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夫开着一辆蓝色和银色相间的四座雪佛兰,这辆“野兽”在整座学校无人不知。它要么停在体育馆门口等着主人结束练习或比赛,要么满载着舞会装饰和冷饮开往一场场海边派对。副驾驶上总是坐着校队的运动员们,只要有什么大事发生,总能看到“野兽”的身影。该死!在我们高中人气榜单上这辆车可比我排名高多了。
但今晚,野兽上只坐着斯蒂夫一人。我听见他停车的声音,匆匆瞥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便冲下了楼。路过客厅的时候,我注意到妈妈在从深棕色的窗帘缝间偷偷向外张望,一颗心简直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妈妈,他能看见你的!”
“放心,看不见的。”她嘘了一声从窗边走开,我的视线随着窗帘游移,“那个就是那天和你一起学习的男生?”
“就是他,斯蒂夫。”
“你们这是要去约会?”她双臂交叉走到我面前。
“什么?不是啦。”我坚定地和她对视,以便让她相信我的话,如果我目光躲闪,她会以为我在撒谎,而我并没有。
“在我看来就是约会啊,而且我真的不觉得……”她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卷曲的褐色头发左右摇摆。这是否定的前兆。她将采取强硬措施让我留在家里,除非我愿意继续丢脸,我得赶快改变这场谈话的走向。
“妈妈,我们不是去约会。不过是一群人去吃个饭,斯蒂夫开车带我过去,只是作为朋友。”
门铃响了。
“我想见见他。”
见见他?她肯定会拷问他驾龄多少,上路是否安全,什么时候送我回家等等,那他准会以为我告诉她这是次约会。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尴尬了。
“什么?不行!”
“这是你们第二次一起出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先认识认识他再放你走。”她的棕色眼睛开始微微瞪起来。
我语无伦次地反驳着:“妈妈,今天晚上不行,我们要迟到啦。”开头还不错,“我不想让别人都等着我们,那也太没礼貌了,我怎么能那么自私啊。”
她好像信了。
“好吧,但是要注意安全。如果需要我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去接你的。不用担心这个,我无论如何都会去接你的。”她坚定的看着我。
“妈妈,我向你保证没事的。”我从壁橱里抓过那件紫色夹克,说,“不会太晚的。”
我飞快地溜出去,回手关上身后的门。斯蒂夫已经在门廊等着我了,他只穿了一件系扣衬衫,外面套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来御寒。他的头发上涂着发胶定型,一双眼睛蔚蓝而深邃,看上去就像美鹰傲飞[1]的模特。他退后一步让我通过。
“嘿。”我说。
“可以走了?”他的手插在蓝色牛仔裤的口袋里,冲他的车扬了扬头。
“当然。”我穿上外套。我们爬进野兽的时候,车中一股美妙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他的气味。我得把几个CD盒挪到旁边才能坐进去,地面有点脏,但座位很舒服。遮阳板上也夹着几张CD,流苏从镜子上垂下来。车里的立体音响不是原装的,经过一番改造,除了CD播放器之外,车里还配了卫星收音机和MP3播放器。我没想到这么旧的一辆车会配备这样齐全,更不用说这辆旧卡车的车主还是个未成年人。
“不好意思这么乱,”他抓起几张CD扔到后座上,“我还没来得及把歌都转到iPod上。”
我冲他微笑一下。“没关系。车不错嘛。”
“谢谢,立体音响是我自己装的,还改造了下通气口和减震。”
“厉害。”我根本没听懂他最后两个词,他却知道怎么改造它们,这已经足以让我佩服得无话可说了。他系好安全带,发动卡车离开我家门口。
“我们还得去接几个人。”
“好。”我望向窗外,心里默默祈祷要接的不是杰西卡,不过我的恐惧很快一扫而光。
“亚当和蒂芙要也要来。”蒂芙尼是亚当的女朋友,和杰西卡一样在排球队,但是她远没有杰西卡那么讨厌,至少看起来没有。她不会到处炫耀,不会和每个男生打情骂俏,她和亚当从高一就开始约会了,在高中里这可算是很久了。
我想长吁一口气,但是忍住了。没有杰西卡意味着不必尴尬,我只是不知道蒂凡尼和杰西卡有多要好,不知道我需不需要说话小心些。
斯蒂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你今天很漂亮。”
我转过头冲他笑了一下说,“谢谢。”
“我不记得以前有见过你这样打扮。”
“哦,可能我是那种比较随大流的女生,没有多少机会好好打扮吧。”等等,他不会理解错了吧?我是不是刚刚承认自己很久没有约会过了?好吧,其实我从来没有约会过,但是我不用傻到把这个告诉他啊。
“嗯,你这样挺好看的,你应该多这样穿才对。”
“谢谢。”他的意思是我平时都不好看吗?还是说我应该多出去玩?
