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志如心痛。
王阳明对立志有一个经典比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不能像死猪肉一样,不知痛痒。
一、蔽月山房
王华考中状元,余姚县上下皆大欢喜。竹轩翁最高兴了,状元的头衔是他多年教育生涯的最佳例子。后来,王华接父亲和儿子去京城生活,竹轩翁带着小孙子,欣然前往。
这一年,王阳明十二岁。
在去京城的路上,竹轩翁路经金山寺,便带着孙子夜宿于此。
关于金山寺传说众多,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白蛇传》中的桥段“水漫金山”,让金山寺闻名遐迩。此外,相传金山妙高峰上的妙高台,是宋朝金山寺高僧佛印建造的,离地约有三十米,上面有阁。苏东坡与佛印、宝觉、圆通等法师友甚,经常来此游玩。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的中秋,苏东坡与友人重游金山,月色寂寂,江风猎猎,面对此情此景苏东坡挥毫泼墨,写下了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词,实际上是苏东坡在密州时所作,但这不能影响金山在文人墨客心中的形象。另,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金兀术率十万金兵南下朝镇江杀来。浙西制置使韩世忠,驻防镇江。韩世忠与夫人梁红玉率领八千水师,奋死抵抗,利用有利地形,将敌人引入黄天荡,进行围歼。双方交战时,梁红玉在金山寺制高点妙高台上为将士们击鼓助威。韩世忠率部破敌,金兀术损失惨重,折戟沉沙。于是“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的故事,流芳千古。
听闻竹轩翁王伦王天叙来此,当地的一些朋友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觥筹交错,不亦乐乎。众人都想见识一下调教出状元的竹轩翁的才华,那么吟诗作对之类,自然而然少不了。
结果竹轩翁吭哧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却才思溃断,没有诗作。正在尴尬之际,立在旁边的王阳明开口说:“我有了。”
竹轩翁忙命他吟来。
王阳明吟咏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此诗一出,震撼全场。
明时金山寺在长江中心,与今日金山寺的地理位置不一样。是以王阳明这首诗是说相对于浩瀚的长江而言,金山寺像拳头那么大个。金山明朝时属扬州府,虽独立于江心之中,长江中的一点,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而后两句是说,吃醉了的我倚着妙高台上的一轮弯月吹起玉箫,声音婉转,余音绕梁,就连洞里的龙听了都沉沉睡去。
此诗浪漫夸张,暗合典故,词句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动静结合,意态潇洒。
所有人汗颜不如,但是震惊之余,他们不相信一个孩子竟能作出如此有水平的诗来。定然是竹轩翁早已作好,而他故意在众人面前作不上来,让孙子以此诗出来圆场,间接显示小孙子诗才八斗。于是众人决定现场出题考考王阳明。
今晚夜色撩人,请以此作诗。
王阳明想了想,随口吟诵《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诗句很简单,也容易理解。
当山挡在我和月亮之间时,眼睛看到月亮很小,由此得出结论“此山大于月”。当我们有更广阔的视野,容得下天下时,被常识蒙蔽的眼睛将会得出“山小月更阔”的真相,即客观性,月亮的体积大于山。
这首诗,言简意赅,容易理解,可贵的是诗里面存在着辩证思维,更难能可贵的是它出自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少年王阳明的思维与众不同,通过一首《蔽月山房》拷问宇宙,求索真理,仿佛孩子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世界。
宇宙是什么?
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
王阳明一旦振翅高冲,也许只有苍天才能挡住他的飞翔。
众人赞道:“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王阳明笑道:“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此言一出,更是令在场众人刮目相看,暗挑拇指。
二、第一等事
王阳明到了北京,开始接受系统的教育。
在私塾里,王明阳表现乖巧,一旦放学立刻显出原形,与外面的小伙伴们玩“军事游戏”,他是大将军,指挥一众“士卒”,与其他小伙伴们“火拼”。
王华知道后,怒斥道:“吾家以读书显,你搞这些旁门左道,以后如何是好?”
王阳明反问道:“读书有何用处?”
“读书能做大官,像你爹我一样中状元。”
王阳明想了想,又问:“父中状元,子孙世代就都是状元吗?”
