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炸弹客发起第二次行动的当夜,由于没有监控录像,许心怡开车从现场直接送我回家。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犯罪吗?”许心怡自言自语。她的语调一贯如此和缓,给人一种犹豫不决的错觉,让我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一个疑问,还是一个以问句形式表现的结论。
炸弹客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这是我们的共识。TA几乎毁掉了所有证据,甚至包括我犯罪的证据在内。
根据从爆炸现场的勘察判断,炸弹依然是安装在驾驶座的座垫底下。警方从方寂静那辆北京现代SUV的残骸中提取了爆炸物残留,成分与周乾坤车里的完全一致。炸弹成分的来源还在追查中,推测是凶手通过购买各种原料自制的,唯一的希望是针对其中一种或两种原料进行大范围筛查,查出附近各省有任何非正常状态的批量购买记录。
烟花的购买记录几乎不可查。这些过时的烟花品种到处有售,逢年过节,在城乡结合部、公路附近,都是临时设摊销售。罪犯也可能早就买好,在家里存了很长时间,这就更加没法追查。
如何将炸弹事前装进车辆的座垫里,这看起来是个极好的排查切入口,其实不然。炸弹引爆装置用的是锂电池,就算提前两个月装进座垫,也完全不会因为电池耗尽而与遥控器失联。办公楼与小区车库、各种公共停车场、4S店、洗车摊位,炸弹客有数不清的机会安装炸弹。没有一个车主能回忆起两个月内泊过车的每一个地方,就算能够,不可能处处都有监控,就算有,看完这些监控录像的工作量堪称惊人,因为车停着的时间总是比行驶的时间长得多。
第一次爆炸,TA可能无法避免暴露在监控录像中,为的是让车恰好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爆炸。第二次爆炸,TA连监控录像也避开了。这就让我们无法从两次监控录像的交集中找出TA。但是一路上,许心怡看上去心情并不坏。
“TA还在继续作案就好,怕就怕TA停下来。”她像唱歌一样哼哼着,显然正漫游在自己的推理世界里,这副模样让我颇为担心我们的行车安全。
想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高兴起来。
“只要TA继续,我就能抓到TA!”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她右手松开方向盘,凌空握了一下小拳头,竟显得意气风发,颇有决战紫禁城巅的气势。
表面上,如果罪犯继续作案,一个单独的案件变成连环案,这会让警察感到挫败。其实怕就怕做完一个案件,没留下足够线索破案,这个罪犯从此销声匿迹,这样的案件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就可以戴上“完美犯罪”的伪桂冠了。
然而犯罪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情,仅一次品尝就会把毒素留在血液里。几乎没有罪犯能够忍住此生不再犯罪,有的人甚至在第一宗案件好不容易过了追溯期之后,又重蹈覆辙。他们被最终抓获,往往是因为人们在几件相隔颇久的案件中发现了关联。证据可以清除,关联却是作案者灵魂的指纹,被留在犯罪内容里,永远不可能消除。
对警方有利的是,眼下这位炸弹客并没有打算蛰伏20年之久。TA可以不留下任何证据,但是TA至少指出了第二个谋杀对象,方寂静。
方寂静和周乾坤之间的关联,就成为炸弹客不得不留下的线索,也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由此看来,对于连环罪犯而言,“完美犯罪”是一个随着犯罪经验值的增加而愈行愈远的概念。因为每一次新的犯罪,就等于不可避免地往指纹拼图里又填入了一块信息。如果罪犯是一个变态,各个案件的关联将展现TA的人格缺陷与心魔。如果罪犯是正常人,案件的关联将直接显示TA的价值取向与犯罪动机。
许心怡坐在驾驶座上絮絮叨叨,宛如福尔摩斯附体。我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在副驾座位上睡过去,而是大脑急速运转。
“养老院!”
我脱口而出。方寂静和周乾坤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老4班正在筹建的“深雪养老院”。
2,
早在2012年3月,我加入“致远中学1992届初中4班”聊天群之始,就把同学会成立的消息告诉了方寂静。当时他还在匹兹堡过着一个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典型生活。
此前十几年里,我们一直不疏不密地保持着电话和邮件的联系,说起来,我超前的电脑网络知识全都是仰仗他的启蒙。他在匹兹堡大学攻读学位期间,巧遇莫晓虹。莫晓虹也是老4班同学,申请到匹兹堡大学化学系就读,正是方寂静本科同一专业。方寂静少言寡语,初中时,怕是连话都没有跟莫晓虹说过半句,但是在异国他乡,老同学的亲近感难以言喻,加上方寂静是跳了两级来到匹兹堡大学的,莫晓虹初来乍到,处处依赖他的照顾。
莫晓虹念硕士那年,他们就结婚,不久有了方恬。方寂静在匹兹堡大学获得药剂学博士之后,在博士后研究站工作了几年,随后加入国际药妆公司的全球研发中心。莫晓虹留校任教。他们在郊外买下一座带花园的房子,周末开车去超市采购,修剪花园。假期带着女儿去欧洲旅行。
起初,方寂静对同学会完全没有兴趣。他说:
“一个宋俊伟,再加一个莫晓虹,就等于我全部的童年回忆了。他们那些人吵吵闹闹的,跟我有关系吗?”