他开始翻找遮光板上的CD,只用一只手扶着方向盘。
“你喜欢杰克·约翰逊吗?”
“你喜欢杰克·约翰逊?”我有点吃惊,我以为他会是那种听重摇滚和说唱乐的人。
“当然,我有他最新的,嗯,三张CD,这张是最新出的。”他把CD塞进音响,齿轮转动,CD轻轻滑进去,几秒钟后音箱中传出杰克·约翰逊那轻柔悦耳的嗓音,伴着他的吉他。我们一时间都没有开口,主要是我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我没听过这张,”我终于说,“我很喜欢。”
“他这个夏天应该会来夏洛特巡回演出。”斯蒂夫回答。
“你要去看吗?”
“有这个想法。”
“他的演唱会肯定不错。有些歌手在唱片里听起来还行,上了台就差劲了,或者就只顾跳舞。但是在我看来,杰克真的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
一起?
“当然,肯定会很好玩。”
他在红灯前放慢车速,这时后面有人冲我们按喇叭。我回过头去,斯蒂夫从后视镜中看,按喇叭的车加速停到我们右边的车道上,那辆福特野马中坐着的是盖瑞·莱特。斯蒂夫把我那侧的车窗降下来好听见他讲话。
“嘿,哥们儿!今天晚上去滨海大道吗?”盖瑞喊道,声音试图盖过轰鸣的引擎,一双黑色的眼睛向我瞥来我好几次,像是在回忆在哪里见过我。盖瑞不是那种头脑灵光的人,还有点暴脾气。
“去啊,我现在要去接亚当和蒂芙。”
“好呀!”他咧嘴笑了一下,露出满口牙齿,晃了晃他硕大的头颅,“那我们到地方再见啦!”
“嗨呀,斯蒂蒂蒂蒂夫!”杰西卡穿着一件低胸的粉色衬衫,乳沟毕露无遗,头靠在盖瑞身上,一边微笑一边挥手。盖瑞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黝黑的皮肤上微微泛红,但是杰西卡并没注意到,她正忙着打量我,我突然一阵恶心。
“嘿,杰西。”斯蒂夫随口回了句。红灯变绿,他说,“到时候见。”
杰西卡的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盖瑞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像美国赛车协会选手似的蹿了出去。
很明显,我被盯上了,我被打上了“必须除掉”的标签。
斯蒂夫把野兽停在一条车道上,旁边红色的信箱上写着莫利纳利。车道尽头是一座三层居所,低地国家的房屋风格,烟熏浅蓝的护墙板,宽檐的屋顶上设有采光窗,二楼还有宽阔的楼梯入口。石质的拱形装饰着房屋的底座,覆盖式门廊设计很雅致,一扇高大的红色前门侧面是一排装有栅栏的双吊钩式窗户,这些牢牢抓住了我的视线。尽管天气已经变凉,门廊上还是摆着白色的摇椅,宽宽的栏杆上挂着秋叶做成的花环。我们看着亚当和蒂凡尼关上身后的红色大门,在渐暗的日光中走下白色阶梯。
“很特别,”我说,试着平复心里的丝丝紧张。
斯蒂夫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这座房子?”
“嗯。”
“哦,那是因为河就在另一边,所以,洪水什么的……你懂的。”他下车,把车座往前倾了倾,好让他们爬到后座上。
其实我并不懂。
“嘿,哥们儿,你记得安娜吧。”斯蒂夫一边说一边撑着车门。
“当然啦,科学小伙伴嘛,还好吗?”亚当说着爬上后座,他穿着黑灰相间的连帽卫衣和黑色牛仔裤,短短的棕色头发根根直立,好像刚用手指拨弄过。
“挺好的。”我迟疑地微笑说。
“这是蒂凡尼。”他指了指那个留着长长的褐色头发的女生,她穿着双排扣外套和黑色长筒袜,戴着大大的耳环,正爬上车坐在亚当旁边。
“叫我蒂芙就好了,”她纠正道。斯蒂夫关上她旁边的车门,坐回驾驶座。蒂芙尼看了看我说,“你看起来挺眼熟的,你也是东岸高中的吗?”
