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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随手描绘他的坏笑已经成了海伦的习惯,没那么容易改掉。翻开笔记本,男孩的灰色眼睛从书页间回望着她,三个月了,将近一百幅画。她翻开空白的一页,不在意会不会被老师发现,铅笔尖落在纸上。她闭上眼睛,确信男孩会在那里,他从不会让她等很久。他的面孔浮现出来,眉头紧蹙,平时圆润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的指尖冒出了火星,睁开眼睛时,手已经用铅笔绘出了他的下颚边缘。海伦画得很快,她很熟悉他陷下去的脸颊,笑起来会有酒窝,下颌的一侧比较圆润而另一侧更有棱角,鼻梁略微向下弯曲,像是骨折过又没接好。

他不完美得如此完美。

她用深深的炭黑色晕上他瞳孔的阴影,恨不能钻进画纸里去问问他为了什么事烦心。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她翻到一页找到他舒展的笑脸,心里也跟着轻笑。指尖滑过他的唇,海伦轻抿下唇。如果,你真的存在,该多好。

海伦第一次画这个神秘的男孩是搬家的那天早晨。回到洛克威海滩本就是个噩梦,所以当她从梦中醒来,眼底印刻着这个男孩的面孔,指尖还冒着火星,她没法不担心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知道火星是个不祥的预兆,她这辈子都和那些闪烁不定的火光斗争。这个男孩不仅仅是个男孩而已,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洛克威海滩也有其它她不愿面对的事物。

男孩笑得意味深长。就好像你在意一样。信手一挥,她在他的鼻子下面添了条长长的八字胡,接着把纸页从本子上撕下来,揉成团捏在拳头里。立刻,掌心热得就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石头。只有她知道这热度来自自己体内。她匆匆扫了一眼教室,大多数同学都还在用铅笔圈填考试答案,有几个在看书。指尖冒着热气,她扔下纸团,担心它会在自己手中点燃。她很久都没有点燃过什么东西了,现在也不想开这个头。她把手在两边甩了甩,一阵剧痛向手腕袭来。

海伦。低语声掠过她的耳畔。

她转头看看周围。托比·克莱斯顿瞪了她一眼,用胳膊捂好自己的答题纸。她有必要抄答案吗?海伦虽然讨厌代数,但也不是没学,而托比·克莱斯顿能搞明白答题纸怎么用就不错了。

海……伦。

一阵刺痛蔓延上她的胳膊,她猛地倒抽了一口气,转过来面向教室正前方。埃杰克斯老师正坐着看书,长鼻子埋在书页间。听到海伦抽气,他抬眼从大大的眼镜边缘瞄了一眼。

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海伦。

低语声像千百只鸟扇动翅膀的轰鸣,充满了海伦整个大脑。她压了压耳朵里紧塞的软泡沫耳塞。不行。她不能把耳塞拔出来,耳塞是她的救星,是唯一能让她坚持住不晕过去的东西。自从搬回洛克威海滩,除了那些火星,声音也成了她的敌人。她妈妈断定这是压力造成的症状。“你应该把你的痛苦发泄出来,”她说过,“你得让自己尽情地哭一次”。妈妈高估了眼泪的作用。父亲的尸骨还躺在沙床上,眼泪不能让他活过来。眼泪从来不能浇灭她心里肆虐的火焰。此时此刻,眼泪也不能救她。

轰鸣声越来越大,此时正钻进她意识里的每个缝隙。她忍不住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旁边的金发女孩赶忙把自己的桌子向外挪了挪,瞪了她一眼。

