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2年5月开始,纽约天气迅速变暖,哥伦比亚大学进入一年一度的毕业季。毕业班教室和毕业生寝室空空如也,大部分人不是忙着去投简历,就是参加各种应聘考试。还有人担心毕不了业,留在学校加紧修改论文和准备答辩。始于2008年的金融危机仍无好转迹象,就业形势晦气,毕业生们心情普遍不佳;这成了他们人生中的一道坎。教授们也好不到哪儿,这段时间真把他们累坏了,脾气发了一通又一通,总感觉应届生不如往届生。他们严肃更甚平时,连走路和看东西都像努力思考什么。最忙里偷闲的就是那些恋人,抓紧时间寻欢作乐。校园像青蛙交配季的池塘,混杂一种腥臊的躁动。包裹公司的活应接不暇,他们要为外省和国外的毕业生托运行李,货物堆得像纽约港口的分理处,包裹车像印度大篷车不时摇摇晃晃驶离校园。旅行社忙着向学生张发广告,推销他们精心订制的假期行程。毕业典礼紧锣密鼓筹备中,这是历年毕业季的重头戏,只是不知今年哪位名人到场演讲。最繁忙的当属文印室,机器昼夜轰鸣,员工们手脚麻利地制作毕业论文册子。每年都会有惊世骇俗的论文出现,今年哪位学子拔得头筹,世人充满期待!留学生像鸟一样聚起来开会,他们流露出伤感,以后肯定会怀念在美国和纽约的日子。
但总有例外。巴特勒图书馆二楼查阅室,一个靠近窗户的地方,正坐着哥伦比亚大学公认的校花。她芳名海丝莉·伯纳德,人家都叫她莉莉。因为她的存在,整个忙碌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像涡流里出现一个芳草萋萋的岛屿。她安静地端坐椅上,立起胳膊,手托玉腮,肘下搁几件书本,头转向一侧,专心致志欣赏窗外风景。那排爱奥尼亚式石柱的侧影,沐浴春日午后阳光,像涂一层耀眼的希伯来金粉。它们不仅撑起这座宏伟的建筑,还与柱上各位贤人共同撑起整个哥伦比亚大学。下面两侧是整齐的草坪,依时返青的小草反射耀眼光芒,让人看一会儿就眩晕。对过几百米处,正是名扬天下的洛氏纪念图书馆。门口那位头戴桂冠、手持四束麦穗的智慧女神正雄姿英发,俯瞰她的偌大领地,即两个图书馆之间一处空旷的院子。院子周围聚拢着其他教学楼、实验室与公寓。莉莉对这些再熟悉不过,闭上眼都像看照片一样清晰。从这个位置还可眺望半个哈莱姆区,绿茵像从港口涌上的新鲜海水,那些高楼大厦成了浪花丛中的山峰岛屿。最后还有露出四个塔尖的河滨教堂,像只正在融化的巨型灰色冰激凌。——校园里春意融融,她亦楚楚怡人,却是晌花带露,一副玳瑁镜框之后,睫上的泪痕依稀未干。耳机里响起碧昂丝的Irreplaceable,她想象自己像天使飞上纽约天空,融入纽约港上一尘不染的蓝天。
一点没错,她漂亮过人!消瘦白皙,蓝眸清澈,金发齐肩,像清高的仙子,散发天使的魅力;可又一副远人千里的模样,脸上难觅一笑,喜欢独来独往,常显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无数男生追求她,她一个没瞧上,全部心思用在学业上。她出生于纽约一个“上流社会”家庭(加引号部分引自她母亲原话),不住校内宿舍,每天开车往返学校与家里,并且在校的活动场所也仅限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那辆红色保时捷,是她十九岁生日一位纽约巨富送的礼物,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母亲是世居于此的英裔,负责处理纽约州国际贸易事务,经常代表纽约甚至美国处理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经贸事务,在业界以精通业务、大胆泼辣著称,被尊称为玛格丽特夫人。她有头火红头发,海浪一样翻卷至耳后,露出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和老态龙钟的脖子。