我感觉一阵胸闷,“我是高三的,和你一样。”
“噢!好奇怪,我肯定是见过你的。”她拉开手提包翻找东西,“你做什么运动吗?”
“不做。”
“哦,”她没有抬头看我,所以我没有接着说下去。
“不,蒂芙,安娜是那种特别聪明的女生,她都知道图书馆在哪儿呢。”斯蒂夫嘲笑道,他冲我笑了笑,开车驶出蒂芙尼家的车道。
“那你怎么有机会能认识她?”她恶狠狠地反击道。
我笑出声来。
“哼!”他看我一眼说,“其实她是在辅导我物理。”
“那还说得通。”这句话中有些弦外之音,但我说不准是什么。
“对,蒂芙,我是个笨蛋嘛。”他微笑着回答。
她通过后视镜也冲他一笑,“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我从来没听过谁敢像蒂芙这样嘲弄斯蒂夫,但奇怪的是,这个小玩笑让我稍微放松下来。
“我和蒂芙尼从小玩到大,我们的妈妈就是朋友,是高中同学。”
“哦。”
“对,他还给我看了他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亚当很喜欢听我讲这件事,我们当时才几岁?三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个东西。”
“然后呢?”亚当问。
“当然你的更棒了。”
“天哪,蒂芙!才不是呢!”斯蒂夫大声说。
大家都笑了。
“你们都经常去滨海大道吗?”我问。
“大约两周去一次吧,”蒂芙说,“我们最爱去的地方之一,那儿有个酒吧,当然倒不是我们喝酒啦,是因为到处都有电视能看比赛,篮球啊,足球啊,嗯,橄榄球啊等等,”她冲我扬了扬眉毛,“很多大学生也喜欢去那儿玩。”
“那儿的鸡翅真是太棒了,”亚当说。
“有大约十五种口味呢,”斯蒂夫补充道。
“‘嘴里喷火’味儿!”
“辣的是挺好的,但我觉得‘亚洲农场’也不错。”
“还好啦,‘可怜人之酱’倒是像屎一样难吃!”
我静静地听着斯蒂夫和亚当讨论东岸最好吃的烤鸡翅,他们显然是把自己当成行家了。蒂芙忙着补妆,根本没心思去听他们滑稽的谈话,我猜大概是她早就听过了,而我却觉得很有意思,看到车子驶入停车场还有点失落。
滨海大道鸡翅店就在东岸的市中心,像蒂芙说的那样,是家体育型酒吧兼餐馆,但我从来没光顾过。这座砖砌建筑从外面看像是有两层楼高,大约三十英尺宽,一层楼嵌着高高的深色玻璃,不让过路人看清里面。建筑外观很有误导性,因为里面的天花板高度并不规则。店里有好几个座位区,厚重的棕色桌子错落分布,被黄铜栏杆隔开,吧台横贯最高的一个座位区,周围放着一排高背凳。有两面墙上各挂着一台七十英寸的电视,还有一些小电视排列在酒吧的墙壁上,从每个座位区上方的横梁上垂下来。电视上大多在放今晚的体育赛事——棒球、橄榄球、西班牙足球——但有些只是在放冷知识视频。我们到的时候,大多数桌边已经坐满顾客了,盖瑞、杰西卡和一个校篮球队队员艾瑞克坐在一张大桌旁边,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杰西卡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像是在判断我的威胁等级似的。
“嘿,你们来啦。”艾瑞克说,他的头发是姜黄色的,脸上长着雀斑,看起来就像安迪格里菲斯秀里奥佩泰勒的成年翻版,他还在优秀运动员夹克下面穿了件和奥佩很像的格子衬衫。
“嘿,”斯蒂夫、亚当和蒂芙回答道。
斯蒂夫在我们身后走过来时,杰西卡冲他眨了眨眼,故作扭捏地笑了笑。他点点头,但我回头看向他时发现他看上去并不自然。杰西卡又转而看向我,我注意到她眼中闪过胜利的喜悦,心中热血沸腾,盖瑞脸上的怒气表明他在那两人的短暂交锋中看出了同样的意味。
“嘿,艾瑞克,这位是安娜,斯蒂夫的家教。”蒂芙一边坐下来,一边拉着我的手臂把我按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就在她和亚当中间。我和艾瑞克互相挥手示意,我不太开心被介绍为家教,但我猜她这样安排座位说明她是喜欢我的。虽然没有挨着斯蒂夫,至少让我免于和杰西卡直接对视。
一位女招待走到我们身后递过菜单,我们点好了自己的饮料。
“她很性感嘛,”杰西卡说。我抬起头,想看看她在对谁讲话,她看着的是还在研究菜单的盖瑞,“你不觉得那个女招待很性感吗?”