方寂静乐衷于做社区义工。匹兹堡大学有一个专业叫临终关怀,虽然与他的专业无关,早年他就常去旁听课程,和学生一起到病房和贫民区照看那些濒死的人。为此,莫晓虹还经常远程向我抱怨,说是他又不打算竞选州长,花这么多时间在社区,还不如回家多陪陪女儿。
2013年春节,莫晓虹携全家回上海探望父母。她与何樱是同桌,原本只是想约何樱单独见一面,结果何樱往她微信上发了一句话:
富贵归故乡不参加同学聚会,如衣锦夜行。《项羽本纪传》你白背了吗?
2月23日星期六,正月十四,老4班春节聚会定在晚上6点,新锦江宾馆顶层餐厅。莫晓虹果然出现,并且把方寂静也一起带来了。
这是高中出国后,方寂静第一次回上海。也是这么多年我和他的首次重逢。我差点没认出他来,跟在莫晓虹身后远远走来,他步伐没怎么变,但是双手竟然轻松地摆动着。
他们的到来引起餐桌上一般喧哗。大家都说莫晓虹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初中时耳坠子一般娇小玲珑的美女,爱穿红衣服,说话轻声慢语,笑起来脸颊上有酒窝。大家一致认为方寂静变化非常大,晒黑很多,不知怎的眉眼变帅气了。
还是叶琴一语点破天机:
“初中的时候,他老是玩忧郁,五官都皱在一起,就跟个小老头儿似的。现在你们看他,眉毛眼睛都舒展开来,要是再微笑那么一点点,连宋俊伟都要被他比下去啦。”
何樱推波助澜道:
“要是把宋俊伟比下去,那不就是帅到没朋友了吗?”
然后她们来故意征求我的意见。我耸耸肩说:
“我这是成熟美,他这是逆生长。”
问起方寂静和莫晓虹在美国的生活,方寂静毫无炫耀之意,可是他的只言片语又惹得老同学纷纷起哄。
赵亮平时在聚会上很少发言,那一回也哑着嗓子使劲赞叹:
“博士后,供在国际大公司里,年薪上百万。空下来就去做社区义工,为快要死的老人家们做心理辅导。人比人,真是一比一个境界,要说我们国内那些成功人士,成天想着的就是官做得还不够大,钱还赚得不够多。”
那个晚上,聚会的主角成了方寂静。周乾坤破例被冷落了,脸色不大好看。
叶琴为了转移话题,问方寂静:
“你说的那个‘临终关怀’是什么学问呀?一样是义务劳动,你干嘛关怀那些黑人白人,不关怀一下我们自己人呢?”
也就是在那次聚会,我们感慨二十年时光如飞,二十年将我们从少年送到了青春的尾巴上,再过二十年,同样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将白发如雪。兴许成天忙着带孙子孙女,像傻瓜似的伺候着一群熊孩子。兴许还是孤身一人,喟叹此生错失真爱。兴许也会被医生约谈,请我们结账出院,回家等候死神的到访,那时候也不知道谁会陪在我们身旁。
养老院的设想一开始是何樱提出的,只是个半开玩笑的建议,获得了众多更像是玩笑的附议。周乾坤可能是大半个夜晚都没能做上主角,这时候发言道:
“不就是搞个养老院吗,何必说得跟不可能办到似的?我看,投资建一个养老院根本就没难度,就算是要建一个卫星城,对我们恒仁集团来说,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周乾坤说要投资这个养老院,一顿饭的工夫,“老4班养老院”就从虚无缥缈的狂想变成了实在的计划。到了上甜点的时候,养老院的大致规模已经商定。
当年我们初中老4班总共有52个同学,减去明确知道已经病故的一位,以及住在精神病院的一位,剩下50人。截止2013年这次春节聚会时,加入老4班聊天群的同学已经有28人,来参加聚餐的共26人。按这个趋势,还没有找到的22人依然随时可能出现,所以养老院最好是按50个老同学的规模来设计,加上他们的伴侣,就是100个房间。目前单身的同学并不等于他们会永远单身,他们的配额得算上。但是按照一夫一妻制,前妻前夫和情人就不计算进来了。
接着是养老院设施,地暖、按摩浴缸、平面电视,当然电脑和WIFI是必不可少的。然后马上有同学奸笑着指出,那个时候就算有WIFI也没微信了,而且没准我们已经老到看不清手机上的字了。
还要考虑配套的健身房、游泳池、诊疗间、理疗室等等。需要雇佣几位医生,多少护士。如果养老院地处偏远,另外要为他们留出宿舍。
大家种种细致的提议,与其说是享受畅想的乐趣,不如说是趁着恒仁地产的这位土豪发话的大好时机,赶紧把预算的数字给定下来。计算得出的大概建筑费用并不算高,两千万。还有养老院建成后的运营费,大家表示愿意分摊,作为提前在养老院入股订房。
这就要说到,我们老同学实在是精明。运营费不是花出去的,收支相抵,是可以收回来的。如果养老院这几年就提前开始运营,这虽然不是什么盈利的生意,也不至于亏本。况且我们的父母正在进入需要养老的年纪,在眼下养老院一床难求的情况下,就算是当做为父母预缴房费,也是极为划算的买卖。
话题进行到这种程度,周乾坤早就从方寂静那里夺回了皇冠,重新成为众人争相膜拜的对象。他似乎还不够满意,忽然分外和蔼地转向赵亮说:
“我看,养老院的建筑工程就包给你做吧。老同学中间,就你是搞建筑的。两千万,你可别嫌项目小噢。”
赵亮还没忘记自己刚用方寂静打压周乾坤,明讥暗讽偷偷出了口气。他也相信周乾坤不可能没听出来。对于周乾坤现在这种平易友好的态度,他不明就里,正愣神间,又听周乾坤说:
“干脆这养老院项目的运营也放在你公司做吧。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单列一个账户,帮老同学们管个账,招聘用人、采购、营销,这些都挺繁琐的,不知道你有兴趣吗?”
