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房间里,暗香浮动,放眼望去,房内并无任何装饰,地板朴实无光,但只有最识货的人才能认出那是珍贵无比的暗纹香楠木,富贵人家能拿来做件木器就足以成为传家之宝,在这里,却仅仅只是铺就地面的木板而已。
暗纹香楠木地板上盘膝坐着一个人,头微垂,白色长袍的下摆平平散开,手袖在袍内,却不知是在假寐还是在沉思。
木雕石刻的男人突然动了一动,一个轻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大人,丞辅大人来访。”
文诸坐在铺着柔软华丽的驺吾皮方椅上,对大厅里满堂华丽奢侈极尽能事的珍玩不感兴趣。释夜怎么说也是阎王五万修罗禁卫军的统帅,又是保卫地都出云城的三万都畿军卫令,封号冥修,出身高贵,却满屋珍玩,金玉满堂,毫无优雅之风,一味的奢华富丽,不知者还以为进了暴发户家中。
刚才去禀报的那个下人一脸暧昧的神色,临出去时还能听到偷笑的声音,这似乎……
文诸皱了皱眉头,看到释夜从内大步迈了出来,描金绣银的华丽白袍凌乱不堪,袒露的胸膛处还歪歪斜斜有几个殷红唇印。见到文诸,释夜急忙整理衣衫,一枝价值不菲的珠花却从袖口处掉了出来,似乎别针摆脱了宽袖的纠缠,终于重见天日。
内厅隐隐约约传来女子娇媚的笑声,释夜脸一红,慌慌张张捡起了珠花,然后向文诸施礼:“丞辅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文诸表面上看来道貌岸然,但腹诽却是极为恶毒:臭小子,你我心知肚明,王又不发额外的薪金,我还要陪你对演这无聊透顶的戏码,真是亏大了。
释夜一脸欢笑,却也针锋相对:老鬼,深更半夜又来替老家伙做探子了,明明心不甘情不愿,还非要装一付亲切慰问的架势,活该。
且不说背地的暗中腹诽,两人表面上却也主恭宾谦,礼尚往来了一番,然后双双落座。
文诸慢条斯理地开口:“阎王招冥修大人明日入宫。”
释夜差点摔到地上去,深更半夜紧急来访,害自己白担心,却就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点小事似乎不劳丞辅大人亲自宣召吧。”
似乎看到释夜眼中怒意,文诸咳了一声又说:“最近听闻冥修大人与太子意见不合,多次在公众场合大打出手,极为影响太子殿下与大人的身份呐。怎么说太子殿下也是阎王的继承人,在未来会统治整座瀛洲岛,统领无数冥界幽灵与妖界诸魔,被身为禁卫军冥令、都畿卫令的大人你打得鼻青脸肿,实在有失体统啊。”
释夜闷哼一声:“我也被阎王罚薪三个月,禁足一个月呢,他释衡现在可是在外面招摇过市,快活无比。”
文诸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听说争执的起因是为了释瑶公主新近抓获的一群涉嫌与飞魔合伙杀害飞行商人并抢劫的林夜叉?”
释夜很不想提这个话题,含糊着说:“嗯,里面几个妞长得很不错,所以我想要下来,对了,我这新来了几个妖族的小狐妖,媚劲十足,丞辅大人要不要带几个回去试试?”
文诸知道一脸坏笑的释夜分明是想岔开这个话题,心中暗叹,却仍然规劝:“大人,何不向阎王说明此事中有冤情,令负责刑罚的城治重新裁决?这样嬉笑以对,王很难对此事引起重视。”
释夜目中戾气一闪,又收敛进一脸傻笑中,打着哈哈,心中暗骂:老鬼,妖族的事向来是释瑶那臭丫头负责,释衡那白痴又掌管神威军的实权,就连总判都是他们的人,何况小小城治,你要我鸡蛋碰石头自己找死不成,能借机海扁释衡就不错了,阎王那老家伙哪管这些人的死活。
文诸偏过头,装作没看到释夜眸中的变化,然后也打着哈哈道:“林夜叉活动范围只在山林中,与飞行妖魔应该并无瓜葛,这件事就由我来向阎王禀明吧,时候也不早了,冥修大人请安歇吧,请保重身体。”
文诸告辞,扬长而去,释夜对着他的身影发起呆来,暗忖:老家伙派这老鬼来,是规劝还是在关心我?老家伙没那么好心来关心我吧?也不知道明天召我进宫要干嘛?不过好在这样一来,一个月的禁足令似乎就可以取消了。
文诸前脚踏出冥修府前门,后脚就有个披着宽大斗蓬的男子鬼鬼祟祟溜出了冥修府后门,专挑大街小巷的屋檐下行走,隐入了阴影里,成功避开了巡城的都畿军,悄悄扣开了另一座豪宅的边门,经过重重审查,最后面见到此间的主人。
王太子释衡年龄与释夜相仿,但释夜号称出云之瑶,丰神俊朗,尽管为人风评不正,但仍与释瑶公主被合称地府双瑶,成为瀛洲岛上地府贵族风姿的典范。而王太子与释夜这位被阎王降为臣籍的私生子之间的矛盾,最近隐隐有从地下浮到表面的趋势。
尽管地位上,不被承认是阎王之子的释夜与王位继承人的释衡无法相比,但释衡那年纪轻轻就有秃顶倾向的额头、圆滑的脸上总有一双未睡醒似的肿眼泡和并不能称之为挺拔的身材,实在无法不嫉妒被地都许多年轻女子倾慕的俊秀公子释夜。
刚才还在用牙签挑着桃枣送进释衡嘴里的清秀侍女被摒退了,释衡只得自己懒洋洋用签子戳着水果吃,脸上紫红的瘀伤还未消退,头发也被扯掉了一撮,尽管被侍女精心掩饰过,仍然是一付狼狈不堪的样子。
斗蓬男子的脸笼在帽子的阴影下,很卑微地弓着腰,但身体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在偷笑。
释衡很敏锐地察觉到那男子的举动,冷哼了一声,肌肉牵动脸上的伤处,让他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冷气,声音中带了一丝不耐:“有话快说!”