盖瑞一脸疑惑地看着她说,“我没太注意。”
杰西卡咯咯地笑了,头在盖瑞肩膀上靠了一会儿,得意地冲我笑了笑,然后开始浏览菜单。我能感觉到这是她展现自己女性魅力的方式,像狗在树上撒尿那样宣布领地,无声地传达信息:“滚开,贱人!连门都没有!”我迫使自己重新集中起注意力,不能让自己被她影响。
我盯着菜单上长长的一串烤肉酱和它们的辣度等级,胃里已经饿得隆隆作响。我一饿起来就很难抉择,尤其是面对这么多看起来都不错的选择。
可能是看到我纠结的样子,亚当靠过来问我,“你喜欢吃辣的吗?”
“不太喜欢,”我回答,“我是说,我得有那个心情才喜欢。”
“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就不推荐你那个啦。”笑着说,“如果你不是那种狂热辣味迷的话,试试‘西南牧场’酱吧。不太辣的。”
“你保证?”
“我发誓。”
“那么,安娜,”盖瑞放下菜单问我,“你给斯蒂夫当家教多久了?”
我不知道盖瑞怎么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哦,其实并不是真的家教啦,他自己就已经挺聪明了。”我微笑着回答道。我没有看杰西卡,但很确定她冲我翻了个白眼。但盖瑞却眉头紧蹙,张着嘴巴看着我,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关心的才不是那个,只好加了句,“只有几个星期。”
盖瑞看向斯蒂夫,就像在他的盔甲上发现了凹痕似的,“斯蒂夫,你爸爸不就是个,怎么说,天才还是什么吗?”
“有些人可能会那么说。”斯蒂夫冷淡地回应道。
“他在人类身上做实验挣了不少钱吧?那些研究啊,电极啊,太疯狂了对吧?”
斯蒂夫大笑,“他不是在人类身上‘做实验’,他是个生物物理学家,只是研究人类身体。你说的他像个疯狂科学家似的。”
“但是要做这样的工作得超级聪明吧。”
“当然。”
“你没遗传他的脑子,没错吧?”
“对,盖瑞,可能我没遗传到吧。”斯蒂夫合上菜单,轻轻放到桌上。
我觉得很愧疚,我同意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的朋友们会因为我嘲笑他,我只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出来玩,我脑子里只想着自己。
“没有啦,斯蒂夫很聪明的,是物理太难了。”我说,试着为他正名。
“好吧,只要他还能扔球就好,对吧斯蒂夫?”盖瑞问。
“对对,”斯蒂夫盯着一台电视机,显然不想再谈下去,但盖瑞要么是没有看出他的暗示,要么是存心报复。
“我是说,斯蒂夫还没有收到任何提供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但他可是我们东岸的全明星四分卫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斯蒂夫的目光回到盖瑞身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杰西卡的笑容消失了,和桌上其他人一样,眼神在斯蒂夫和盖瑞之间游移。
“没什么,哥们儿,没什么意思。”盖瑞说,但是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斯蒂夫在高中的明星身份并不能为他升入大学铺路,盖瑞却拿这件事寻开心。如果他一个体育奖学金都拿不到,那他如今的名号又怎么讲?我们都已经是高中三年级了,这一年发生的事将决定到我们人生接下来的四五年。
“接着说,盖瑞,你就只会满嘴跑火车,跟你扔的球一样没个准。你就这点本事吧。”每个人都僵住了,因为斯蒂夫的身体已经越过桌子。
“我可能确实就这点本事,但至少我有自知之明。”
斯蒂夫看起来好像就要跳上桌子去掐死盖瑞,他正准备开口反击,这时女招待端着我们的饮料走过来打断了他,他只好坐回自己的座位,双臂抱着肩。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僵硬,但是并不打算在女士面前发火。
“有人准备好点菜了吗?”她问,完全没看出眼前的紧张氛围。
每个人都开始开口点菜,只有我依然沉默着。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严重,我很怕。这本应是我高中时期最美好的夜晚之一,可现在斯蒂夫一个人坐在那儿,不参与对话,全然置身于人群之外。如果我没有来,冲突还会这么激烈吗?我想要消失,可同时又想抱抱斯蒂夫让他振作起来。他发火情有可原,盖瑞咄咄逼人的话明显就是想要激怒他。只要他开口,我可以不顾一切立刻和他离席而去,但他似乎还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女招待绕过桌子来让我点菜时,我点了亚当推荐的“西南牧场”烤鸡翅,而他自己则点了鸡翅配“疯狂的密西西比”辣酱。
“太棒啦!这就对了,亲爱的们,一共十度的辣味等级我选了第八,我要破了自己的记录啦。”
“嗯哼,”杰西卡挖苦地问,“我们应该觉得你很棒?”
