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丫头,木丫头,快起来了,天都快亮了。”
素辉雄鸭子似的变声期嗓子把我从梦乡中唤醒,我稀里糊涂地睁开眼。咦?又是鸡鸣时分了吗?真讨厌!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慢吞吞地进了厕间,慢吞吞地穿衣服,慢吞吞地……
素辉终于看不下去了,飞快地帮我套上衣服,泼了几下水算洗了个脸,他一边埋怨着,一边像拖着棵白菜一样扯着我冲进练武场。
点将台前一只绝代波斯猫,不,绝代美少年,一身如雪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冰冷而沉静地瞥了我一眼,“你又来晚了,木槿,今儿个多练两个时辰。”
我彻底吓醒了,“三爷早,韩先生早。”
原非白旁边的美髯公很有礼貌地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自上次落难获救后,我和原非白回到西枫苑已有两个月了吧。那时我昏迷了许久,一个自称是“南人”的侠士救了我们,并放信号通知韩修竹。后来我才知道,那侠士竟是张德茂易容的,我开始怀疑此人不但是优秀的民族歌手,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我便问他在江湖上可有名号,他笑说,他在江湖上的朋友称他作千面手。原来如此,那张德茂那张脸也是易容的吧?我再问他,他但笑不语。
我被救回来时断了三根肋骨,据赵孟林回忆说,第二根断骨差一点刺破我的肺部。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所以连妙手医圣也是险险地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能下地的第一天,原非白和颜悦色地来看我,微笑着说给我听他所谓的报恩改造计划,其实很像报仇计划的,他要求我学武。
我想那时我的脸色一定越来越难看,因为我天生就讨厌暴力,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再说女子去练武了,那要男人做什么?
可惜,在西枫苑,他是老大啊,从此我得鸡鸣时分起床。素辉自然不愿意我来霸占他的少爷,一开始每每都在练功时来找碴。我练完马步,往往腿抖得像迈克尔·杰克逊跳舞,他还会来偷点我的穴道,要么从后面偷袭我。
不幸被原非白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我第一次看到原非白对素辉发这么大的火。韩先生和扑在地上呈狗啃屎状态的我都惊呆了。谢三娘自然将他暴打一顿,他对我大声哭泣,非常不情愿地意识到了,在原非白的心目中,我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了西枫苑的一分子。
而在原非白对素辉的怒斥中,我终于明白原非白要我练武的原因了。
原来我的旧伤落下了病根,以后每逢季节交替,或阴雨天气,肋下必会疼痛难忍。赵孟林嘱咐我一定要强身健体,且时时保持心平气和,情绪不可激动,不然,很有可能引发旧伤,英年早逝。
红颜薄命啊!我先是呆愣异常,然后苦笑连连。
已是初夏了,虽不见得寒冷,可起得这么早,肠胃依然有些不适。我和素辉蹲着马步,心中却思念着很久没见的碧莹和原非珏。
听说我和原非白失踪那几天,他也跟着果尔仁和韩修竹寻了好几趟,却一无所获,急得差点吐血。我养伤那一阵子,原非白倒经常放碧莹进苑子来看我,有时谢三娘顾不得我,还让她住下好照应我。
原非珏来闹过好几次,原非白估计还记着原非珏帮采花贼整他那事,尽管他使了所有的计策,软硬兼施,叫骂阵前,原非白也不理他,他只好伤心地走了。
他偷偷托碧莹给我送来些好玩的珠宝玉饰、灵药圣丸,还有他自己抄写在绢帕上的一首词,歪歪扭扭的,勉强认得出来是那首《青玉案》。遗憾的是都被原非白发现了,当场阴着脸用内功化为灰烬,吓得碧莹差点旧病复发。后来我的伤好转了,无论我怎么央求,他也不让碧莹进西枫苑了。
我刚醒过来那几天,一睁眼总见原非白在旁边满心焦急地看着我。他眼圈黑黑的,还在床前笨笨地喂过我几次药,严重烫伤了我的舌头。我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那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是望着他流眼泪。我心说:你绝对是为了折磨我才生在这世上的。可他却以为我是伤口发作了,痛心地唤着赵孟林。
赵孟林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碍于原非白的面子,也就干笑几声,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偷偷开了个治烫伤的方子给韩先生。
原非白拉着我的手,难受地替我抹眼泪,像哄小娃娃一样说道:“木槿,别哭,再忍忍,素辉这就去煎药,我再喂你喝啊,喝了就不疼了啊!”
