就这么定好了。她们还互留了电话号码以防万一(其实还能出什么状况呢?)。剩下的就是打包行李,交接工作,然后出发前往希思罗机场了。
当然,这事儿还得告诉加雷思一声。她总不能直接消失好几周而不知会加雷思,特别是这一次,连要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然后在周一傍晚时候,她划掉了工作清单上的最后几项小任务(我真是越来越像妈妈了,真没想到我居然也开始列清单了……)。锁上办公室的门后,她一抬头又看见了门上那个破烂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夏洛特·杰姆斯博士,精艺艺术顾问”。她曾无数次想要修补一下它。因为指示牌破旧得不堪入目,油漆也掉得七零八落,让她的精艺艺术咨询也显得肮脏低劣了。
还是正视它吧,夏洛特。它本来就是肮脏不堪的。你生活在这么一个肮脏不堪的城区,工作在这么一个肮脏不堪的写字楼,更为甚者,你居然还把家也安在这肮脏不堪的河谷里一个肮脏不堪的村子里。谢天谢地啊,要不是因为网络的存在你的人生哪里还有一丁点的荣耀可说呢?
其实她的生活也不全是如此。她之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她误入歧途之前,她在奥克兰一家美术馆上班,那时候她的办公室不仅镶有明亮的落地窗,还可以将豪拉基湾壮丽的蔚蓝色海景尽收眼底。再看现在,她却在一座半废弃的建筑物里一个油漆四落的小储物间里工作,如果相较于她之前的生活,现在的光景真是没有一点可比性。唉,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她叹了口气,寻思着这次希腊之行或许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甚至,还可能是一个找寻自我的机会。她可能找回一些关于过去那个夏洛特的记忆,那个曾经叫安妮的夏洛特,那个事业有成,魅力无限又大展宏图的夏洛特。以前的她有点像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1],应该说是非常像,尤其像他在天上高飞还没掉下来的那时候。
穿过阴森昏暗的走廊,她来到加雷思办公室门前轻声敲了下。这座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衰颓的房子坐落于几近荒废的小巷里面,而他俩,则是三楼仅存的两个住户。
“谁啊?”他懒散地喊了一声。
“你好歹也是个律师,难道就是这么招呼人的啊?万一我是个重要的新客户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蹭了进来。
“我早猜到是你啦,”他说。“我的夏洛特雷达早已侦测到你啦!其实吧,我的客户基本都不咋重要。要是真会有重量级的客户来,我早就找好重量级的美女秘书来替我开门啦!到那时候忙都忙死了,谁还有空理会你这样的闲人。”
这些话听得她哈哈大笑。
此刻,他正坐在文件高筑的办公桌前。而且从老远的,她甚至都能看见一些文件上积攒的大量灰尘。一副扑克牌四散在他面前,杂乱地摆放着,似乎在进行一场考验耐心的游戏。
“看来我不用不好意思啊,还以为打扰你了呢。”她朝着扑克牌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他反驳道,“现在正是殊死搏斗的关键时刻,成败的关键都取决于下一张翻到的牌。但我决定要多留点悬念,待你离开后再继续。来杯咖啡怎么样?”
“不喝白不喝。”她答道。
他在这里住的年头几乎和她一样长——已经五年了——然后逐渐熟识成了朋友,有时还像一对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他俩都是自由职业,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但与此同时也失去了固定职业提供的利益保障。他俩的相似之处在于——一种自行其是的品质,一种放浪形骸的精神,一种我行我素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是一名律师,是无数宣称不赢官司不收费的损害追偿律师[2]里的一个。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得想到他工作的阴暗面。
“我喜欢跟公司,企业还有那些难缠的官僚机构打交道,”他老爱这么说,“我就是喜欢为无名小卒出头。”
“你喜欢帮着出头的那些所谓的无名小卒更像是小偷!”她反驳说。
“那又怎么样?”他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事出有因的,而且,我不帮他们谁还会帮他们?”
