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沉,繁星点点,宫中万籁俱寂。
慕筱雅独自一人抱腿坐在宫墙拐角的阴影里,唉声叹气。
分明头天晚上又是守夜又是做噩梦的,根本没有睡好,但此时此刻,她伺候完染了风寒的顾锦瑜躺下后,却依旧半点睡意也无。
白日里她虽强打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但狐疑一刻也没有消散过,反而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心头。
虽然她从来都无心掺和宫廷琐事,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大的发现。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才能决定如何对待它。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隐约听见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慕筱雅循声看过去,只见一道颀长的影子,在月色的笼罩下,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只一眼,她的心便提了起来。
那是萧明嗣。
他穿着一身浓墨一般的黑衣,身形几度淹没在夜色中,又很快被明亮的月色勾勒出,一道阴影在他身后斜拉开去,随着他脚下的步子微微晃动着。
慕筱雅在宫中极少见他穿黑衣。不知为何,她只觉得,白衣的萧明嗣温润如玉,仿若站在阳光中一般,宽仁地包容着一切,从无烦恼和怨怼;然而黑色的衣袍,却仿佛将他处在阴影的一面尽数地展露出来,就如同此刻,给人以无边的孤寂之感。
人总是会有烦恼和怨怼的吧,只不过有的人能将它们极好地掩藏起来。这样想着,慕筱雅站起身来,朝对方走过去。
骤然看见面前的人,萧明嗣露出讶异的神情,随后低垂了眉眼,轻声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慕筱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答反问:“殿下又为何在这里?”
萧明嗣看了看她,无奈地笑了笑,最后道:“你可愿陪我说说话?”
房间里,顾锦瑜睡得极不安稳。
他咳了一声,翻个身;咳了两声,又翻个身;咳了三声,再翻个身。
一口气咳出一串声音,连带着在床上打了个滚,他侧耳细听,门外依旧半点响动也没有。
顶着被自己折腾出来的鸡窝头,他皱眉坐起身来。下了床,他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走到一半转而折向窗口,伸手在窗上敲了敲。
外面很快响起声音:“主子,属下已经看过了,人不在房间里。”
顾锦瑜觉得,有个太过善解人意的暗卫,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清了清嗓子,他道:“去宫里找。”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瞬间不见。顾锦瑜站在窗口,沉着一张脸,琢磨着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奴才究竟能有什么烦恼,值得大半夜玩失踪。冷不丁凉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最后只能无奈地爬回床上。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姑娘。”
依旧是那个宫墙的拐角处,不同的是,此刻两人是并排靠坐着。萧明嗣抬头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天幕,开了口,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我……”慕筱雅吓得心头一紧,支支吾吾地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咬咬下唇,老实闭嘴。
萧明嗣转过头,看着她柔柔一笑,道:“不用担心,我若是想告发你,又何必等到现在?西厂不是个好待的地方,你多半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慕筱雅只能借坡下驴,干笑道:“家贫,入宫混口饭吃。”
萧明嗣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你若愿意,我可在宫外帮你寻个差事,一个姑娘在宫中假扮太监,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话让慕筱雅羞愧的同时,也禁不住为之触动。自打师父去世之后,这么多年南来北往的,她都是一个人闯荡,几乎已经忘记了被人关心是怎样的感觉。哪怕萧明嗣对她的关心只是出于善良的本性,无关情爱,她也觉得心头暖暖的,即便现在是子夜,也如同站在午后的阳光之中。
她恢复了女子说话应有的腔调,转头打量了对方,小心地问:“为何殿下今日看起来心情有些黯然?”
