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出这趟门，他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足足三个星期，不知看了多少书和旅游手册，不断对比，筛选，终于敲定了最终的路线：尼亚加拉大瀑布、黄石公园、科罗拉多大峡谷、金门大桥和周边的城镇——谁让这次机会这么难得呢。
“开玩笑吗？”他的朋友欧迈克在邮件里说：“你知道美国地面有多大？一个人开车？还要去这么多地方？”
“绝对认真，”他回信，“你说的没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低估了距离。但是主意已定。先飞机，再自驾，再搭乘大巴。咱们洛杉矶见！”
在康威斯康星州麦迪逊读研的妹妹琳达觉得计划挺酷：“哇，一定要说到做到！”他的计划是到时候先去看看妹妹，然后就开始自己的环美旅行。
最初的目的是要代表公司去新泽西州参加一个为期两个周的研讨会。既然已经来到美国，而且机票报销，他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到处转转才算不虚此行。
总共计划在美国待六个半星期，第一站将是纽约。在研讨会召开之前他会在纽约唐人街的亲戚家待上一个礼拜。
公司的上司对自己的计划非常支持。休假申请一提交，就被十分爽快地批准了。妻子初兰也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转转，换换心情。
“玩得开心点，家里我们娘俩你就不要担心了。”妻子看着只有十三个月大的女儿宋玲，“这么小，估计都不知道想你。”
“怎么会呢，”他心想，“她那么喜欢我抱她亲她，这么久肯定会想的。”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更愿意相信妻子的话。离开孩子几个礼拜，细想想还真的觉得有点愧疚。他对妻子说，“难得有你这么支持。此番成行，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在纽约度过的第一周简直棒极了。在环岛游轮的甲板上，他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了著名的曼哈顿天际线，心想这个三维环绕的临场感，与此前在书本上或荧屏上看到的图片影像还真是不一样。站在帝国大厦之上俯瞰美景，他看到了自由女神的王冠，感觉自己切切实实地登上了人生的峰顶。百老汇、博物馆、中央公园，甚至是略显低劣的时代广场，形形色色的街区交织，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纽约独有的气息——比如唐人街和小意大利区。他多希望自己拥有不睡觉的能力，以便于将这些景色尽赏。然而时间永远不会放慢脚步，即使是在这座“不眠之城”。
尽管使他这个新加坡人大开眼界的美国之行还没有结束，但是他却要在随后几天跟来自别的国家的同事在新泽西的斯可考斯市的希尔顿开一个封闭的会议。这个研讨会的程序安排十分紧张，留给与会者的准备时间很少。这样一来，整个夜晚都花在处理文件上了。附近的一个巨大的体育场是市里唯一值得一看的地方，它对于这些参与者们来说提供既能够灵感还不会分散注意力，这是研讨会的组织者将地点选择在此的重要原因。
周末是一个很好的放松时间。他，一个菲律宾同事和一个日本同事开车去华盛顿城游玩。三人夜宿汽车旅馆，天明后旅行继续，去了国家大草场。沿途还参观了许多纪念意义的建筑，包括林肯纪念堂，和白宫，随后还在阿灵顿国家公墓瞻仰了肯尼迪兄弟的墓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95号州际公路旁看起来仿佛烈火燎原的树木，映出红橙交织的光影——他从他的美国同事那里得知这叫作“印第安夏天”。如此美景让他不禁感慨，既然大自然都如此偏爱这个国家，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在美国多玩几天呢？
接下来的一周的辛苦之后，他在美国的逗留也接近尾声。周五下午将会举办一个结业仪式。按计划当天晚上他会飞去麦迪逊，但是和他在新加坡工作相识的美国同事肯-史密斯，成功地说服他推迟一天离开，来自己家作客。
史密斯一家住在新泽西州上格林湖边的一个干净舒适的农房里。这对夫妻和他在新加坡共事时早就已经认识了，他们的男孩当时个头还很矮。他们的女儿克里斯提娜在他们回国之后降生。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他感觉她应该不会比自己的女儿大。他随后被告知她和自己的女儿同岁，只是小几天而已。
肯和玛丽安在准备晚餐，埃里克带着他在湖边散步。埃里克的小手被轻轻握在他手中，并肩走在铺满树枝和落叶的道路上。埃里克被不远处的小松鼠和罗宾鸟所吸引，顺着目光远去，密集的鸟群从湖面掠过。埃里克告诉他这些是还没有来得及迁徙到温暖地界的野雁。夜晚湖边空气冰冷彻骨，光线逐渐黯淡，光秃秃的树丛挺立如同守卫村舍的哨兵。偶尔的野雁啼鸣让他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安宁祥和的感觉。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心里有种牵挂，但是却找不到原因。他尝试去摆脱它，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小向导说的那些话上。