“止我一世。你若做状元,还得去读书。”
王阳明说:“看来状元只有一代,不能世袭。也不过如此,我不稀罕。”
诚然如王阳明的见解,古今上下,状元无数个,真正成大事彪炳史册的寥寥数人而已:
郭子仪(中兴名将,唐玄宗开元年间武状元)
柳公权(著名书法家,唐宪宗元和三年状元)
吕蒙正(宰相,北宋太宗丁丑科状元)
文天祥(民族英雄,南宋理宗宝祐四年状元)
谢迁(明代重臣,明成化十一年状元)
李春芳(内阁首辅,明嘉靖二十六年状元)
焦竑(著名思想家,明万历十七年状元)
翁同龢(光绪帝师,军机大臣,清咸丰六年状元)
但父子对话永远不会是那么简单。王阳明即便说得再正确,只要父亲不理解,那一切都是白搭。果然,王阳明此言一出,气得王华痛打儿子一顿,父子之间在思想上出现了隔阂。
中国的父子最有意思了,总结为“父亲像儿子,儿子像父亲”。
父亲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教育儿子,希望儿子以后成为他意愿中的形象,所以不遗余力地管教儿子。儿子有了思想之后,不希望成为父亲意愿中的样子,又不遗余力地反抗父亲。当儿子长大成人,父亲理解了当时他为什么反对自己,也就释然了。儿子有了儿子之后,有一日忽然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当初的父亲,就将父辈的思想加在了他的儿子身上,这就陷入了“父亲越来越像儿子,儿子越来越像父亲”的“中国式父子”怪圈。
父子之间的怪圈,说来说去还是教育问题给闹的,孩子应该如何去教育,如何去培养?百年树人是最棘手的事情。
根据孩子的人生阶段,大致可分为:孩提练身,少年培心,青年持志。
孩提、少年、青年的人生阶段相对应的教育阶段是小学、初中、高中。
小学阶段,着重培养孩子的身体,把身体练好是首要的,至于其他知识带着学就可以了。中国目前的教育主要是知识积累、信息化扩充而已,只要你想学,有个一两年足够了,学习不等于教育。而孩子自幼若没有一个良好的身体,将是一生的痛苦。
少年阶段也就是到了中学,孩子进入青春叛逆期,所以这一阶段着重培养身心的健康,特别是心理问题会直接影响到孩子一生的命运。这是极端重要的,无论学什么知识,前提必须要身心健康,懂得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不能为世俗所累。否则累得要死好不容易考了个好大学,上大学一失恋,想不开自杀了,学那么多知识又有何用?
青年阶段也就是到了高中,着重培养孩子的志向,这一阶段要确定孩子将来要做什么。中国的孩子到了青年阶段还没有梦想的不在少数,这是一个群体的悲哀。绝不能让孩子浑浑噩噩度日,此时孩子该显现的能力显现了,该感兴趣的也有了,所以必须要树立人生目标。
王阳明的懵懂思想在少年时便开始逐渐散发。
有一次,他很严肃地问先生:“人生何谓第一等事?”
先生说:“读书登科,高中状元,显亲扬名如尊公。”
王阳明道:“读书登科时时有,恐怕未必是读书登科。”
“那你认为何为人生第一等事?”
王阳明认真地说:“做圣贤!”
王阳明说的话恰好被父亲王华听见了,他鄙视道:“汝欲做圣贤耶?”就你那德行还要做圣贤,你可消停点吧!