“没关系,杰西卡,我知道你已经这么觉得了。”
“好啦,各位,冷知识比赛要开始啦。”蒂芙打断她们,她抓起桌子上的无线遥控器以便等下输入答案并登录,电视屏幕刚好悬挂在杰西卡头顶,蒂芙看着屏幕说,“第一类是文学。”
亚当和杰西卡呻吟了一声。
蒂芙读着屏幕,“二十世纪作家,曾写过美国杰出小说和再见吧哥伦比亚,”她摇了摇头,“嗯,这道题完全不是我的领域。”
我知道答案,但是太害羞不想讲出来,我不想他们觉得我是个书呆子。我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个“聪明人”了,而这就已经对斯蒂夫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后果。
“拜托啦,有人知道吗?最好快点,我们的分数会随时间减少的,上周打败我们的那些混蛋也来了。”
“菲茨杰拉德!”杰西卡喊道。
“你真的知道?”蒂芙问,“还是你就是想随便说句什么?”
“好像你知道我是对是错似的。”杰西卡双臂交叉瞪了她一眼。
快要没时间了,谁给出的答案都不沾边。“是罗斯,”我从嗓子里吐出一句。
“什么?”每个人都看向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没有听清我说什么,还是惊讶我居然开了口。
“菲利普·罗斯。”
“C,”蒂芙输入了答案,我们望着屏幕上的倒计时数到零,菲利普罗斯几个字被加亮,“你答对了,太棒啦!”
这句称赞引得杰西卡向我投来厌恶的视线,但我不在乎,她不高兴只是因为我让她出了丑。
“下一个类别是体育,”蒂芙继续说,“谁因连续最多年保持了职业棒球大联盟的记录而轰动一时?斯蒂夫,这个你知道。”可能每个男生都能答出来,但从蒂芙的脸上我能看出来,她特别指定斯蒂夫另有原因:她想把他拉回派对之中。
“嗯,乔·迪马乔。”
蒂芙输了进去,“太好啦!我们现在领先五分。”
蒂芙的热情洋溢似乎感染了斯蒂夫,他仍然避免和盖瑞交谈,但很快就融入到游戏当中,与亚当和艾瑞克嬉笑打闹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在这个小圈子中也渐渐放松下来,那感觉像做梦一样,此刻和我插科打诨的这群人,就在几天前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外星人。生活真是瞬息万变。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女招待把食物端上来。亚当建议的很棒,酱汁并不是太辣。不过此刻再辣的酱也无法停下我的嘴——我要饿死了!
