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准时前来赴午宴了。艾略特接待客人的时候非常亲热,对拉里尤其周到。做到这样倒也不难,因为那天拉里非常开心,兴致也高,只有比艾略特的脾气坏得多的人才会不喜欢他。他们谈论的又是芝加哥以及他们在那边共同认识的朋友,艾略特没有法子,只能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假装对那些毫无社会地位的人感兴趣。他并没有刻意去听。说实在的,听他们谈论这对年轻的恋人订婚,那对相好的结婚,另一对年轻的夫妻离婚了,这档子事在他听来挺可悲的。谁听过这些人啊?他听说的可是漂亮的小德·克莱尚侯爵夫人服毒自杀,因为她的情人德·科隆贝王子抛弃了她,娶了南美一位百万富翁的女儿,这样的话题才有谈资嘛。看着拉里,他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有种特别的魅力:他那深陷眼眶的黑眼睛、高高的颧骨、白皙的皮肤和灵活的嘴唇,总会让艾略特联想到波提切利的一幅肖像画,他总觉得要是拉里穿上那个时代的服装,定是风流倜傥之人。他记得自己曾竭力想把拉里介绍给一位极有声望的法国女人,一想到礼拜六玛丽·路易丝·德·弗洛里蒙会前来赴晚宴,他不由得狡黠地笑了,此女交友甚广,却也没少干伤风败俗之事。虽说年过四旬,但本人看起来要年轻十岁。纳蒂埃[19]曾为她的祖先画过一幅肖像,那张画正是因为艾略特的关系,现在挂在美国一家大收藏馆中,玛丽·路易丝生得同她的那位祖先一样娇艳绝伦,但性欲旺盛,索取无度。艾略特决定让拉里坐在她身边,知道玛丽定会直奔主题。他还请了英国大使馆一位年轻的专员,他估摸伊莎贝尔会喜欢。伊莎贝尔天生丽质,那名专员是英国人,家境殷实,伊莎贝尔没有什么家财也不打紧。午宴上的是品质极佳的蒙哈榭葡萄酒,跟着是上等的波尔多酒,艾略特喝得飘然欲仙,想着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他不免有些得意。如果事情的发展真如他所料,那亲爱的路易莎再也无须愁肠百结了。她对他一直颇有微词,可怜的人儿,她见的世面还是太少,但他喜欢姐姐,到时凭借圆滑的处世之道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帖,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为了不浪费时间,艾略特安排午饭后立即带母女两个前去买衣服,所以,他们从桌旁起身后,他立即用他最擅长的手段暗示拉里应该告辞了,但同时又殷勤地邀对方参加他已经安排好的两次盛宴,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因为拉里前两次都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但艾略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拉里穿着一件非常体面的晚礼服来参加晚宴时,他倒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先前有些担心拉里会穿午宴时那样的西装。晚宴过后,他把玛丽·路易丝叫到一个角落里,问她觉得他那位年轻的美国朋友怎么样。
“他的眼睛很漂亮,牙也很好看。”
“就这些啊?我把他安排在你身边,就是觉得他是你的菜。”
她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他跟我说他已经跟你那个漂亮的外甥女订婚了。”
“亲爱的,即便某个男子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但也绝不妨碍你从那个女人手里把他夺过来,只要你愿意。”
“你是叫我干这事啊?呵呵,我可不会为你干这样的肮脏勾当,可怜的艾略特。”
艾略特咯咯笑了。
“我猜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施展过本事,结果却一无所获。”
“艾略特,我为什么喜欢你,就是觉得你的德行跟妓院的老鸨一样。你不愿意他娶你的外甥女,可是为什么呀?那个年轻人教养不错,挺有魅力的。但他真的太单纯了,我想他一点也没体会我的用意。”
“亲爱的,你应该更直白些。”
“干这事我有的是经验,知道自己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事实上,他的眼里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尔,这话我可只对你说,她比我年轻二十岁,还真是个可人儿。”
“你喜欢她的礼服吗?我亲自为她选的。”
“很漂亮,而且挺合身的。不过,当然啦,她身上可没有名门闺秀的气质。”
艾略特认定这话是在影射自己,不打算轻易放过德·弗洛里蒙夫人,决定挖苦她一番。他亲切地笑了笑。
“亲爱的,非得像你这样成熟的人才有那样的气质。”他说。
德·弗洛里蒙夫人手里拿的可是一根大棒,而不是细长的剑,她的反唇相讥气得出身弗吉尼亚寒门的艾略特血液都沸腾了。
“不过我相信在你们那个匪帮横行的美丽国度里(votre beau pays d'apaches),这种如此微妙,又完全没办法模仿的东西,他们是很难错过的。”
虽然德·弗洛里蒙夫人挑刺,但艾略特其余的朋友都很喜欢伊莎贝尔和拉里。他们喜欢伊莎贝尔身上的青春之美,喜欢她的活泼健康,喜欢她的勃勃生机,也喜欢拉里别致的外表,喜欢他的彬彬有礼,喜欢他淡然却带着几分讽刺的幽默。两人说着准确、流畅的法语,这点很是讨喜。布拉德利太太虽在外交圈子里生活过,法语也说得很准确,但她总带着一点无法掩饰的美国腔。艾略特盛情款待了他们。伊莎贝尔对自己的新衣新帽十分满意,艾略特安排的那些乐事让她很是快活,跟拉里在一起令她开心,她觉得从来没玩得这么尽兴过。
四