“刚才文诸大人来过冥修府,请冥修大人明早进宫面见阎王。”
“就这些?”
“是的,再就是两位大人之间的随意闲谈,丞辅大人称赞冥修府的古玩珍贵,冥修大人推荐新进美色等等。”
释衡松了一口气:“明天,该是那事发了吧,真难得父王这次行动神速呢。”
他喃喃自语着,却突然醒悟到面前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急忙板脸:“好了,你退下吧,有消息继续来报,酬金我会让计吏存入你在钱庄的帐户上。”
斗蓬男子唯唯诺诺,离开了太子府,又行动敏捷、神色诡异地进入了出云城另一座奢华不逊于太子府的府邸——公主府,将刚才禀报太子的话原封不动重述给公主释瑶,然后悄然离去,在险些撞见都畿军的同时,有惊无险地折进了出云城内最巍峨庄严、金碧辉煌的建筑物——王宫出云宫之内,消失在重重飞檐斗角之间。
公主府寂寂无声,似乎从未有过任何神秘男子的出没,但在阴暗的树影下,深沉的亭台楼阁暗处,观察久了却可看到坚忍的身影蓄势待发,目光如鹰隼般尖锐,交织成防护的密网,即使连空中掠过的飞鸟也逃不过这密网的检查。明里巡逻的士兵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亭,刀出鞘,箭上弦,充满了杀机。
公主府建筑偏重精致古雅,与大开大阖极尽恢弘敦厚的太子府不同,水榭影廊贯穿全府,将古窗幽壁、雕梁画栋串成了九曲雅苑。
更漏残,月影寒,依水亭内,纱帘随风卷。石几上一炉凤羽香烟淡香浓,舒舒沉沉,一杯清茶,水温尚存,亭内的佳人却独坐无语。
本是一付倾国倾城的貌,但只嫌柳眉过长,煞气过重,天庭开阔,也多了几份男子之气,但暇不掩瑜,纤浓适度的身材,素净如玉的肌肤,被这一分夜色更衬得奇雅非凡,此自是掌管妖族北瀛军大权,与释夜并称地府双瑶的释瑶公主。
释瑶握住小小的茶杯,似乎希望从那微温的杯壁上吸取热量,抵御午夜的风寒。青叶在水中上下翻浮,恰如释瑶此时的心情。
释衡这个蠢货,扮猪吃老虎,想借机把释夜赶出出云城,这样一来,本来禁卫、都畿两军合称的出云军、冥族神威军与妖族北瀛军三足鼎立的平衡状态就要被打破,这多事之秋,地府怎么经得起如此震荡,他只顾着趁机扩张自己势力范围,怎么就不从国家大业的全局来考虑。
释瑶冷哼一声,俏脸含霜。
那释夜虽然自私自利,贪婪好色,表面上看来占尽了男人应有的缺点,但释瑶总疑心他没那么简单,每次看来似乎是莽撞行事的举措,实际上细细算来,总给释夜带来或多或少的利益,从不做损人不利已之事。这个体内有一半妖族血统的家伙,极有可能是个奸诈狡猾之辈。可笑释衡看不透这点,把释夜当成自家般的货色。本来二人相斗,自己掌握平衡也罢了,如果释夜真被赶出地都,一是留下的烂摊子难以妥善处理,二是纵虎出山,就怕后患无穷啊。
释瑶面色一紧,手中价值不菲的茶杯随手摔进了亭外的池中,“王兄,你有能力就坐稳那宝座,别让我拽下来,至于释夜,你这冥族与妖族的杂种,别想染指阎王宝座!”
地府都城——出云城内几位位高权重的人物似乎在这一夜间个个都粉墨登场了,但这些丝丝缕缕瓜葛不清的线索看起来错综复杂,但末端却如操纵木偶的线,条理清晰地流向了出云宫。
“孩子们最近好象很活泼啊。”阎王帝灵垂首敛目,斜倚着宝座,一付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样子,即使身边的丞辅文诸也看不出这老奸俱猾的老头子什么表情。
虽然在帝灵面前可以畅所欲言,但这种涉及到王室至亲间的斗争,还是能少开口则少开口了。他小心地选择着修辞说:“年轻人,精力充沛,难免如此。”
帝灵轻轻一笑,脸上的褶子顿时沟横壑纵,如瀛洲岛般地形复杂,于是他小小的眼睛更加被埋没到皱褶中,令文诸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眼花,将陛下的眼屎误认成一点不怀好意的目光。
“那就让孩子们折腾吧,精力无处发泄会伤身体的。”帝灵总结性发言之后又陷入了沉睡中,文诸脸上流露出怀疑、惊讶、痛苦、恐惧等诸多表情,如果让出云城最著名的戏人看到,也会自叹不如那丰富多变的表情,必会将文诸大人奉为变脸的祖师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