萧明嗣闻言立刻垂下了头,似乎是急于掩饰翻涌而来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今日,是我母后的祭日。”
慕筱雅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母后虽然是父皇的第二任皇后,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也是最爱我父皇的女人。”萧明嗣强笑了一下,抬头看向远方,陷入回忆一般,继续道,“五年前,她却怀着不甘和恨意,在病榻上永远地合上了眼。”
“为……为什么?”慕筱雅忍不住颤声问。
萧明嗣苦笑一声,叹道:“活人再怎么好,也终究是赢不了死人的。”
慕筱雅骤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任甄皇后如何贤良淑德,想来先帝心中的“朱砂痣”“白月光”始终是他的第一任皇后——钟皇后。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最后才将自己的皇位传给了钟皇后的孩子。
她转头深深地凝视着身旁的人,心中缓缓地生出一丝苦涩。作为女子,她能想象出甄皇后心中的不甘和怨怼。
她想问萧明嗣是否也怀有不忿,却不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否合宜。
对方却已然看出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道:“我深知自己的性子,绝非堪当大业之人,从小到大对于皇位也并无肖想。我只是……”他顿了顿,垂下头去,“我只是恨自己无能,无法护得母亲周全。”
他的话音轻缓地落入夜色里,将周遭的一切都拉进了无边的沉默之中。
慕筱雅不知道对于这种事该如何劝慰。她知道这个当口,任何劝慰都是多余的,也许萧明嗣需要的,只是一个可靠的倾听者。
其实此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想到这里,她心头微动,用余光看了看身旁的人。萧明嗣很快觉察到,目光柔和地追随过来,道:“你好像也有心事?”
慕筱雅缓慢地点了点头。对于她而言,在这个宫中,没有谁比萧明嗣更值得信任了。
萧明嗣看了看他,道:“你若相信我,便说来听听。我定当尽自己所能,全力相助。”
“事情和我倒没有什么干系,可,毕竟也是件大事。”慕筱雅叹了口气,随即转过头直视对方的双眼,郑重道,“其实,我发现此刻身在宫中的督主,并不是真正的顾锦瑜!”
今天清晨,她在“顾锦瑜”的下巴到脖颈处,看见了极淡的色差,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是人皮面具和主人原本肤色的差别,在普通人眼中几乎没有区别,然而对于慕筱雅这样的行家而言,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无所遁形。
换言之,她所见到的顾锦瑜,一直是由其他人戴着人皮面具假扮的!
而这还不是让慕筱雅震惊的全部内容。那人皮面具的制作手法,她再熟悉不过。据她所知,会这种独门手法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师父、师兄以及她自己。
除开她,师父早已去世,剩下的只有……难不成,师兄他也在宫中吗?
关于师父、师兄,以及自己职业上的秘密,慕筱雅是打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故而对萧明嗣说出具体情况时,她耍了点小花招,只说是有一天顾锦瑜贴人皮面具的时候,被她偷偷地看见了。
听了她的话,萧明嗣微锁了眉,陷入沉思。
慕筱雅只好乖乖地在一旁等着。虽然对宫中的云谲波诡、明争暗斗一无所知,但她也知道,手握大权的督主被人换了,这背后肯定有阴谋!
半晌后,萧明嗣终于开了口。他先轻轻地笑了笑,以示对慕筱雅的安抚,随后才道:“这件事兹事体大,牵一发可动全身。你暂且只当不知,一切如常,其余的,我会想办法查实。”顿了顿,他又看着她叹了口气,道,“皇家的纷争比什么都无情,我不希望……你因此而受到什么牵连。”
慕筱雅心中霍然一动,面上却只是点点头,胡乱地“嗯”了一声。
“时候不早了,你若还晃荡在外,恐怕会惹人怀疑。”萧明嗣抬头看了看天,随后拂拂衣摆,站起身来。
慕筱雅也回了神,忙道:“那……那我先回去了。”说着她手忙脚乱地就要走。
“等等!”萧明嗣却又唤住她道,“顾锦瑜不比旁人,既然那假冒之人能骗过宫中这么多人,想来也不是寻常之辈,你且格外小心。”
慕筱雅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慌张地应了一声,随后小跑而去。
一口气狂奔到西厂内,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她才停下来,小声地喘气。
运气不错,没人发现自己晚归的事情。西厂里万籁俱寂,一丝声响也无。
除了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夜的静,衬托出她此刻的心跳,竟是如此剧烈而杂乱,好比一个不会击鼓的人,拿着锤子乱敲一气。
慕筱雅捂着胸口,回想起方才萧明嗣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不希望你因此而受到什么牵连。”
“你且格外小心。”
慕筱雅越回想,越觉得心跳如鼓,呼吸如抽风,整个人都不太对了。
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便也罢了,可这样的话,却是在他知道自己身份后才说出来的。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猜测一下,他没有告发自己,有一些其他的缘故?是不是可以幻想一下,他之所以对自己这么无微不至,也包含着某些她所希望的原因?