艾略特向来认为,除非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且是情非得已,他是不陪人吃早饭的。所以,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只得在卧室里吃早餐。布拉德利太太有些抵触,不过伊莎贝尔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等到伊莎贝尔醒来后,安托瓦妮特,也就是艾略特从名门望族为她们雇来的女仆,有时候会告诉她,将法式咖啡端到她母亲的卧室,这样她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跟母亲聊天。她整天忙忙碌碌,一天只有这个时间才能跟母亲单独待在一起。她在巴黎待了将近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伊莎贝尔将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给母亲听,多半是她和拉里带着一群朋友逛夜总会的事,布拉德利太太问到了她来巴黎后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我不知道,他从没提起过。”
“你没问过他吗?”
“没有。”
“你是害怕问到这个问题吗?”
“不是,当然不是啦。”
布拉德利太太躺在躺椅上,穿着艾略特非给她买的时髦晨衣,正涂着指甲油。
“那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成天聊些什么啊?”
“我们又没有成天说话,不过我们在一起挺开心的。你知道拉里向来不爱说话,我们聊天的时候,一般是我在说。”
“那他平常一个人的时候在干些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反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觉得他过得挺开心的。”
“那他住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挺谨慎的,是不是?”
伊莎贝尔点了一支烟,从鼻孔里喷出烟雾,冷静地看着母亲。
“你这话什么意思,妈妈?”
“你艾略特舅舅说他有间公寓,说是跟一个女人同居了。”
伊莎贝尔扑哧一笑。
“你不会相信有这事吧?”
“这个我还真不信。”布拉德利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指甲说,“你难道没跟他说过芝加哥的事吗?”
“有啊,我经常说。”
“他有没有暗示过要回去?”
“应该没有。”
“到明年十月就算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亲爱的,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认为什么是对的就做什么吧,老拖着也无助于解决问题。”她瞥了一眼女儿,但伊莎贝尔避开目光。布拉德利太太冲她深情一笑,“赶紧去洗澡吧,否则可赶不上午饭了。”
“我跟拉里一起吃午饭,我们要到拉丁区某个地方去。”
“玩得开心点。”
一个小时后,拉里过来接她。他们搭乘出租车去了圣米歇尔桥,然后沿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来到一间外观还不错的咖啡馆。两人坐在平台上,叫了两杯杜本内酒,跟着,他们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一家餐馆。伊莎贝尔的胃口不错,很喜欢吃拉里给她点的东西,喜欢看紧挨着他们坐的食客,因为那里十分拥挤,看到他们的食欲是那样的强烈,她自己也笑了。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跟拉里找张小桌子坐下来,她喜欢看自己快活地叽叽喳喳时拉里眼里欢愉的神情,跟他在一起是那样的自在。但她内心总有些许不安,因为他看上去也是那样的轻松惬意,她觉得他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并非她的缘故,而是周围的环境所致。母亲的话稍稍让她心烦,虽然她侃侃而谈的时候并无一丝一毫的心机,但她开始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他跟当初离开芝加哥时已有所不同,但她就是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跟自己记忆中的没什么区别,还是那样年轻、率真,但神情却有了变化。倒不是说他变得更加严肃了,他在安静的时候就是这般严肃。拉里脸上那种平静如水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像是他已经想通了某些事情,像是他的心绪从未这样平静过。
他们吃完午饭后,他建议去卢森堡公园逛逛。
“不,我不想去看画。”
“那好吧,我们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我也不想去,我想去看看你住在哪里。”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住在旅馆一间又矮又小的房间里。”
“艾略特说你有间公寓,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姘居在一起。”
“那你亲自去看看吧,”他哈哈大笑,“从这里去那儿只有几步远,我们走过去就行了。”
他领着她走过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尽管街道两旁的高楼能看到一抹蓝天,但光线仍然十分昏暗,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间门脸矫饰的小旅馆前。
“我们到了。”
伊莎贝尔跟着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一边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身穿长袖衬衣的人,外面套着一件细黑黄条纹背心,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正在看报。拉里问他拿钥匙,那人立即从身后的架子上把钥匙取给他。他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他显然认为她去拉里的房间准没什么好事。