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鸡翅,把桌子弄得乱七八糟。硬纸板托盘中间堆满鸡骨头和餐巾纸,我用了两张湿巾才把手指擦干净,但那些鸡翅真的很好吃。男生们还没吃完,所以我们又玩了几轮冷知识。虽然最后只排到第二名,但还是比蒂芙拼命非要打败的那支队伍高了四分。斯蒂夫为我买了单,我很吃惊,他说这是为了感谢我的帮助。
晚饭后我们回到车上,餐馆里热辣的气氛过后,这一路感觉神清气爽。市中心的夜很迷人,看着古色古香的街灯和亮着灯光的窗子,我心神恍惚,从橱窗看进去,想着在那些小精品店里购物该是什么样的感觉,穿着奢华的黑裙子,戴着耀眼的项链,上面垂着硕大的玻璃吊坠。我仿佛看见自己挽着斯蒂夫的胳膊走进西三路口的那家剧院,优雅地双腿交叉坐着,在秘鲁人咖啡馆小口啜着红酒,乘着古典马车在街道上巡游。
我突然意识到斯蒂夫正盯着我,我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饶有兴趣的表情。
“哈?你和我说话了吗?”
他笑了,我毫无防备的样子被他逮了个正着。“我刚刚问你在想什么,你脸上表情很好笑。”
“噢,我,嗯……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他问。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还是没有穿外套,我不知道他怎么会不冷。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这里。”
“我更喜欢这里的晚上,更神秘些,人也和白天不同。”
亚当走在我们前面,胳膊环着蒂芙的肩膀。他身体倾过去想要吻她,被她推开。“我的天哪,你满嘴都是大蒜味儿,想都别想!”亚当轻轻笑着把她拉得更近了些,我看着他们笑了出来。
“一对儿奇葩,”斯蒂夫说,用拇指指了指那两个人,“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们都笑了。
开车回到蒂芙家似乎比去时要快。
“再见啦安娜,”蒂芙说,“今天晚上认识你很开心,星期一学校再见啦。”
星期一。她想要和我在学校见。“你也是,拜拜!”
她站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冲我挥手,亚当站在身后搂着她,目送我们驶出车道。
车内很安静,虽然收音机还开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我的掌心开始渗出汗珠。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是次约会,如果是的话,他会送我到门口,和我吻别,祝我晚安。至少电影里总是这么演。如果这不算约会,只是两个朋友出去玩,那我们会在车里说再见,我会自己走到家门口。
但是如果他真的送我走到门口,我该怎么做?我想道。如果他牵起了我的手呢?天哪我的手上全是汗!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
“你很冷吗?”斯蒂夫肯定以为我擦腿是为了取暖。
“噢,不冷。”
“来,我开一点点暖风好了。”
“嗯,谢谢。”该死,这下我的手肯定要更湿了!我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希望亚麻布料能吸一些汗,这时斯蒂夫把车开进我家门口的街道。
“我很开心你今天晚上能来,很高兴有你在,多亏了你我们才能拿到第二。”
“每个人都答得很棒,我不大了解体育,基本上都是你和亚当答出来的。”
“那倒是,不过基本上其他所有都是你的功劳。”
“时尚方面的多亏蒂芙……”我看着他的表情,突然觉得好像他在试着称赞,我却不领情。所以我不再说话。
“下次也和我们一起出来玩吧。”
“好呀,”他又邀请我出去玩了?“关于盖瑞的事情,如果是因我而起我很抱歉。”
“不,跟你没关系。盖瑞本来就是个混蛋,总是想和我争,最可悲的是,我觉得他只是想炫耀给杰西卡看。”他的声音中充满厌恶,但我不知道是因为盖瑞总是针对他还是因为他想在斯蒂夫和杰西卡中间插一脚。如果他对杰西卡还有感情,他很有可能认为盖瑞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抢走他的女朋友,每个男人都会因此而恼火。
“哦。”这是我能想出最好的回答了。
斯蒂夫把野兽停在我家门口,说,“我不应该让这个影响我心情的。”
“确实不应该,很显然他只是嫉妒你。”
“他可能是出于嫉妒,但他说的对,我还没有拿到任何有奖学金的录取通知。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拿到,但什么都没出现。我并不指望在大学里做个风云人物什么的,总会有人比我打得好,但是我以为至少差一点的学校会给我点什么。”
“你觉得你为什么还没有得到录取通知呢?”