停下!海伦祈求道。但低语声仍在她脑海中轰鸣,她没别的办法了,只能……

她从耳朵里掏出耳塞。轰鸣声立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此时教室里嘈杂的噪音。那个金发女孩正拿铅笔敲着桌子。固定橡皮的金属帽敲着桌面发出像手提钻机打洞一样的巨响。她听到另一个学生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细高跟鞋踏在油毡地毯上,托比克莱斯顿粗重的呼吸带出来呼啸的风声。声音与下一个学生的重叠,一个接一个,音量不断地叠加,直到整个教室都在一声尖叫中爆炸。身处的教室在变暗,海伦拼命撑住。她勉强听到一个词“怪人”,还有人在喊埃杰克斯老师,那个金发女孩在尖叫。而她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自己的脑袋撞到桌面的闷响。

“这周已经两次了,”一个遥远的声音说,“我觉得她应该休学一段时间。”

海伦的指尖戳到了包住她耳朵的海绵。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即使是柔和的荧光灯光看起来也很刺眼。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医务室她已经很熟悉了。入校才三个月,她已经完全够格拿这里的常客证了。

“那她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海伦认出了这个声音——苔姬。

这下好了,海伦忍不住哀叹。苔姬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虽然她是海伦在这所学校唯一认识的人,但现在她宁愿身边是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这样海伦也许能说服她不要告诉自己的妈妈,可是她肯定会第一个给达斯帕报信,而他本来在海伦母女俩搬回洛克威后就一直风声鹤唳的。上周她们约好了一起游泳,海伦因为在图书馆里学习睡着迟到了,苔姬找不到她就给达斯帕打电话。他发动了整间学校找人,就差发个安珀警戒[1]了。哪怕苔姬进图书馆看一眼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但是她偏偏没有。图书馆对于她来说就像魔鬼无法踏足的神圣之地。这么说来……

海伦眯着眼睛,看到了苔姬下唇上的一排银环。她的头发一侧刚刚剃过,短得头皮上只浅浅地覆着一层黑色的头发茬,而另一侧的柔顺的长发披下肩膀,搭在胳膊上。她的胳膊即使是在夏天也要裹上黑色长袖。没错了,阳光和图书馆兴许真会让苔姬灰飞烟灭。

“你醒啦。”苔姬坐在她对面,靴子翘在床沿上。“你那会想什么呢,居然把耳塞拔出来了?”虽说苔姬看着像魔鬼,但她脸上的担心是发自肺腑的。她一定通知了达斯帕。

“我妈知道吗?”海伦坐起来,感到房间在旋转。

“她正赶过来。”苔姬咬着自己的指甲边,指甲上涂着斑驳的指甲油。

海伦心里一沉,她妈妈为了这事已经操够心了。搬家一开始是她妈妈的主意,她以为回到洛克威海滩对她们俩都有好处。一段治愈期,她是这么说的。其实更像一段疯狂期。不过低语声倒是个新症状,海伦本打算拖着一直不告诉妈妈,能拖多久拖多久。

“你真是非给她打电话不可吗?”

苔姬往前倾了倾身子,焦糖色的眼睛闪闪的像热咖啡。“你搞清楚点,每回你决定晕倒在地我课上到一半就得往外跑,你以为我愿意啊?”

“你又不是我保姆,”海伦不耐烦地说道,虽然回到洛克威以后,苔姬跟保姆也差不多,其实三个月前海伦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苔姬和她的教父,也就是她现在的监护人达斯帕住在一起。关于苔姬父母的事情只是被一语带过,好像是死于打猎时的一次意外。海伦知道的并不确切,也没有人愿意补充细节,尤其是达斯帕。如果达斯帕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的话,那一定是他回避问题的高超技巧。海伦要是想知道苔姬的父母是怎么死的还得去问苔姬自己,不过恐怕这辈子是没戏了。

“宝贝,你看起来气色真差。”海伦的妈妈冲进来,把苔姬挤到一边。

苔姬翻了翻描着深黑眼线的眼睛,站起身。“我走啦。”

海伦的妈妈拉了拉她的胳膊:“谢谢你。”

“没事。”苔姬耸耸肩。她最后看了海伦一眼,海伦想如果眼神能喷火的话,这一眼足以让她化成灰了。

海伦咽了咽口水,向妈妈那儿看去。她还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听诊器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压在黑辫子下面。“你其实不用翘班的,”海伦说道。