慕筱雅正面红耳赤、心跳如小鹿乱撞的时候,面前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准确地说,是一声咳嗽。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慕筱雅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看清楚人在哪里,她就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奴才给督主请安,奴才是因为睡不着才出去转悠了一下,督主怎么责罚奴才都行,就是别打脸啊,呜呜呜……”
“哦?”
声音再度响起。然而这声音,却是从身后传来的。
慕筱雅壮起胆子,抬起头朝面前瞅了一眼,才发现她跪错方向了。
她动作麻利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儿,这回没抬头,只是生怕对方没听见似的,又把消失的理由解释了一遍:“呃,督主,奴才……奴才失眠,刚出去散了会儿步!”
这如果换了包公公,一定会苦口婆心地教育她,说虽然她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但是宫中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入夜私自在外闲逛,如果被人发现了,他也很难办。
但督主大人显然是打死也说不出这么多字的,所以他只是声音平静地“嗯”了一声。
意会出这个单字里隐含着的“平身”之意,慕筱雅麻溜儿地站起身来,把之前背好的《拍马屁大全》如泄闸般“哗啦啦”地往外倒了一气,以表自己对督主广博心胸的感激之情。
然而她说完之后,却发现面前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顾锦瑜穿着素白的里衣,肩头松松地披着自己的外袍。大概是染了风寒的缘故,他鼻尖有些红红的,但并不影响他谪仙一般的气质,如今只是静静地立在幽冷的月色中,就让人觉得他头顶仿佛能冒出寒气来。
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中波光流转,然而眼底的神情又平淡得让人窥探不出其中的情感来。
慕筱雅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有点不太敢跟他对视。
虽然萧明嗣叮嘱过她,要表现得毫不知情,一切如常,然而一想到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其实是戴着一张面具的陌生人,慕筱雅顿时就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对方。
此刻二人的距离相隔那样近,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自然逃不过顾锦瑜的双目。他眉间不着痕迹地敛了一下,感觉到面前这个向来没心没肺的小奴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反常了。
于是他也不关心对方为何半夜溜到外面去了,道:“躲着我?”
言者不过试探而已,听者却被狠狠戳中。慕筱雅如同被踩了尾巴似的,瞬间跳起来,挠着脑袋笑道:“什……什么?躲着督主您?这怎么可能嘛!奴才每天都要侍候您,就是想躲也躲不了啊,哈哈哈哈哈……”
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因为笑得太过用力而几乎抽筋的脸,顾锦瑜脑中只浮现出三个字来:有蹊跷。
然而不待他做出反应,慕筱雅又抢白道:“那个啥……时候不早了,督主早些歇息吧,奴才就告辞了,督主好梦!”
一气呵成地说完,慕筱雅便从他身边绕过,绝尘而去。
顾锦瑜回过头,刚准备开口唤住她,右脸忽然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赶紧抬手一把捂住,以防脸上的人皮面具掉下来。而就在这瞬息的工夫,慕筱雅已经跟兔子似的蹿进了自己的屋子。
顾锦瑜保持着牙疼捂脸的姿势,继续朝着那个方向行注目礼,心里如云山雾罩一般,充满迷惑。
正此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顾锦瑜听闻动静,却没有动,只淡声问:“怎么回事?”