所以这么个有趣又复杂的人,就是加雷思。他个子高挑,金发碧眼,还有些懒散邋遢。他跟一个叫欧文·威尔逊的美国演员有点像,只可惜一开口,他的威尔士口音就会露馅儿。他一贯不怎么利索齐整,就算头发长得盖住了眼睛,甚至堆卷在领子里,也没怎么拾掇过它。他把头发往一边一扒拉,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碧绿的眼睛,就像两颗绿宝石一样。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或是其他什么的缘故,很多女人都觉得他魅力四射,难以抗拒。对此,夏洛特觉得难以理解。或许她们是想把他带回家然后像妈妈一样照顾他或者做些别的事——比如把他领带上的鸡蛋清理掉,再熨平他皱巴巴的恤衫等等。
夏洛特可不想把他带回家,然后再给他熨衣服啥的。但加雷思身边总不缺这样的女人,她们常常身着紧身迷你裙,还故意露出肚脐钉。她们不辞辛苦拾阶而上,只为了寻求他的陪伴。虽不常想自己对加雷思不感冒的原因,但夏洛特偶尔也会分析:这一点上自己跟那些女人完全不同,而之所以不会这个样子去靠近加雷思,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跟他太熟悉了。
他不是个当男朋友的料。她也不打算再找男朋友了。自丹尼斯之后——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丹尼斯,她的前夫,她所有不幸与痛苦的罪魁祸首。离婚后她果断戒掉所有男人,就跟一些人戒咖啡或者戒烟一样,再不敢有所沾染。
现在加雷思正在往两只马克杯里倒咖啡——是的,虽然戒掉了男人,她并没有戒掉咖啡——她把他一堆布满灰尘的文件从他办公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转移到了地上。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一边背对着她搅拌着咖啡里的糖块。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她答。
他转过身。“告别?”他吃惊地问。“你要到哪儿去?”
“别担心,我还会回来的。我只是出去待一阵子。”
“我才没担心呢,”他狡黠地笑着说,“你有正事要离开一阵子,我会很想念你的。在这楼里,我可孤单了。有的时候接连好几天,你是我唯一能遇到的人。”
“你说的是那偶尔才出现的,没有被众多衣着异常清凉的年轻美女包围的日子吗?”
他咧着嘴又笑了笑:“对啊,说的就是那时候。对了,你要去哪儿来着?”
“希腊。”她回答说。
“希腊啊!你今天可真让我吃惊呐。打算在那待多久?”
“不是很确定呢,”她答,“目前计划一个星期,但是到时候会待多长时间还得看那儿的情况了。”
“这么说,你不是去度假,而是去工作?”
“都算吧。你也可以理解成带工作的度假。前一阵子我的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联系我,说最近她麻烦缠身,想让我到那里去帮帮她。”
“什么麻烦?”
“似乎是那种在网上不能轻易解释清楚的麻烦。”
“这么说是和艺术有关的困难了?”
“估计是吧。她对希腊雕塑的喜爱程度简直是如痴如醉。除了这个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关于希腊雕塑方面的事你还能帮到忙?会是什么样的问题呢?”他把咖啡递给她,然后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双手握着马克杯问她道。这座房子四处漏风,再加上这样的鬼天气,简直要把人冻死了。
“估计到了就知道了。”她回答说。
“你们很熟吗?跟她?”
“嗯,很熟。”她刚一开口就停下了,因为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她到底有多了解鲁思呢?她俩有交集的日子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学生时代她们经常一起出去玩,这个她记得很清楚。而且当年的鲁思天天把希腊挂在嘴边,一直渴望搬到希腊去。但是除了这些以外,她对那个女人再也想不起具体的别的事了。
“我觉得我对她有足够的了解,”她改了改口说,“我们是在大学认识的,还一起回到了新西兰。我俩以前一起选修过希腊雕塑的模具课。她是古代历史专业的,我是艺术史方向的。但老实说,现在想想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只是模糊记得她金发碧眼,个子娇小,还特别漂亮。她很聪明,跟她在一起很有意思,也很好玩。”
加雷思看起来不大想让她去希腊。“老天保佑,希望你这次希腊之行不会又变成你的另一场灾难,”他说,“这次要是真有点什么差错,我不在你身边可是帮不了你了。”
“还会出什么差错呢?”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话,她哈哈大笑起来,但是心里却突然被一团恐惧与疑虑重重包围。但是,木已成舟,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她虽疑云满腹,但机票都已经准备好了,所以她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她马上就要出发前往希腊,却不知道自己会待上几个星期,也不知道具体要做哪些事,甚至对这个朋友也记不大清了。这样一想,忽然她就打了一个冷战,而这感觉却不只是因为自房间的低温。
但是转念又打消了这突如其来的疑虑和恐惧,“你该不是羡慕嫉妒我了吧!”她说。
“你说嫉妒就嫉妒吧。”他用手擦了擦窗玻璃。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变成了冰雹,正叮叮当当地敲打在窗玻璃上。“抛开这里的一切顾虑跑去希腊,别人不羡慕才怪呢?”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她接着说,“你懂的,随便给你寄一张铺满阳光的沙滩美景都会让你羡慕得想要掐死我的。”
“我现在都已经想要掐死你了。”他故意惯常式的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加雷思最讨人喜欢的一点——他总知道怎么能逗她笑。
注释:
[1]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与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
[2]损害追偿律师:又被称作救护车追逐者,是一类以不道德方式获取客户的律师的统称。他们常常跟随救护车迅速到达事故现场,怂恿事故受害者使其成为自己的客户。这类律师有几个特点:他们在受害者身心受创,无法完全做出清晰判断的情况下出现;往往对官司的胜算夸大其词。这类律师在很多国家都是违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