“我不知道,我也很奇怪。我的教练请了球探来看我的比赛,他说前景很有希望,但是,我不知道,可能是我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厉害吧。”
“你是个很棒的运动员,你还有时间。”
“其实我没有多少时间,但是我计划好了,我要离开东岸镇。我不愿意去我爸想让我去的当地大学,如果我能找到个工作,休息一年攒点钱,我肯定会的。”
如果我能和他换位该有多好。他爸爸可以为我付社区大学的学费,而他可以拿我的奖学金。“我知道去年的班上有几个人就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他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他推开车门走下来,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动作,心跳加速起来。“不要让这些不开心的事影响我们今天的好心情。”
我绕过卡车走到他面前,一起从人行道向门口走去。我的左手离他很近,开始因为期待而隐隐作痛。
“我还是要说,我很高兴你今天来了,你帮了我那么多,我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我是认真的,他看出来了吗?
我们走上阶梯,站在门廊的灯光下,他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身上闻得到广藿香和香草的味道,还微微混着晚饭的香味。他温暖的呼吸拂过我的脸庞,然后温暖消逝,他放开了手。
“那我们周一再见。”
“晚安。”我最后冲他挥了挥手,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我走进屋,满满的失望感堆在我的肩膀上。
“他下了车,送我到家门,但就只是抱了我一下?”
“是那种缠缠绵绵的拥抱,还是就你后背上拍几下?”希瑟问。
“没有缠绵,没有拍背。哎呀我不知道!”我瘫倒在我的白色柳条椅子上,“可能他只是想绅士一点,可能他就是没有在第一次约会就接吻的习惯对不对?”
“也许吧。我不太了解他,根据他以前的交往经历来判断……”希瑟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然后她又改口说:“嗯,就因为杰西卡举止放荡不能说明斯蒂夫也喜欢胡来嘛。”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这整件事情上我都太青涩了,表现得像是个天真幼稚的小女孩。我希望自己能像蒂芙那样,总是自信满满,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正她已经那么受欢迎,能够跻身斯蒂夫的小圈子,我敢打赌她从来不用猜测一个男孩子喜不喜欢自己。她根本不像我,连回答愚蠢的冷知识问答题都不好意思。
“听我说,坏事是你真的不知道斯蒂夫到底喜不喜欢你,但好事是他从来没有说过或表现得不喜欢啊。等着看他周一在学校怎么做吧。”
“你说得对,只是等这么久我会疯掉的。”
“我得走了,格里等着我一起去看电影呢。”
格里是希瑟的姐姐,比她大六岁,希瑟有次和她开玩笑说,格里刚出生的时候父母以为是个男孩,所以给她起了个男孩子的名字。然后格里就宣布说自己是个同性恋,想要变成男孩子。希瑟吓坏了,感觉很自责,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弄得格里和男孩子们一样喜欢女生了。我们那时候才十一岁,在那个年纪我们懂什么?反正不管格里在家里搞出过什么风云事迹,她还是个挺酷的人。她在当地报社工作,总能对政治款款而谈,只是她没法帮我们处理感情问题。
“明天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吧。”
“好的,那再见。”我挂掉电话,把话筒扔到床上,四肢伸展开躺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台灯柔和的黄色光线在房间中投射出阴影,我放松眼睛,让那些色彩在眼前融合成一团黄灰色的光晕。思绪渐渐平静下来,眼皮变得沉重,我便合上双眼,任由脑海中重映着今晚的事。许多画面杂糅在一起,我开始想象如果我能更有勇气一点会怎样,我希望发生的事会不会真的发生?