“这小太监没跑多远,只是沿着北面宫墙走出了几里。”暗卫的语声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属下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和宁王在一处。”
“宁王?”听到这两个字,顾锦瑜的神情骤然沉了沉。
“是。”暗卫道,“宁王似是喝醉了,同那小太监并肩而坐说了些话,二人才各自离去。他们所在之处并无遮蔽之物,属下不便近身,故而未能听到说话的内容。”
暗卫言语中透出自责的意味,顾锦瑜却并无责怪的意思,他只稍稍眯起眼,轻笑一声,道:“今天这个日子,也难怪他会醉。”
暗卫闻言心中隐有所感,却不敢擅自接话。顾锦瑜这时忽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这模样可还好?”他说着,还不忘在自己脸上稍稍用力拍了拍,好让人皮面具粘得更牢固一点。
他的本意是问那暗卫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可还稳妥,然而不幸被对方会错了意。
“主子今天也和往常一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呢!”暗卫愣了一下,立刻娴熟地吐出一连串奉承的话。唉,没办法,这年头找份差事做不容易,碰上个自恋如斯的主子,也只好加强拍马屁能力,提升职业技能了。
顾锦瑜微微一愣,虽然对方有些答非所问,但也错得让他心里十分舒坦。
“罢了,你去吧。”他顿时有些惬意地道。
暗卫颔首,“嗖”的一声消失不见。
顾锦瑜站在原地,微微仰着脸,回味着暗卫方才的夸赞,心中一阵荡漾。
只可惜为了脸上面具的安稳,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表示愉悦。正无声狂喜之际,一道金光从脑中闪过,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让他想到了什么,豁然开朗。
回想起慕筱雅近日来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从开始故意躲着自己,保持距离,到刚才目光躲闪,神情紧张,面露羞涩。
摸着自己的下巴,顾锦瑜向来冷峻的眉微微扬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将笑未笑的神情来。
“那个小奴才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第二天早晨,慕筱雅站在顾锦瑜的房门外,深吸一口气,纠结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自认为“好自然,看起来完全不像发生了什么”的笑容之后,她抬起手,正准备推开对方的房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顾锦瑜穿着一身绣有五色飞禽的深紫色玉锦长袍,衣衫工整,身形笔挺地出现在慕筱雅面前。见了慕筱雅,他显然有些意外,冷峻的眉眼稍稍上挑了几分。
视线控制不住地往他耳后的位置瞟过去,慕筱雅顿时觉得不能淡定,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于是赶紧道:“督主……那什么,早膳已经备好了,奴才特来请您过去。”说着她忙不迭地侧过身,低头做出一副让道的模样,总之不看他的脸就对了!
顾锦瑜微微仰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颇有些仓皇的反应。
不着痕迹地,他嘴角上扬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
“走。”他迈开步子,十分简短地留下了自己的一字箴言。
慕筱雅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擦擦额前的汗,长舒了一口气,心下感慨还好她足够机智,没让他看出来什么。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西厂后院的小凉亭,是顾锦瑜惯常用早膳的地方。
石桌的正中间,小厨房的人早已将八宝稀粥以及各色糕点摆放妥当。
石桌的左侧,顾锦瑜端坐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稀粥,然后在桌上来回扫视一番,徐徐举起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缓缓地咀嚼着。
他性格闷骚,举止沉稳,就连吃个饭也优雅得仿佛在开美食品鉴会。
在心里默默对这款桂花糕的口味给予肯定之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目光横穿过一整桌的美食,看向慕筱雅。
石桌的右侧,慕筱雅姿态别扭地坐在小石凳上,连人带手中的筷子,不停地抖啊抖,抖啊抖。
“那个,督主啊,”见顾锦瑜看过来,她忙见缝插针地说道,“您是主我是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顾锦瑜没有说话,闻言只是拿余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慕筱雅就蔫了。
“没事没事,开个玩笑而已。日照香炉生紫烟,督主就是我的天!”说着,她赶紧夹了一块紫薯卷塞进自己的嘴,以示虔诚。与此同时她深深地觉得,在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面前,自己还是少说点话比较合适。
正闷头大嚼之际,对面却不轻不重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没事。”
慕筱雅顿时愣了愣。那声音低缓沉稳,隐约带着一丝镇定人心的力量,仿佛是在安抚她,让她不要太紧张。
但转念一想,惜字如金的督主大人竟然舍得花费掉整整两个字,就为了镇定她的心情?开玩笑,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慕筱雅瞬间觉得自己想太多。
而等她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向对桌的时候,果然看见顾锦瑜眉目无波,神情淡淡,正微垂着头,搅动着碗中的八宝稀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刚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太吵了吧?