他们爬上两段楼梯,楼梯上面铺着的红地毯早就破损不堪。拉里打开门,伊莎贝尔进入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从窗口望去,对面是一幢灰色的公寓楼,一楼是个文具店。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旁边有个床头柜,还有一个笨重的大衣柜,上面镶着一张大镜子,一张装有软垫,椅背笔直的扶手椅,两扇窗子之前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个打字机和一些纸,还有几本书。壁炉架上堆着不少平装书。
“你坐扶手椅上吧。这椅子不大舒服,不过这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座椅了。”
他拉过另外一把椅子,坐在上面。
“你就住在这里?”伊莎贝尔问。
他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咯咯地笑起来。
“是啊,我到巴黎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呀?”
“这里方便,离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都近。”他指着一扇她先前没有留意的门说,“房间里还有洗手间,我可以在这里吃早餐,一般在我们刚才吃午饭的地方吃晚饭。”
“可这里也太脏了。”
“哦,不。这里挺好的。正是我想要的地方。”
“可都是些什么人住在这里啊?”
“噢,我也不知道。上面的阁楼里住着几个学生。还有几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老单身汉,奥德翁剧院一个退休的女演员,另外唯一一间带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被包养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个礼拜,每逢礼拜四来看她。我想还有几个暂住的客人吧。这里非常安静,是个很正经的地方。”
伊莎贝尔有些尴尬,知道拉里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而且好像还很开心,她有点生气。
“桌子上的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那本吗?噢,是我的希腊文字典。”
“什么东西?”她大声问。
“别这么大惊小怪,它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文吗?”
“是的。”
“为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学。”
他面带微笑看着她,她也冲他笑了笑。
“你不觉得应该告诉我到巴黎这么久了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看了很多书,一天看八到十个小时。我还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想法国文学最重要的作品我都看了,我还会看拉丁文的著作,至少散文没什么问题,难度跟我看法语书差不多。当然,希腊文要难一些。但我有个很好的老师,你来之前,我每个礼拜有三个晚上都会去他那里。”
“可是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啊?”
“求知呗。”他笑道。
“可我总觉得不大现实。”
“也许的确不怎么现实,但也说不准。反正特别有意思。你是不知道看《奥德赛》的原著多带劲儿。那种感觉就好比踮起脚尖,伸出手就能摸到天上的星辰。”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兴奋得不能自已似的,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一两个月前还读了斯宾诺莎的作品,尽管我看得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样的作品真叫人兴奋。就像你从乘坐的飞机上走下后,来到一片被群山峻岭环抱的大高原上。四周万籁俱寂,纯净的空气如同美酒佳酿一样令人心醉神迷,你感觉像是拥有一笔巨大的财富。”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回芝加哥?我不知道,还没想过。”
“你说两年后还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放手。”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才刚刚摸到门槛。我看到浩瀚无垠的精神世界正在面前展开,在向我招手,我迫不及待地想去那里遨游。”
“可是你希望在那里找到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他近乎顽皮地瞥了她一眼,要不是她那么了解他,说不定还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呢,“我想弄明白世上有没有上帝,想弄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罪恶。我想知道我的灵魂会不会不朽,是不是我死之后一切也就结束了。”
伊莎贝尔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听拉里讲这些,让她很不舒服。但得亏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就跟平日说话的语气一样,她才不那么窘迫。
“可是拉里,”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几千年来,人们一直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有人答复,怕是早就有答案了。”
拉里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