斯蒂夫陪我走到门口,“我还是要说,”他说,“我很高兴你今天来了,你帮了我那么多,我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他走近一步,抬起手臂来拥抱我,我也伸出手,搂住他光滑的脖子,把他的脸拉近我,坚定地吻在他的嘴上。一刹那的惊讶让他僵住,然后他慢慢放松下来,把手搭在我的腰间,把我拉得更近些。他回吻我的时候,我的心开始颤抖,膝盖变得瘫软无力。
不是今天,下次一定会发生的。
胸腔中涌出一阵哈欠,我张嘴吐出长长一口气,感觉四肢变得沉重,我觉得自己应该上床睡觉了,趁我还有力气。我拖着脚步穿过走廊,刷好牙,把纠缠成一团的头发梳通顺,然后回到房间,换上小猫图案的睡裤,套上一件宽松的灰色T恤。
我走到门边仔细听,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妈妈蜷在电视前的沙发上睡着了,她半梦半醒间看到我回家,确定我没出什么事就又睡过去了。我希望她还睡在那儿,因为我想检查胳膊上红疹的情况,不想被打扰。如果让妈妈或者迈克知道的话,又要引起不必要的口舌交战。还好我从门缝中只听到迈克房间传来电子的声音,他又在玩电子游戏。
站在镜子前,把T恤袖子卷起来,我拆开绷带,把手臂举起来。有几个疮斑已经破开,浓汁混着血粘在绷带和皮肤上,我把黏糊糊的绷带撕掉,感觉就像撕下一张湿湿的旧贴纸。揭开绷带后那惨不忍睹的画面搞得我想吐,开裂的皮肤上满是球形肿块,已经干掉的液体碎成一片片雪花状,弄得我整条胳膊像是脱了一层皮。
把绷带举得离自己远远的,我打开卧室门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洗掉手臂上的死皮和碎屑后,涂上医生给我开的外用药膏,服下一粒抗组胺药。药膏的管子上用小小的字体写着使用说明,建议让皮肤保持通风,但我实在不忍心再看见那条手臂,只好用绷带把它盖住,然后用运动胶带固定好。
回房间的路上经过迈克的房间,我听见一声熟悉的表示游戏暂停时哔哔声。我走过后,他打开房门,把头伸出来。
“哦,嗨。”我说。
他冲我点点头,眯着一双充血的眼睛,肯定是一天之内玩了太多游戏了。
“又熬夜——玩游戏。”我说。
“今天星期五,又没有禁令。”
“是啊,”我等着他说点别的,“好吧,我正要去睡了,晚安。”
“妈妈说你是跟斯蒂夫·麦考密克出去的。”
我停下来,“嗯,对啊,怎么了?”
“他弟弟最近经常在公园玩,和罗杰他们一起。”
“哦?跟他们玩他不会年龄太大了些?”
“就是啊,但是更像是大家都爱跟着本和他的朋友们,本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去干什么。”
“比如呢?”我好奇地靠着墙听他讲。那听起来不像本的作风,我是说,我虽然只在斯蒂夫家吃饭的时候见过他一次,但跟那些惹麻烦的事相比,他看上去好像对科学更感兴趣些。
“净是些傻事,他们像他的快递员似的,给他带快餐袋子,但里面装的不是吃的。罗杰跟学校另一个小孩吹嘘这件事,给他看那个袋子,但是我没看见里面是什么。他说他只负责把袋子送到本手上,本会付给他现金。”
“离他们远点儿,”我严肃地说,“会让你惹上麻烦的。”
“我知道。”
“斯蒂夫人很不错,他弟弟做的事是不对的,下次我见到他的时候……”
“什么都别说。”
“他会阻止他弟弟继续……”
“不!忘了我刚刚说的吧,”他砰地关上房门,没有了他房间里的光亮,走廊瞬间暗下来,只剩下一盏微弱的夜灯。
我弟弟举止很怪:打架的事,违抗妈妈的命令,关于爸爸的谈话,他肯定是有所隐瞒,只是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能听我的不要再和罗杰他们来往。
我突然醒来时正侧躺在床上,手臂环着枕头。闹钟上的绿色数字就在眼前,写着2:30,只睡了三个小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手臂有了什么状况,但是那里并没什么感觉,我究竟为什么会醒过来?
我哼哼着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伸出手重新摆弄枕头,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在我卧室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灰得近乎漆黑的影子,很高,人形轮廓,遮住了窗口的月光。他面对着我,我很确定他正盯着我看,但是看不清任何明确的物体。
我吓得僵住了,脑中不停在想,他是谁?他想要干什么?我弟弟在哪儿?妈妈呢?他们还好吗?
我等着他有所行动,我很确定他会的,哪怕稍微动一下。我等着他表现出敌意,表明自己的意图,那等待虽然只是短短片刻,却感觉像永恒那么久。看他迟迟没有动,我决定鼓起勇气。
我慢慢地把手移动到台灯旁边,屏住呼吸,伸向开关。啪!
灯光比我想象的要更亮,晃得我眯起眼睛。等我的瞳孔适应了光线,血液回到脸上,我才发现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我坐起来环视房间,让自己的思绪慢慢回到现实。屋里只有我自己,那个人,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根本没处可逃。唯一的解释就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
过了五分钟我才从这场神经过敏中恢复过来,我重新躺下去,关上灯,把被子拉到盖住鼻子,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注释:
[1]美鹰傲飞:美国时装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