“对，是一个女儿，”他给予回复，当他意识到埃里克放下了向导的角色，并开始问他一些关于自己孩子问题的时候。
“多大了？”
“也就一岁多。”
“和我妹妹一样大吗？”
“对啊，体型也差不多大”他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女儿的模样。
“你有她的照片吗？”
“当然了，我相册里存着几张，我们回去的时候再给你看。”
晚餐桌上，他平生第一次品尝了烤火鸡土豆沙拉。大快朵颐之余，他感慨火鸡肉配着蒙大菲酒庄的霞多丽葡萄酒也算是人间至味呢。屋外寒风刺骨，屋内暖意融融——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壁炉中真真确确燃着的柴火。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炉火，爵士乐在屋内恣意流淌，这就是美国人的家庭生活，今天他有幸如此近距离地体验了一下。
餐桌上地话题很轻松，围绕着新加坡的人和事，当然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
埃里克偶尔加入谈话，而他的妹妹克里斯提娜显然不甘落后，也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他本来会很享受这样的餐桌对话，但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充满欢乐的客厅里，他被小克里斯蒂娜含混不清的儿语所吸引。时间总是过得太快，转眼间到了孩子们该去睡觉的事件。埃里克抗议他还未履行自己给自己看照片的承诺，而这给他们赢得了一点继续玩耍的时间。
主人收拾着桌面，而他拿出了自己的小相册。相册里有非常多的照片，他女儿的照片要比他妻子的多很多，他有他女儿成长时的很多照片。第一张照片是她刚出生时在接生房的病床轮椅上。还有一张照片是妻子怀孕时凸起的肚子。克里斯蒂娜趴在自己哥哥旁边的沙发的垫子上。埃里克在他的身边，一边开心地看着这些照片，一边做出礼貌得体的评论，而他也自认为得体地对埃里克的问题和克里斯蒂娜的喃喃自语做出了回答。如果不是父母严肃告诉埃里克必须上床睡觉了，他会非常高兴地将和孩子们的对话一直进行下去。孩子被告知要对客人说晚安，埃里克自觉地瞻仰做了，并最后和他握手。克里斯蒂娜转过身给了他一个拥抱并亲吻他的脸颊。
他习惯地转过身去返还给她一个拥抱和吻，但就在他要这么做时，他停住了，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并不是自己的女儿，“太谢谢你了，克丽茜！”他尽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晚安，孩子们，做个好梦。”
之后发生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待在楼下，与主人一边喝着波特酒一边聊天。玛丽安在孩子们睡着之后也加入了他们的聊天。夫妇问了问那些有关新加坡的事情。玛丽安对于她没见过的女儿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又一次地展示了照片，并且将这个小女孩和刚才那个小女孩比较，“是啊，非常像。”他同意地说“非常像。”
“你怎么想的呢？”
“其实啊，看到克丽茜，就让我无比想要见到我的女儿玲。”
“你非常想念她？”
在客房地秘密交谈后，他又看了一遍这些照片，有一张照片挥之不去，使他想起了很多，他打开自己的录音笔，把音量调低，播放了她的哭声，那是她出生之后第一次发出的声音。那晚，他辗转反侧，一合上眼，女儿的可爱身影便又浮现。
***
第二天在从美国飞往麦迪逊的飞机上，一位表情严肃的妇人坐在他的旁边盯着他的相册看，然后转过头问他：
“这是你的女儿？”
“是啊！”
“真可爱，她在麦迪逊等你吗？”
“我希望是这样，可惜并不会。”
“所以你们家不在麦迪逊？你们家在哪里？”
“新加坡”
“是吗？新加坡在哪儿？”
“在……”他试图告诉这位女士关于新加坡的地理方位，但是又觉得那太复杂。“那是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事实上他在麦迪逊也算是要和家人重逢。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他的妹妹了。她是那种很活泼开朗的女孩。在从女子联谊会到机场的路上，她问了好多有关他和他家人的问题。“我嫂子和我侄女怎么样了？”
“他们都很好。你嫂子让我向你问好。”
“谢谢。那我的小侄女呢，她难道没有吗？”
“并没有，她现在甚至认不得你是谁。”他低声自言自语，“就像她现在几乎不认识我一样。”
“也对，我还没有见过她。”