“没事,我把我的病人送到另一个医生那儿去了。我今天下午休假。”

“妈,你真的不用赶过来……”

她妈妈打断了她。“是我自己想走的”,她的嘴唇一扯,展开了一个顽皮的笑容:“我今天下午有些麻烦的病人。”

“孕妇有什么麻烦的?你那么爱你的工作。”

“我更爱你。”她用手臂环住海伦的肩膀,海伦闻到了一股纱布和柠檬的气味,掺杂着一丝玫瑰香,还有一点血液的铁锈味——医院的味道。海伦屏住呼吸,抑制自己想吐的欲望。如果鼻塞不会那么显眼的话,她一定也会戴一副。好像能听到别人的呼吸声还不够要命似的,现在连嗅觉和味觉也开始加班加点地折磨她。即使是吃一个用料最简单的素汉堡也成了对她的味蕾和知觉的伤害。她的味觉影响了情感,就和心理学家会建议人们吃巧克力来获得幸福感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对她来说,所有的食物都会激发不同的心理感受。素汉堡加上酸黄瓜泡菜等于抑郁,所以她尽量不吃这些东西。她已经够迷茫的了。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海伦站起来,头昏脑胀。

“麻烦签个字再离开。”护士在她身后喊道。她正忙着给一个男孩的额头上绑绷带。铜和铁的怪味把海伦呛了一下;血的味道糊住了她的舌头。用一只袖子掩住鼻子,她用空着的手在横线上划拉自己的名字。上了代数课,不,应该是全校,最大的精神病事件的头条,海伦肯定成了所有人谈论的对象。她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只希望可以不再回去。

*****

海伦推开厨房的窗户,带着咸味的空气涌了进来。这幢房子的房间比她们在芝加哥的公寓要多得多,可是一点都没有家的感觉。它更像医院——死气沉沉。墙是光秃秃的混凝土,裂缝中有一层染色的碎玻璃碴。地板是比墙更单调的混凝土,没有地毯,踩上去冰凉。这个混凝土盒子就是她们未来一年的家了。

这一年长得看不到头。仅仅过去两年,海伦住过的城市就有达拉斯、明尼波利斯和曼哈顿。相比之下洛克威海滩实在是个意外之选。在此之前海伦生活的地方总是遍地高楼大厦,洛克威位于一个大一点的城市远郊,开车两个小时才能到波特兰。整个地区只有一个学校和一个杂货店。没有书店。海伦的妈妈给了她一本电子书阅读器以作补偿,但它现在还在包装盒里。海伦还没能接受这种阅读方式:没有真实的书页在指尖翻动,没有页角可以折起来标记自己的阅读进度。她正在戒掉自己对书店的瘾,同时快把理智也戒掉了。她得试着说服妈妈带她去一趟波特兰——尽快。只要她能在一排排书架间待上一会,花几个小时沉浸其中,她也许就能在最近体验到的这些纷繁交错的新奇感受中理出个头绪来。

海伦把切好的水果堆在碗里,顺手拿了一颗草莓吃。她看着镶着银边的浪花拍在海岸上。远处,两块巨大的岩石突兀地露出海面——双生石。跟绵长平整的沙滩相比,它们就像是被放错了地方,似乎是上帝忘记收好的积木。海伦顺着一块岩石上的大洞看过去,它的形状像是一条巨蟒的尾巴,另一块岩石就像它扎在海浪里的头。她父亲以前给这个岩石组成的水怪取名叫妲剌,还是妲芬来着,她记不清了。关于父亲的记忆就像是时涨时退的潮水,只余一地碎屑让她捡拾,每一个过去的片段就像是一块珍贵的海玻璃。只是她永远也没法把它们拼凑成一段完整的回忆。

海伦戴着耳塞,根本就没听到苔姬和达斯帕进了厨房。她看见达斯帕时惊得跳了起来,举起刀子指着他。看他举起双手,海伦在空中挥舞着手里的水果刀:“鬼鬼祟祟地接近女孩子可不好,你不知道吗?”