懵懂少年王阳明,还不清楚圣贤是什么概念,从父亲揶揄的话里听得出来,圣贤看来没那么容易做。但他觉得没啥了不起,将来长大了,一定朝这个方面努力。有这份心足矣了,很多人从小立志如何如何,说得天花乱坠,冠冕堂皇,但并不朝这个方向努力,结果人生完全不是那个样子。成大事者,通常把志向放在心里,融入血液,成为一体,外界条件一旦成熟,自然会迸发而出。
需要强调的是,自宋代以降,理学皆提倡做学问的目的是成为圣贤,但强调“立志”是做圣贤的必要条件是王阳明首次提出。
持志如心痛。
王阳明曾对立志有一个经典比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不能像死猪肉一样,不知痛痒。
后来王阳明在龙场讲学时,为龙岗书院立下了教条《教条示龙场诸生》,其中第一条便是“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
立下志愿,树定志向,关于立志问题,古往今来,中外贤达,对此说得太多了。但作为校规来说,王阳明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立下什么样的志向,则会有相应的成绩。
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王阳明特别强调“立志”,要求“持志如心痛”“立志贵专一”。
基于“知行合一”的实践哲学来看,在立志与学习之间,立志是重要的,志向一旦立下,学习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盖因使用的是“知行合一”的力行哲学的思想,自然而然会朝着“立志”的方向努力。学习不过成了实现“立志”愿景的方式或工具。王阳明的“立志说”承载了《尚书》的内容,在治学成圣方面,注重“精”和“一”,也就是《尚书》中讲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三、凭吊英烈
王阳明渐渐长大,他开始学习骑射,研读《六韬》《三略》等兵法。
王阳明曾说:“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辞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他认为儒生的长处在于泛滥辞章,而最大的弱点是不谙兵法,仅仅以辞章具文粉饰,一旦遇到真正的危险,往往毫无办法,这也是多数读书人的通病。好做座上客,缺少实战的历练。
这一年王阳明只有十四岁,却洞察万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可谓一针见血(王阳明长大后创立的心学,就是让儒学从庙堂空谈走向经世致用)。
王阳明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王华也看得出来,此子天资聪颖,思维诡谲,将来不可估量。王华忙里偷闲,带着儿子去了趟居庸关。
居庸关,今北京昌平区境内,距北京市区五十余公里。秦始皇修筑长城时,将囚犯、士卒、民夫徙居于此,取“徙居庸徒”之意,故名居庸关。现存关城始建于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为防止北元卷土重来,命大将军徐达、副将军常遇春规划建造,拱卫京城安全。居庸关与固关、紫荆关、倒马关并列为明朝京西四大名关,为京畿藩屏,重要的防御屏障。居庸关分为下关、中关、上关,各关相距十五里,出上关北门又十五里即是八达岭。太行余脉,山势险峻,京畿咽喉,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因此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
出居庸关西北四十六公里的地方叫土木堡(今河北怀来县土木镇),那里是大明的坟墓,太祖洪武大帝造兵以来,帝国荣誉尽丧于此。土木堡之变,为有明以来一次惊天大事变,似乎如今清明节时犹能听到明朝将士的哀鸣。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秋(1449年),蒙古强大的瓦剌部落领袖也先,兵分四路向中原王朝进攻。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太监王振的建议,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两军决战,明军二十余万将士全军覆没,英宗被俘。消息传至京城,朝野震恐,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等拥立郕王朱祁钰即皇帝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同年十月,也先部直抵京城。于谦集结京畿兵力与民众一同抗战,最终击溃也先,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
土木堡之变、北京保卫战、朱祁镇、于谦……
想到于谦,王阳明会莫名地激动,爱国之情油然而生,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匈奴未灭不言家,犯我强汉,虽远必诛”。
王阳明自此在居庸关进行实地考察,对居庸关的地理位置,详加了解;拜访土著军民,了解少数民族生活习惯;凭吊古战场,思考御边方策,了解实战情景;并寻找帝国英雄抗击异族的历史遗迹。在于谦的祠堂前,王阳明写下了一副挽联,以此告慰先辈英灵。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多年来同情弱者的大众心理,使得我们一直同情那些失败的英雄,譬如岳飞、文天祥,他们在民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气节悲壮,诚然可敬。然而,我们常常忽略那些成功的英雄们。窃以为班超、马援、薛仁贵、于谦、蔡锷等,诸公民族之魂也,更值得我们追捧崇拜。
回来之后,王阳明写了一首诗,名曰《梦中绝句》: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伏波将军是马援,东汉开国名将,为刘秀统一战争立下了盖世功勋。因功累官伏波将军,封新息侯,世称马伏波。全国统一后,马援已经垂垂老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犹请缨出战,西破羌人,南征交趾(今越南)。
马援常常跟士卒们说:“当兵就不能怕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拿马皮裹着尸体回去。”
这便是“马革裹尸还”的典故。
民国陆军上将蔡锷将军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于日本福冈,孙中山先生题写挽联:“平生慷慨班都护(班超);万里间关马伏波(马援)。”将古代两位名将、两位英雄集于一联。
王阳明对军事家的崇拜之情,极度狂热,这种热情渐渐融入了他的血液。多年之后,在帝国的南疆,他将书写属于他自己的军事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