“我也没见过。”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太久没见过她了，简直像是有好几十年没见过她了。”
“得了吧，别那么矫情，才多久啊？三个星期有吗？”
“三个半星期。”
“再怎么说，再有三周你就可以见到她了，不是吗？你之前不是还说你休假要去那个地方——布法罗对吧？”
“嗯……”他的目光向出租车的车窗外移去，落在市政大楼的圆形屋顶上，“但是，计划有变。”
“计划有变？”
“我要直接回家。”
“什么意思？”她转过身来，仿佛在从他的脸上寻找答案。
“就是说，我要回家了。”
“马上走？”
“马上走。”
“那你的旅行计划呢？你的美国之行呢？”
“只好延后了。”
“整个美国之行都得延后？”
“是的。”
“你难道不能至少先把剩下的旅途走马观花地逛一遍吗？”
“不，我要直接回家，越快越好。”
“为什么？这么着急干嘛？难道是嫂子抛弃你了吗？”
“当然不是！我该怎么说呢？我必须得回家陪我的女儿，就是这样。”
“啥？她难道就不能再等三个礼拜？”
“她可以，但我迫不及待了。”
“为什么？”
“因为我都三个半星期没有看见她了！我走的时候，她才13个月大，但现在她都已经14个月大了。这意味着我已经错过了她生命的1/14，如果我继续我的旅程，她就又长大了一个月，那就意味着我错过了她1/10的成长时光。”
“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慈父了！”她假装厌恶地说道，“没想到我哥哥居然这么情感丰富！”
“嘿！放他一马，好吗？”出租车司机擅自插话，“我能体会这个男人正在经历的事情，ok？我也有一个女儿，她现在跟着我的前妻一起生活……”
接下来的路上只剩下沉默。
把行李放在宾馆后，他们去了她的住处。她带他看了看了她的房间，之后他们收拾完厨房又重新回到刚下出租车的地方。
“所以，你确定你刚才说的不是胡话？你真要直接回家？”她把壶放在炉子上。“咖啡加糖？”
“不加糖。谢谢。”
“不多转转美丽的大美利坚吗？”
“不了。”
“不看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不逛逛大峡谷？不去金门玩玩……不去任何地方吗？这些你先前心驰神往的地方一个都不去了？”
“不，直接回家。”
“是不是这次走得太远累了。说实话没事儿。”
“是的，太远了，离家太远太久了”他机敏地回答。“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比玲更重要，玲都已经14个月了，我再也不想错过她一个月、一周甚至是一天的时光了。”
“其实，你这样做真的无可厚非，我收回在出租车上说你娘娘腔什么的话。好吧，我们商量一下你怎么马上回家吧，我已经在麦迪逊为你预订机票了。”
“好吧，我有些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别再给我制造‘惊喜’了，我惊够了今天。”
“我后天就走。”
“你说什么？”本准备递给他的咖啡被打翻，溅了一地。“后天就走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周三前别想走！”
“我知道，真的很对不起，但是我周二一定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周二不能走。”她狠狠地推了一下她的咖啡杯。“你知道周二是什么日子吗？万圣节啊，这可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节日！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一个大学城？这些大学生们在万圣节能玩出的花样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你不可以错过万圣节，绝对不可以！”
“我知道，我也想待在这里，可是我不得不走。”
“只是多待一天而已，这就是所有的要求，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不，我后天真的必须离开。”
“算我求你，万圣节留在这里，只是一晚上而已，你一定不会后悔。”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必须得马上走。”
“你知道吗，我收回我刚说的话。你真就是一个大娘们！”她转过头擦拭自己的眼泪。突然，她又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说，“但是你是我的大哥，我爱你，走吧。多年以后我会告诉我的那些曾侄子和曾侄女们，他们的祖父是一个怎样懦弱的人，早早地就放弃了他难得的美国之行，他们的祖父了怎样以一个可笑的借口赶回去陪伴他们的妈妈。”
整整三十个小时，从美国飞到新加坡。上飞机前，他和他的朋友欧麦克在圣弗兰西斯机场喝了点啤酒。欧麦克说：“你的大美利坚之旅真是‘速度与激情’啊！”
“说的对！干杯！”他脸上绽放的笑容，简直和美国大峡谷一样宽广。这宽广无垠的笑容，也让他找到了他真正的心之所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