苔姬绕过达斯帕,从海伦的碗里拿了一个草莓吃。

“我听说你今天在学校晕倒了,怎么回事?”达斯帕问道。

“没什么事儿。”海伦忿忿地瞪了苔姬一眼。

苔姬耸耸肩,往客厅走,丢下海伦一个人应付。

“我没吃午饭”海伦开始解释。她在说谎,海伦那天中午吃了两份薯条,因为它们让她觉得开心。不过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了,跟她最近经历的这些古怪事件无关。吃薯条会让人开心,是人都这样。

“我一定是血糖太低了。”

“一周两次吗?”达斯帕闪烁的眼睛对上她的视线,达斯帕实际年龄比海伦的妈妈还要大五六岁,可是他看起来像是比她妈妈年轻了十岁。他的脸上没有皱纹,只是左眼旁边有一小块月牙形的疤。他的衣着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倒像是逛夜店的小伙子,他的夹克衫是定做的,衣料油光水滑,紧身牛仔裤则是定制染色而成的深黑。他浅色的金发总是紧贴着头皮剃成短短的毛寸,耳后有一个小小的纹身,两个字塔里。海伦在网上搜过这个名字,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不过她知道还是不问他的好。

“我以后不这样了,保证每天都吃午饭。”海伦说道。

海伦的妈妈走进厨房,还是一身工作服。她站在达斯帕旁边,达斯帕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海伦恨极了她的耳塞,以她敏锐的听力想听到大多数对话都不成问题,可这些悄悄话就难免被这对绿色氖棉挡在外面。妈妈低着的头点了点表示同意,但似乎并不情愿,紧紧地抿着嘴唇。她的手覆上海伦的手,抚摸她手上的三个圆点,这三个圆点出现的那天,海伦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描绘那个男孩。海伦倒不怎么在意这些圆点,她讨厌的是胎记的其他部分。那些黑色的圆点和旋纹从她的肩膀顺着胳膊一直延伸到手上。如果妈妈之前允许她去做激光手术移除它们这倒没什么,可是妈妈坚持要等到那些斑纹停止扩散了再说,现在出现的这些新的圆点,更证明了妈妈说的对。

“宝贝我们得谈谈。”妈妈说。

海伦的胃顿时一阵绞痛。这句话谁都不愿意听,往往都是坏消息的开场白。妈妈拉过她的手,到客厅去找苔姬。苔姬站起来要走,看到达斯帕点头,又坐了回去。

“先让我把礼物送给她们俩。”达斯帕说着看了看海伦的妈妈。

事情不对。达斯帕和妈妈交换眼神的样子,海伦见得太多了。

“礼物?”苔姬把穿着黑袜子的脚从咖啡桌上撤回来,坐直身来。

“我给你俩都备了礼物,生日礼物。”他说。“真是不巧给你的生日礼物送晚了,”他转身对着苔姬说,而后转回来对着海伦:“给你的又早了一点。”

海伦本想试着忘记自己的生日就在几天后,她妈妈想办个聚会,但是她要邀请谁好呢:是那个尖叫的金发女孩,托比,苔姬,还是刚刚跟她分手的乔希?聚会真可是个“好”主意。

“十五岁了。”妈妈笑了,眼角的笑纹皱起来像星星。

苔姬翻了个白眼。

“我们还是先谈谈吧,”海伦说,“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妈妈直起腰来正襟危坐,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宝贝,我们要搬回芝加哥。”

“什么?我们不是才刚到这儿吗?我们不是在治愈旅行吗?”海伦说着伸手在空中比了一对双引号。

“我不想待在这儿了。”妈妈双手绞在一起,“我没想到回到这儿会这样。你爸在这片海滩上阴魂不散,我每次往窗外看都会见到他。我原以为我能受得了,但我还是做不到。”她不敢看海伦的眼睛,海伦知道她在说谎。妈妈可不是个说谎的好手。

“我终于要卖这幢房子了。反正你一住进这儿身体就不舒服。我知道你不记得你父亲了,但是显然你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忘记。也许搬回来对你来说也是痛苦得难以承受?”