这样想着,慕筱雅反而坦然了不少。
毕竟贴身跟着顾锦瑜这么长时日了,不管这人是真的还是冒牌的,她都已经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顶级功夫,所以哪怕顾锦瑜再没有说一个字,慕筱雅也能够隐隐感觉到:督主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
事实上,顾锦瑜不知从何而来的好心情不仅是在当天,还十分坚挺地持续了几乎一周。而在此期间,慕筱雅也十分沉痛地发现了一个事实:督主表达“好心情”的方式,貌似就是折腾她。
她的职责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经无限地被扩大了。
从早中晚三餐陪吃,到闲暇时候陪着打太极,陪着遛鸟,陪着下棋,陪着散步……她觉得自己已经从太监化身成了保姆,还是不涨俸禄的那种!
但这些还远远没完,因为这天夜里就寝前,她被顾锦瑜用一声咳嗽呼唤到了房内。
“替我宽衣。”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慕筱雅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腾起了一小团蘑菇云,被炸成白痴了。
那什么,她的职责……这是要发展到陪睡了吗?
“督主,您……您说什么?”抽搐着嘴角看着面前的人,她确认着自己所听到的话。
顾锦瑜衣冠齐整,坐在昏黄的灯影里,正端着一杯茶,闲闲地啜饮着。
面对慕筱雅的问话,他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扔过去一个饱含着“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然后微微扬起下巴,眯起眼,带着一种“小样儿你敢不从就死定了”的神情看着她。
慕筱雅顿时觉得压力很大。然而回想起萧明嗣的话,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露马脚。
她心想:宽就宽,谁怕谁!就算把人看光了,吃亏的也不是我好吧!
深吸一口气,她走上前去,大义凛然道:“督主……来……来吧!”
顾锦瑜听她那视死如归的壮烈语气,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在有茶杯的遮掩,须臾工夫他已经强忍下笑意,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慕筱雅心情复杂地从对方手中接过茶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磨蹭了好半晌,才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
顾锦瑜拂了拂衣摆,起身缓步走到屋子中央站定,平举起双手,一副等着伺候的模样。
那一刻,慕筱雅忽然觉得他这副德行,实在是像极了那个不折腾死人不偿命的萧明睿。可恶,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朝前迈出步子,在距离对方半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她牙一咬心一横,然后伸出手去,开始解腰带。
周围太安静了。
今夜窗外几乎没有一点风声,屋内也没有半点响动,面前这个人那瘦削却充满力量的胸膛,平稳地随着轻缓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哪怕不抬头去看,慕筱雅也能感觉到,那气息离自己很近,就如羽毛一般,纷纷扬扬地抖落在自己头顶的位置。
于是她的手也开始跟着抖。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偷偷地瞅了面前的人一眼,却发现对方正面无表情地平视着正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样子。
慕筱雅小小地松了口气,又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腰带解开。
殊不知,顾锦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只是感觉对方有抬头的趋势,才赶紧收回目光,做出若无其事凝视远方的姿态,与此同时也没忘了把上扬的嘴角下拉几分。
所以他自然也知道,慕筱雅解决腰带后,围着他缓慢地绕圈,试图褪下那宽大的外袍,因为身高不够,还在他身后十分吃力地蹦跶了好几下。
顾锦瑜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随着对方再度绕到身前,完成了从有到无的自如转换。
经过了好大一番周折,慕筱雅总算是把那件大袍子给褪了下来。抱着袍子走到衣架边,她抖了抖准备挂上去,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随着抖动,那附着在衣袍上的男子独有的气息,被毫无保留地扬起,充盈在鼻腔中。
那是一股夹带着不知名熏香的气息,格外好闻是没有错的,可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慕筱雅皱了皱眉,试图在记忆里搜寻一番,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轻轻的咳嗽声。