她习惯裹在职业装里,趿着细长的高跟鞋,透着一股激情,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这印证了她形容自己的话:“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斗士!”——莉莉的父亲阿杰夫·伯纳德,年近五十,本是一头金发,但人到中年衰成秃顶。他遗传先人的红脸膛圆鼻头,挺着个啤酒肚,个子大概只比普通俄罗斯人高些,却身姿挺拔,看人喜欢把头高高抬起,说话语速极快,音量够冲,像只真正的高卢雄鸡。他在美国太平洋舰队任驻日两栖攻击舰中队长,几乎长年待在舰上,只在休假时与家人团聚。丈夫长年不在家,妻子对他几乎不抱指望。但莉莉没有遗传母亲的美貌却随了父亲,这让母亲耿耿于怀。母亲对她施以严教,生怕她沾上法国乡巴佬的习气,希望她务必像自己一样出色。在母亲看来,只有英国血统的人才算正宗纽约公民,其他都是外乡人。阿杰夫·伯纳德不在家的时候,这对母女就栖身于曼哈顿上东区的豪宅里相依为命。哪怕莉莉晚回一会儿都受到母亲严厉盘问,尤其自从她出落得如花似玉之后,母亲更把她看管得像蛇窝附近的鸟蛋一样谨慎。——莉莉非常害怕妈妈,二人从未像别的母女那样推心置腹谈过话,所以莉莉有时宁肯到阿斯托里亚公园喂野猫,也不愿意回家被妈妈数落。
答辩期临近,她加倍用功。她属于被寄予厚望的优秀毕业生之一。如果毕业论文不能一鸣惊人,怀特教授会对她失望,母亲更会冲她大发雷霆。她泡在图书馆,黑着眼圈不说,手脚也冰凉,像打一场生死战役。可很快她还是出神了,回想起去年暑假难忘的中国之行。特别是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中国人,像显影液里的照片一天比一天清晰,仿佛她观察橱窗中一只漂亮的蓝鸟,喜爱之情越来越浓。她清楚记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时,妈妈用一种高度质疑的眼神足足打量她三十秒,然后放话:“真不理解你为什么到中国,我一点不喜欢它!如果不是你爸爸快哭一样地苦苦哀求,而我这段时间又忙得不可开交,我决不会同意你离开纽约半步!”她的脑子里只有纽约和华盛顿适合人类居住,别的任何地方都是不毛之地。——于是就在第三天,她悄悄带着新认识不久的男朋友——彼德·皮特曼,两人启程赶往中国。
飞机快要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时候,莉莉迫不及待从舷窗向下眺望,她急于知道这个大洋彼岸的神秘国度到底与美国有何不同。当她出行前打听有关中国的情况时,听到的是众说纷纭:“中国吗?那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大国,贫穷、落后、吵闹、肮脏、混乱,没有秩序和安全感,去那里做什么?没有正经事别去!”“哦,我知道那个国家,人们缺乏信仰,一门心思挣钱,别的都可以置之不管。对了,他们居然是我们最大的债主,可笑得很呢!不过我没去过。”——这是一部分人的看法。而另一部分人认为:“中国人非常友好,你再不会见到比他们更性情温顺的人了,就像熊猫和考拉那么迷人!”“当然它不像美国这么先进和文明,但不妨去了解下,因为那里是世界上变化最快的地方。”“美国就历史的长度和深度而言没法与其相比,他们拥有五千年文明史,是世界唯一没有中断、完整连贯的人类文明,拥有独特的文化体系和思维模式。美国与其相比还是个婴儿,去那里你会获得更多关于生活、生命的理解与感悟。”——现在她就要亲自落地验证这些话。
座位前后就有许多中国人,莉莉看他们穿西服、打领带,同样使用iPad和戴着耳机聆听流行音乐,同样能说没有任何语法错误的美式英语,心里自然涌起一阵微笑。乘务人员用中、英文播报飞机即将着陆,莉莉赶忙叫醒睡了一路的皮特曼。如果他不是不时换个姿势,莉莉会以为自己只是多带了一件大件行李。皮特曼揉着眼坐起来。
“到了吗?啊,原来是场梦,我梦到自己被民主党总部录用了!”皮特曼嘿嘿笑起来。他来自怀俄明州,比莉莉低一年级,黑眼睛,中等个子,身体强壮,T恤外随意套件衬衫,将来的理想是参选总统,成为怀俄明州历史上第一位美国总统。
“皮特曼,真的,不知为什么,我喜欢这里,尽管还没有踏上这里的土地!”