海伦承认这一点她说的没错。回到洛克威确实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病了,但她似乎明白原因。她屈从于那股刺痛的力量不仅是为了画那个男孩而已,还有别的更可怕的目的。她也没告诉妈妈全部的事实。她没告诉妈妈她开始跟乔希约会,又在两周后因为他在学校停车场里把她按在自己车侧而跟他分手。她没告诉妈妈当她打回乔希要伸进她衬衣的手时乔希骂她性冷淡,又粗暴地像拽如意骨[2]一样拉回她的胳膊。以及她指尖的火星变成了火焰,然后当她觉得自己快要爆发的时候,车的挡风玻璃先作出了反应。整块玻璃从窗框中飞了出去,留下一地碎片,像一个爆炸的星球。

趁乔希放开她抱住了自己的头,她立刻溜走了。回家的半路上,她的身体突然垮了。最开始是四肢变得麻木,然后胸闷气短,浑身一阵发热后只能勉强爬进了家门。她妈妈说她得了流感。是才见鬼。她知道这其中另有原委——跟那些火星有关,但是她怎么能和一个医生争论呢。妈妈给她开了一剂祖传秘方,一种琥珀色的糖浆。就是海伦也不知道这药有什么成分,可是不管是什么总会让她有所好转。

“我觉得离开不一定会管用。也许我们应该再待一阵看看。”她说,虽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有了出路,她居然还要试着待在这个地方。

“这事没得商量。”达斯帕说。

原来这是他的主意,海伦料到了。达斯帕总是他们搬家的幕后主使。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然后他来了,不出一个月妈妈就会接受另一个医院的岗位,然后他们就得搬家。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做?海伦攥了攥拳头,甩开指尖随着委屈而出现的火星。“我去海边走走。”

“等等。”妈妈拉住她的胳膊。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妈。”海伦抽开胳膊。“这个家以后你要让他都做主了?他怎么跟看门狗似的?咱家不养宠物可是你说的!”

苔姬闷哼了一声,袖子掩住嘴角的笑意。

海伦瞪了她一眼。

“海伦!”妈妈气得脸发红。“你这孩子怎么了?赶快道歉。”

达斯帕开口了。“柯琳,回到休伦溺水身亡的地方,这事对谁都不容易。”他向窗外瞥了一眼,低下头好像在默哀。

好吧,也许她是有点过分,相当过分,但是他真的应该收敛收敛了。“对不起,”海伦说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刚才说的那些话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今天状态不大好。”

“没事,丫头。我们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他冲她谅解地笑了笑,反倒让她觉得更愧疚。

“那你还给她礼物吗?”苔姬问。

海伦没什么收生日礼物的心情。

“当然。”达斯帕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小盒子,紧挨着并排摆在玻璃桌面上。两个盒子都又扁又方,装指南针或者怀表的话大小可能正合适。盒子用白色的石头雕刻而成,盖子上嵌着两个相连的紫水晶环,由一个黄铜铸成的合页锁着。

“来吧。”妈妈说,海伦很不情愿地坐回去。

苔姬一把抓过桌上离她近一点的小盒。“我们俩的生日都在一月已经够没劲的了,你还给我们买一样的礼物?”