她回过头去,就看到顾锦瑜站在房内的光影中,抬起一只手,冲着自己的头顶指了指。
呃,束发忘了解。
慕筱雅只好赶紧抛开衣服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重新来到顾锦瑜面前。她抬起手去够那束发,在空中捞了两下,却发现身高是硬伤,居然够不着。
没办法,她只好咽了咽口水,踮起了脚。
这下终于够着了。
然而,等到三下五除二地把东西取下来之后,慕筱雅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现在和顾锦瑜的姿势,貌似有那么点诡异。
于是下意识地,她把视线从对方的头顶往下移,看向身前的那张脸。
顾锦瑜的面容近在咫尺,他正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因为面前的光多半被自己挡住,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几乎陷进了阴影里,却又不是完完全全的一片黑暗,还是有光从别处找到了空隙,将他侧脸的轮廓点亮,并完美地勾勒出来。
从一个妙龄少女的角度去欣赏,这显然是一张完美得足以让人怦然心动的脸。然而对于慕筱雅这样一个专业的人皮面具制作者而言,她第一时间所想的却是——如果撇开衔接处的微小漏洞,这张人皮面具可谓是完美之作了!
这样想着,她的双眼不听使唤地瞥向了对方耳侧到下巴一带的“小漏洞”。那并不明显,却真实存在着的色差,就像一座敲响在耳侧的警钟,提醒着她,面前这个人不是顾锦瑜,而是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
慕筱雅一愣,豁然清醒了几分。再看面前那张脸时,发现对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看着她!
她瞬间就慌了神,举着发簪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道:“督主,那个……宽衣……宽衣完毕!”
那边没有回应,只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感觉到对方正在朝自己靠近,慕筱雅缩在原地,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始料不及地闯入视线。
紧接着,手指尖微屈,扣住了她的下巴,轻轻将她的头抬了起来。
慕筱雅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茫然状态,就被那只手抬起了头,整张脸暴露在面前男子的视线之中。
顾锦瑜身形笔挺地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微扬着下巴,用略带审视的目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无绪,却隐约比平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稳和肃然。
若要形容,那眼神就如一把利刃,积蓄着足以剖开一切的力量,让所有秘密无所遁形。
慕筱雅心头一紧,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是发现她女扮男装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混入宫中,还是意识到他假扮顾锦瑜的事被她发现了?
无论发现了哪一个,结局都不怎么乐观啊!
完了完了完了,她是会被打入宗人府,还是小命就地交待在这里了?不要啊,她的钱还没拿到呢,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慕筱雅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头蹦出来。她正在脑中飞快地思索如何保住小命的时候,对面的人却保持着扣住她下巴的姿势开了口。
“你果然……”顾锦瑜微微眯起了眼,眼光霎时凌厉了几分,口中的这三个字,说得虽然轻缓,却似乎蕴含着别样的意味。
于是慕筱雅额前上又添了一层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她主动招供提出入伙有可能成功吗?把酬劳分他一半,他会要吗?
然而对方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就道出了后面的话。
“是钦慕于我。”
慕筱雅顿住,等一下,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向面前的人。
顾锦瑜的神情早已不复刚才的严肃。他不知何时收回了手,此时正微微歪着头,上挑着眉,用一副“不用掩饰了,我早就看出来了”的表情望向她。
慕筱雅愣了一会儿,赶紧摆手干笑道:“督,督主,大晚上的就别开玩笑了好吗?”
顾锦瑜盯着她看了片刻后,微微地扬了眉。
“你时常偷偷看我,”半晌后,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以为,此事我会不知?”