知情的众人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同情地看着我,我的泪流得更凶了。
可能是相处久了,我慢慢也不再那么怕他了。刚练武那阵子,我有时跟他胡搅蛮缠,总是练着练着就变成跳嘻哈舞,或是走月球步。
于是,这个变态原非白,一生气就冷冷地道:“若要出这个苑子,除非你能打败素辉。”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碧莹和非珏啊。我叹着气,一侧头,原非白的俊脸就放大在我眼前,他正拿着钢鞭坐在我的旁边。我吓了一跳。
他用钢鞭把我的手举高些,淡淡道:“你又走神了。”
“三爷,今儿下午兵部王侍郎家的宝婵小姐来拜访您,我能抽空去瞧瞧碧莹吗?”我探过头,讨好地问着原非白。不知道他在闹什么,现在就连韩先生同意了,他都不让我出这个苑子,真过分!
“你去瞧了她,莫非就能让你的武功突飞猛进,打败素辉了吗?”他懒洋洋地道。
“我听说碧莹最近身体不大好,怕她旧病复发,所以想去瞧瞧。”我小心翼翼地答道,偷看他的脸色,果然深不可测啊。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犀利,“你是去瞧她,还是去看她的主子?”
神童就是神童,一下子就猜到我的心思了,不过我是坚决不会承认的。
于是,我高傲地仰头,表示了我高度的革命忠诚,“那哪能啊,我是三爷的丫头,忠仆不事二主,自然不会再去见这个苑子以外的主子。”停了一下,我又沉痛地道:“只是碧莹是我的三姐,木槿要尽仆人之忠,亦要尽为妹之孝啊。”
这一忠孝自古不能两全的千古难题就这样扔给他了,当初我在床上就用过这招,成功地见到了碧莹。
原非白看着我的目光阴晴不定。
我壮着胆子,用极其无辜的目光迎向他。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你的伤还没大好,不宜去北边偏僻之地,明儿个还是让素辉去请莹姑娘,让赵孟林先生给你和她都把个脉,顺便陪你玩一会儿吧!”
我高声欢呼,欢快地跳跃起来,又想起还在练功,别惹他不开心,就蹲回马步,对他甜甜一笑,喜滋滋地道:“三爷真是天下最好的人。”
他嘴角微弯,算是给了我一个笑容,看着我的目光也柔和了很多。韩修竹冲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素辉同学一开始也很高兴,毕竟又能见到他的梦中情人碧莹了,过了一会儿却又苦着脸喃喃说道:“三爷又让我去突厥人的地方啊。”
自从回来以后,原非白完全让我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谢三娘也开始腾出空来督促素辉的功课。我伺候完原非白用过早饭,他和韩修竹去见幕僚,我想编一篇新的傅立叶文,让碧莹带给原非珏。
写些什么呢?碧莹上次来说,在我失踪那阵,原非珏天天抱着那本《花西诗集》,以泪洗面,反复念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巧让果尔仁给听到了,不悦地称其为忧词败曲,丧气之调,差点给没收了。
那这回我就写些有深度的、能振奋人心的诗词吧,该写什么呢,岳飞的《满江红》吗?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不行,估计果尔仁看了立刻就会杀了我,还是换一首吧!
写着写着已到了午时,谢三娘传话来说王侍郎府里的大小姐来了,三爷让我好生歇着,不用过去伺候了。我应了一声,这才发现鹅毛笔用坏了。
我决定去问友好的鸟类借一根羽毛。我来到鸽子棚,想找根散落的羽毛,结果这群友好的信鸽淋了我满头满脸的屎。我逃出来,擦干净脸,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不要紧的。梅园里放养的仙鹤在姿态高雅地散步,我偷偷绕过去想拔一根仙鹤毛,不想这些仙鹤好像是训练好的,一只曲项向天打了一个鸣,另外六只便一起合击我,让我再一次领教了梅花七星阵的厉害。
我恼了,连自己人也不认识了,好歹我还喂过你们呢,竟如此忘恩负义。我用我学过的几招花拳绣腿,正与仙鹤激烈地搏斗中,忽然一声清啸传来,七只仙鹤一下全飞开了。
我满头包地站起来,只见眼前立着一赤一白两匹骏马。白马上坐着我们家的波斯猫主子原非白,枣红马上坐着一个粉衣美女。那美女美则美矣,只是眉目间透着浓重的杀气。她马后面跟着个身穿绿袄的俏丫头,一脸刁蛮且鄙夷地看着我。正是王宝婵和贴身丫头绿萼。
素辉忍笑忍得脸都抽筋了,而原非白似笑非笑地从马上俯视我,“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讨厌!干吗在我的仇人面前说我呢。我揉着脑袋,“回三爷,我只是想问仙鹤借根羽毛罢了,谁知它们这么小气呢!”