这回海伦倒和苔姬想到一块儿去了。她们都生在一月,苔姬是月初而海伦是月底。她妈妈很快就指出两个人的生日都是在满月。严格来说海伦的生日那天是蓝色满月[3],但这有什么的呢?就好像都生在满月天就能让她们成为朋友一样。现在这又是闹哪出?达斯帕难道认为因为她俩年龄相同喜欢的东西就必定一样了?听上去可真有道理。

“它们只是很像。”达斯帕说,伸手把另一个盒子递给海伦,海伦接过来。

海伦仔细观察那两个紫水晶环。

“打开它吧。”妈妈说。

海伦本以为盒子本身就是礼物了,接着看见苔姬用两个手指捏起一个银手镯举在窗前看。太阳的余晖照在银环上,柔和的亮光顺着混凝土墙壁投射下来。

海伦打开了她的盒子,打开的同时,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从里面响了起来。她侧着头,拿起盒子举到耳边。嗡鸣声让她的喉咙发痒。她把耳塞抽出来,晃了晃盒子。“你们听到了吗?”

妈妈的眼神投向达斯帕。

“把你的耳塞塞回去。”他说。

不想让代数课上的悲剧重演,她把耳塞戴了回去,但是嗡鸣声还在房间里回响。海伦拿起手镯时,她感到自己的手颤抖了起来。

“过来,”达斯帕握住她的手,“我帮你戴。”他接过手镯,把扣环旋开,套到她的手腕上。扣环合上的一瞬间,嗡鸣声消失了。

海伦沿着手镯边摸了一圈,上面刻满了精巧的漩涡和星星形状的细纹。这样的纹样她见过许多次,每次她在卧室里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这手镯上的纹样和她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这是你订做的吗?”

达斯帕没理她,转而站到窗前,手掌抵着窗户。“要下大雨了,”他说。

典型的达斯帕作风,海伦想道,没必要再追问了。她握紧凉凉的金属,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妲剌正努力抵御打在自己石头尾巴上的巨浪。

“你喜欢吗?”妈妈问。

“喜欢什么?”海伦问。

“手镯呀?”

苔姬的嘴唇向上一撇,在手腕上转了转手镯。它一点都不适合她。海伦笑了。“特别喜欢。”

妈妈腰上别的寻呼机震了起来,“看样子瓦斯奎兹夫人被海湾医院接收了,她快生了,我得赶快走了。”

“我以为你今晚休假呢?”海伦问。

“苔姬可以陪着海伦,”达斯帕说。

“什么?”海伦和苔姬异口同声。

“海伦现在不能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开车送你去医院,反正我也有话跟你说。”他往门口走。

“你可以半路把苔姬捎回家,”海伦说,求助的眼神转向妈妈。“反正我也只是做会儿作业。”

“那她在这儿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注意到她。”妈妈说,一面翻着自己的钱包口袋,终于在茶几上找到了手机。“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她得留在这过夜。”

海伦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苔姬现在肯定怒发冲冠,她能感觉到她那股浓烟似的能量。但是不等她们两人争辩,达斯帕已经带她妈妈出门了。

门一关,苔姬痛快地说,“你就待在这房子的这边,我待在那边。”

她简直是和海伦心有灵犀啊。“好的。”

“你这儿还有草莓吗?”

“有,在柜台上。”

苔姬钻进厨房里没影了。

这将是异常漫长而痛苦的一夜。“我要上楼去洗个澡。”海伦喊道。她一只脚刚踏上台阶,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定是妈妈落东西了,她老是干这种事。“这回是落下什么了?”她打开门,惊奇地发现在门口站着一个男孩。

“我没落什么东西,是你落东西了。”他拿出一本代数课本,里面夹着许多单页的纸张,瞥一眼露出的页角,是考试的答题纸。

这一天真是圆满了:在课堂上晕倒,再搬一次家,和苔姬过夜,最后再来个交白卷。这一天还能更糟吗?