“这里好像有故宫、长城什么的,还有2008年奥运会,人们住在胡同里。胡同是什么,我不知道。”
“皮特曼,我说正经的!”
“我也是,我们正经在一起,正经成为恋人,这不值得高兴吗?”
飞机触地弹起,皮特曼顺势抓住莉莉的手。莉莉扭过头,心早飞出机舱。
当他们走入首都国际机场三号航站楼时,同时发出惊呼。皮特曼把行李扔到地上,双手举起来向着鱼鳞状的屋顶大声惊叹:“真是太棒了,感觉像待在一条透明、巨型的鱼身里!我不会想到,这里竟有这么宏伟奇妙的建筑!我一直以为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看来上帝欺骗了我们。”莉莉什么也不说,眼里蓄满泪水,心里大声讲:“是的,没错,我要来的正是这里!”她举目四望:壮观的建筑,穿梭不息的人流,人们自信坦然地交谈和行走,先进与便捷的服务设施,工作人员的职业与美丽,还有外面间隔很短就呼啸而起的飞机,眼前一切无不呈现出一个欣欣向荣的帝国景象。
按照行程,他们乘坐机场大巴直达北京饭店。通往市区的道路宽阔平坦,沿途是高大的阔叶林和浓密的松柏,柔质的绿地拼嵌出各式图案,纵深则是鳞次栉比的楼群。越往市区中心车辆和人流越多,每次经过信号灯,莉莉都要为密密麻麻的车辆感慨一番:“这里简直就是美国,你能说出一点与纽约的不同吗?”皮特曼兴奋又疲惫:“是有点和我想象的不同,我一直以为他们住在方糖纸盒一样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真不可思议,我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发烫。皮特曼,你后悔跟我来吗?”“怎么会,我们还没真正待在一起呢!”大巴进入城区,几乎一路行驶在高架桥上,两人争先恐后举起iPad拍下现代北京的壮丽街景,心情无比的好,像他们头上经过治理的天空。
“北京饭店享有国际声誉,许多外国政要和名流都曾下榻于此,”穿着红色镶边制服的侍者热情为他们介绍,“老布什总统就是其中之一,他非常友善,饭店至今保留他的签名。”侍者骄傲地说,然后帮客人进行登记,又把行李搬进房间。看到占据半个房间的豪华大床,皮特曼叫嚷起来:“哦,老天,我喜欢这张床!”他倒在上面舒服地弹了几下。“布什先生给过你们小费吗?”他坐起来时把一张钞票递给侍者,“我也给你二十美元!”侍者笑着接过去致谢。
侍者把他俩带到窗前,“隔壁就是举世闻名的故宫,也是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宏大、最精美的宫殿。现在只作为博物馆使用,代表中国辉煌的过去,无论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到北京首选这里。这个房间位置很好,可以看到它的全貌。”莉莉顺侍者指的方向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幻缥缈感油然而生,仿佛脚离了地,身体失去重量,毫无牵挂在天空城池中徜徉,其间能听到心灵在愉悦地歌唱。——一条文明的大河在这里汇成大湖,一切如此平静、神圣,像一个呼吸都能让时间之水荡漾开来,又像所有时光和生命滞留于此。——侍者悄悄退出,皮特曼开始抱住吻她。她释然躺下,在某种迷离中,无怨无悔献出坚守二十二年的贞处。她睁眼望着鼓起的窗纱,觉得这才是自己,这才是她的存在!她坚毅和神圣地微笑,手指在皮特曼头发里轻轻摩挲,那是一种挣脱一切束缚后获得的轻松愉悦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