慕筱雅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这段时间里,她脑中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顾锦瑜用膳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然而只要他一低下头,她就使出吃奶的劲儿盯着他的脸瞅,等他抬起头,她又瞬间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顾锦瑜下棋的时候,他专注地盯着棋局托腮沉思,她站在棋盘对面,双眼跟粘在他脸上似的,撕都撕不下来,不等对方下完棋,誓不挪开;
顾锦瑜遛鸟的时候,她蹲在鸟笼外边给鹦鹉喂瓜子,顾锦瑜坐在对面休息。她装作看鸟的样子,喂一颗瓜子瞅一眼他,喂一颗瓜子瞅一眼他,一炷香的工夫能瞅几百次。
由于自认为隐蔽工作做得很好,慕筱雅偷窥时根本没掩饰自己的表情。换句话说,如果眼睛能喷火,顾锦瑜估计早化成灰了;如果目光能吃人,顾锦瑜估计连渣都不剩了。
慕筱雅是知道自己情况的。
观察顾锦瑜的时候,她脑中基本上还会同时浮现出另一个东西——带着小翅膀的金锭,一边飞一边叫着“百金、百金”。
所以那时候她看人的眼神难免“赤裸”一些,甚至不自觉地流口水了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慕筱雅无力地抬手扶住了额。如果可以,她更想扶一扶墙。
“我……”开了口,她却发现词穷。
这到底要怎么解释啊?!
难不成告诉他“督主,我不喜欢你,是你想多了,我只是出于职业素养在观察你的脸”吗?
面对她的语塞,顾锦瑜却显得相当镇定。他甚至没说话,只是再度抬起手,冲自己的脸指了指。
慕筱雅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然后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她的脸滚烫滚烫的,不用想也知道,现在一定红得跟番茄似的。
再结合一下自己刚才手抖、心跳加速、语无伦次等紧张的反应,如果换一种解读方法,简直完完全全就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好吗!说不是她自己都不相信了!
再看向顾锦瑜时,对方眼中此刻已然多了类似于“不用狡辩了”“事实胜于雄辩”的含义。
慕筱雅简直想哭。
呵呵呵呵呵,这下好了,她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去吧。”顾锦瑜忽然又让她退下。只是在这两个字落下之后,他的嘴角很快向上扬了起来,显现出明显的弧度。
这是一个笑容,是有史以来,慕筱雅在他脸上亲眼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然而此刻,她完全没有心思纪念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他那副模样,是坚信不疑了吧?!
“不,督主……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你听我解释……”眼看着对方已经转身走向里室,慕筱雅赶紧伸出手,做最后的挣扎。
没想到这一声大呼之下,顾锦瑜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
他徐徐地侧过身子,顶着一张轮廓好看的侧脸,神情淡淡地瞥向慕筱雅。
“这件事,我并不意外。”他没有等她解释,便道。话音落下,他已经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被“补刀”的慕筱雅站在原地,石化。
顾锦瑜的那句话虽然简洁,但稍加翻译,却是意蕴无穷。
比如:“我知道我很有魅力,喜欢我再寻常不过。”
比如:“男女通吃老少咸宜什么的,我早就习惯了。”
再比如:“这样和我朝夕相处,不喜欢我才是怪事。”
慕筱雅额前顿时浮现出道道“黑线”,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冒牌督主居然自恋到这种地步。
从那天起,慕筱雅就进入了“想方设法证明我真的不喜欢督主”的苦难中,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对方用一种“不要迷恋我”的眼神打量一番,最终还是以慕筱雅脸皮不够厚,招架不住飞快溜走告终。
而这又成了“因为羞涩而无法面对督主”的又一铁证。
好在这时候,一颗救星冉冉升起,照亮了她沉重而“悲催”的人生。
萧明睿,这位闭关了半个月的皇上,终于出关了。
不是因为他终于炼成了传说中可以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仙丹,也不是因为他耐不住寂寞想出来散散心,更不是因为他忽然良心发现,准备着手开始管理朝政了。
而是因为,他闭关的时候,把自己的炼丹房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