“你是谁啊?”海伦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

“听人说的,你也知道这房子挺特别的。”

她点头默认。这样的建筑在城市里不起眼,在海边的小镇上就不一样了。妈妈在火灾后重建这幢房子时不想留有任何会让她想起以前那个小屋痕迹,所以她采用了军工建筑风格,防火防水。

“我叫以斯拉,”他伸出手,但是海伦没有回应。“我跟你一起上代数和英文课。”他扬起眉毛摇了摇头,好像这件事地球人都知道似的。

但是她真的没见过他。他是亚洲人,可能是日本人,头发染成大黄叶一样的红色,网状的纹身从脖子下面延伸到领子底下,又从皮夹克袖子下的手腕处露了出来。想忘记这么显眼的一个人可不容易。

他又向她走了一步,她顿时感到千百处刺痛顺着皮肉灼烧起来。她夺过自己的代数课本,手指蹭了一下他的手指,一股剧烈的热流窜过手臂。她把书放到台阶上。

“那谢谢你把书送过来了。”她的手放上门把,“我今天晚上还有很多作业。”

他伸出穿球鞋的脚别住门框,不让她关门。“这屋子不错。”他往屋里瞄了几眼,问“你一个人在家吗?”

“什么?”她的回答梗在喉咙里,听着像蛙叫。

“那就是一个人了。”他笑了,微微向前倾,她顺势看到了他外衣口袋里金属的亮光。

她定神一看,是个刀柄。她心里一凉。“我觉得你该走了。”

“我觉得我们可以聊聊。”他从她手里夺过门把,迈进屋,把门关上锁好。

静电能量在海伦的胳膊和腿上积累。

“我以前在游泳队上见过你,”他说,一点点向她逼近。“你水性真好,这也难怪。”

海伦的注意力还在那把刀上。什么人会随身携带一把刀?海伦不愿意细想。她退回到客厅。“你真的该走了。”

“我可才刚到哦。”他抿起嘴唇浅浅地笑了。

她的后背撞上壁炉上的架子,粗糙的岩石划破了她薄薄的棉布衬衣,擦伤了她的肩膀。透过对面墙上窗玻璃的倒影,她看到自己惊恐的神色。她想起上一次指尖的火星烧着时爆裂的挡风玻璃。她得冷静下来。在身体两边来回晃动着双手,她试着让那股热量散去。

“手镯挺漂亮啊。”他抬下巴冲着她的胳膊点了点,她连忙把那只手藏到背后。

“能让我看看吗?”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撞上扶手椅,他打了个趔趄,往前踉跄了几步。口袋里的刀掉了出来,刀柄着地时触动开关,刀锋弹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把刀上,然后对上了对方的视线。“给我滚出去!”她吼道。

他向刀扑了过去,但海伦在他抓到刀之前飞起一脚,正好踹中他的下巴。

以斯拉吃痛地大叫一声。

“这到底怎么了?”苔姬从厨房里出来,一看到以斯拉,手里的一碗草莓落在水泥地板上,碎了一地。她捡起一块碎片,大喊一句:“快跑!”

海伦跑到门口,以斯拉抓住了她的胳膊,苔姬从旁边冲了上来,一头撞向他的侧身,把他撞倒在地。海伦打开门闩,迎着风用力推开门。一阵海风扑面而来,皮肤下的火焰剧烈燃烧,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感到脚下的水泥地震动起来,就回头扫了一眼,以斯拉一只手紧紧攀着咖啡桌,另一只手握着弹簧刀,突然地板裂开一道长缝。苔姬把海伦推出门:“我们得离开这,快跑啊!”

海伦光着脚重重踏在紧实的沙地上,脚底板一阵阵地发疼,冬季的雨把松散的沙土压成平整的地面,成了完美的跑道。她以前常在沙滩上训练,在绵长的沙地上跑步。出乎意料的是,苔姬跑得比她还快。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穿运动鞋,或者参加任何一种运动,然而现在大步跑起来却让她跟得勉强。

苔姬回头看了一眼,大喊,“他追上来了!”