原非白无奈地摇摇头,策马和王小姐经过我身边,扬长而去。我望过去,王小姐柔情万种地对原非白笑着,原非白保持着他不冷不热的笑容。
她掏出一块锦帕,含情脉脉地替他拭着额头,原非白居然握着她的手放了下来,她趁机反握着原非白的手,就是不放,还一边对他说着什么……
我暗暗冷笑。摸吧,你就摸吧,小心一出门就被采花贼砍死,一下车就被少女FANS团泼硫酸……
原非白也真奇了,可能为了向世人证明,尤其是向断袖们证明,他不是一个GAY,又抑或是突然间意识到这世上还有很多叫作“女人”的东西,自回到西枫苑不多久,他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女性交往,有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有江湖闻名的女侠,还有酒国名花、红尘名妓等等。
今天是赵小姐,明天是王千金,那些女孩都是忐忑不安地来,痴痴迷迷地走,连西安醉仙楼的头牌小醉仙也曾来过西枫苑。可惜那时我正好在床上静养,只听到阵阵娇笑和琴音传来。老实说,论琴艺,我还是觉得碧莹的更高些。
在这些千金小姐中,我最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兵部侍郎王年参的女儿王宝婵,也就是这个正无礼地瞪着我的女孩。
我们的梁子是这么结下的。我久病初愈那一天,小醉仙叫丫头媚儿来送诗帕,说是要原公子一个回复。我收了正要送进去,彼时王宝婵主仆正好来拜访原非白,绿萼正站在王宝婵的轿子旁,便猛地过来,一把抢了我手中的帕子,送给王宝婵看,还对媚儿骂着什么下作的小娼妇,敢到官邸来勾引世家公子。
那媚儿是勾栏出身,倒也不惧官府千金,当场吵起来了,一定要回那帕子,两人就这么打起来了。绿萼是将军府上的丫头,习过几年武,直把媚儿打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直哭。王宝婵却在轿子里怎么也不出声,想是要给小醉仙一个下马威。
我看不下去了,就把她迎进来上药,绿萼却打上瘾了,说是不打死这个小贱人不解气。我好生劝着,绿萼却口出狂言,“哟,木姐姐这么护着这小骚货,莫不是也从勾栏里出来的?怪不得这西枫苑里就你这么个使唤丫头啊,敢情是功夫好啊。”
啊呀!这女孩,这么小年龄嘴巴就这么毒,这还了得?我也就不客气了,甜甜一笑,“绿萼妹妹真会开玩笑啊。我功夫再好,又怎及得上妹妹啊。我家少爷一直在我面前提,不见绿萼,想得紧,一看绿萼,就有精神,怪不得王小姐收着您,将来好一块伺候我家少爷啊!”
绿萼一听,脸一下子红了,急急回头看向王宝婵的官轿,又结结巴巴地说:“你莫要胡说,我才不似那窑子里出来的妖精,一天到晚就知道勾引男人……”
呵呵,中计了。我故作惊讶,“啊?绿萼姐姐上次来送鸡心饼时,可是在三爷屋里待了很久啊。后来三爷还作了一首词呢,什么绿萼佳人,数枝清影横户牖。玉肌清瘦,凤帐轻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犹自怨邻鸡,道春宵不永,断肠回首,只有香盈袖。”
这是原非白新作的一首词。那《绿萼词》只是有天他对着西枫苑的绿美人蕉即兴所赋,结果流传甚广,我故意将后半段全改了。绿萼估计也大体明白了词中含意,脸一下子红了,可眼中又狂喜莫名。嘿,没想到她还真想要做陪房丫鬟。
一直沉默的王宝婵终于下了轿子,喝退了绿萼,对我浅笑道:“真没想到姑娘如此伶牙俐齿,难怪三公子对姑娘青眼有加了。自古以来风流灵巧惹人厌,望姑娘好自为之。”
她对我一瞥,满含警告意味,然后将帕子交给绿萼,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便回了轿子。绿萼走时,朝媚儿摔回帕子和一锭银子,“臭不要脸的,这银子给你瞧伤用,这可比你脱裤子挣的要干净多了。”
我扶起大哭的媚儿,“乖,不哭,把这银子给路边的叫花子好了。姐姐一定替你把帕子给三爷啊。来,跟姐姐进去上药。”
过了几天,小醉仙叫龟奴送来了一盒上好的胭脂,算是谢礼。在原非白的同意下,我收下了这友谊的象征。以后小醉仙来拜访原非白,媚儿就会亲亲热热地来找我玩,倒也算交了个朋友。
可惜传到王宝婵的耳朵里,变成了小醉仙用一盒胭脂收服了我,同她一起蛊惑原非白,于是我与王宝婵主仆结成友谊的可能性成了零。
“别瞧了,小心眼珠子都抠出来了。”绿萼在旁边忽然恶毒地说道,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哼,”我云淡风轻地一笑,“瞧妹妹说的,我是最不愁瞧爷了,天天见得都烦了,倒是妹妹多瞧瞧,过了这一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呢。可别一个人在闺房里想得发慌!”
绿萼的脸又红了,这丫头一定是想原非白想得发狂了。她恨恨道:“你别得意,等我家小姐进了门,有你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