以斯拉冲她们喊了些什么,却淹没在海浪拍岸的呼啸里。

苔姬突然停步,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喘着粗气说:“我们得下水。”

海伦愣住了。跳到父亲的坟墓里去绝对不是逃生的选项。“不。不行。”浪花拍打到了她的脚踝,她惊得往后一跳。“我们接着跑吧,”视线远远扫过沿岸的一溜房屋,海伦看到了闪烁的灯火。“我们可以去找邻居帮忙。”

苔姬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腕,攥得她的手腕发烫,她坚定的目光对上了海伦的眼睛。“相信我,他不会跟到水里的。他不可能跟来,但只要我们还待在沙滩上,他迟早会追上我们。”

“这个主意糟透了,”海伦说着,感到警示的火焰正缠绕上她的骨头。“你连游泳都不会吧?”

苔姬已经解开了自己金属装饰的腰带,正往下脱黑色水洗牛仔裤。“赶快跟上。”她把夹克扔到沙滩上,脱下自己的衬衣。月光把她白皙的皮肤照得透亮。海伦看见苔姬的纹身在胸衣带子下面若隐若现。

“快点,”苔姬说,“把你的衣服脱了。”

“简直是疯了!我们会淹死的。“

“我们就是趟趟水,只一小段路,把他甩掉就行了。”

“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可能没法……”

海伦话音未落,苔姬就已经跑进海里。一波海浪打上苔姬的腿,打得她失去了平衡,不过她很快站稳,接着往前走。

海伦叹了口气。她不能让苔姬一个人去,毕竟自己游泳游得更好。海伦心不甘情不愿地扯掉自己的牛仔裤和衬衣,减轻身上的负累。浑身上下就剩了一件背心和一条男式短裤,她随苔姬进了海里。

海伦努力不去想她的父亲和刺骨的海水,把注意力放到妲剌上。这条石蟒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遥远。或许她们可以游到那里,藏在妲剌曲起的尾巴后面等以斯拉离开。

等以斯拉赶到她们下水的地方时,苔姬已经漂浮起来,只有头颈露出水面。“站住!”他大喊,在空中挥舞着手里的刀子。“回来!”他蹬掉球鞋,抛开外套,扯下长裤踹到一边。

“他要跟上来了!”海伦大叫。

“不可能!”苔姬吼着回话,“他傻了才会跟上来。”

“像我们一样傻?”海伦说着往苔姬那里游去。海水灌进喉咙,她吐了一口,“我们得回去。”

这时以斯拉已经走进齐腰深的水里,海浪在他的胸前起伏。

“潜下去,”苔姬说。

“你疯了吗?”

“潜到水里去,他不会跟上来的。”

“不!”

“你游得快,我们会甩掉他的。他在水下看不见我们。游到那两块岩石那儿去,”苔姬指着妲剌。“要是咱俩走散了,就在那儿会合。我会在尾巴那儿等你。”说完就潜入水中。

海伦深吸一口气,也潜到水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苔姬就在她身边。有人蹭过她身体的另一侧,手指划过她的胳膊。以斯拉?他怎么会追上来了?她用力地踹了一脚,却没能甩开他。苔姬用胳膊拉住她,浮出水面呼吸。苔姬融掉的眼线顺着脸颊滴下来,像是黑色的眼泪。

以斯拉突然在苔姬身后浮出水面,苔姬猛地转过去。“你想抓她?先抓住我再说。”苔姬拽着他的脖子,把他拉进水下。

“苔姬!”海伦大叫,可是他们早已消失在水中,丢下她独自一人,徘徊在埋葬自己父亲的大海墓地中。

注释:

[1]安珀警戒:在美国和加拿大,当国内确认发生儿童绑架案时,透过各种媒体向社会大众传播的一种警戒告知。

[2]如意骨:西方习俗中二人执鸟禽胸部的叉骨拉扯,认为折得较长一段者,可以如愿以偿,给自己带来好运。

[3]蓝色满月:类似于中国农历中的闰月。由于西方太阳历将一年分为十二个月,每一个月的天数和实际月亮圆缺周期有偏差,使得每隔两三年就会多出一次月亮圆缺的周期,多出来的这一个满月就称为蓝色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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