“我来做管理吗?”赵亮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时已经不可抑制地嘴角上扬,“这不光是我们的养老院,简直还是我的养老项目啊!”
从这一分钟起,他看周乾坤的神情重新变得俯首帖耳,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心悦诚服。
这时候,几乎已经被整张餐桌遗忘的方寂静说话了。第一遍被众人的嘈杂淹没,于是他又说了第二遍:
“养老院真的明后年就开始运转了吗?如果这样,我可以借用场地,搞一个‘临终关怀’志愿者基地吗?”
方寂静在提出这个设想时,莫晓虹的眉毛蹙了起来,方寂静只专注于饭桌上其他人的反应,并没有觉察。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周乾坤朗声大笑起来,“怎么叫借用呢?你是老4班的,养老院就也有你的一份。我觉得这个养老院现在最缺一个医学顾问,你这个专业人士要是愿意出手的话……”
话说到一半,周乾坤往丝绒椅背上一靠:
“关键是,你这个大博士在美利坚过着好日子,你不会是打算回来,回到我们这个只知道升官发财的地方吧?”
聚会之夜到这里,周乾坤算是已经完全收复江山。
回想两年前这个元宵节前的夜晚,每个人或空或满的心里都瞬间装入了新的梦想。
3,
2015年1月24日星期六,上午7点。晴。空气污染指数246。
徐家汇花园2号楼1404室,连着阳台的卧室里,一台国产28平米对应功率的空气净化器正在运转,噪音惊人。晨光从遮光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刺痛我干涩的眼睛。
又熬过了一个睡眠质量奇差的夜晚。总是好不容易在黑暗中坠入梦境,就看见周乾坤站在我床前,衬衫的衣襟上还留着大片的奶茶渍,脸色青紫,想要开口对我说什么,下一秒我就被活活吓醒。
醒来时看见有一个人坐在我的床沿,手里拿着遥控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TA就按下遥控开关,卧室顿时被炸成一片废墟,TA在熊熊火光中回过头来面对着我,我却发现TA的脸是一片空白。
噩梦循环往复,这一刻,我终于醒来在真实的世界中,这多亏了床头的手机坚持不懈地震动。我一把抓起手机,看清楚来电显示,立刻滑屏接起电话大骂道:
“‘书呆子’,又是你!哼!哥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双休,清早不用被闹钟叫起来,结果还是准点被你这个坏蛋吵醒了!”
全世界能被我这么吼的也只有一个,方寂静。
他在电话那头不慌不忙:
“你要是不想被叫醒,为什么睡觉都带着手机呢?”
我心里苦笑,身为一个腹背受敌的“夹心罪犯”,最近我哪里还敢睡觉关机啊?万一错过的刚好是警察或炸弹客的电话。
一大清早,方寂静有急事找我:
“我今天想去干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我想让你陪我去。”
他的声音还是一本正经。天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说正经的。
下午1点。多云。空气污染指数324。
我站在徐家汇花园的小区门口,静候方寂静沿着宛平路走来。与我在那晚的监控录像里看到的一样,他又是右手拿着手机在埋头看,左手插在夹克的衣兜里,因为上身并不随着步子摇摆,看手机居然完全不影响他走路的速度,这不禁让我感慨,他的走路姿势难道竟然是为了二十年后的智能手机时代量身定做的吗?
方寂静让我陪他去干的恶行,是去戴清妍家打听“深雪养老院”计划的进展。周乾坤被谋杀,这个计划究竟会随着他的死而搁置,还是作为恒仁地产集团的项目继续进行?若是继续,又会交接到谁的手上?
算起来,戴清妍得知周乾坤惨死的消息才第四天,多半正忙着安抚公婆和女儿,操办后事。这个时候去探听养老院的事情,未免有些冷血。而且方寂静自己死里逃生也只是一天前的事。被害者遗孀与幸存者相见,气氛一定会更加阴森吧。
但是也怪不得方寂静着急,要是没有“深雪养老院”的这个倡议,他也不会带着方恬从美国回到上海定居。
2014年2月4日正月初五,星期二,也就是一年前的老4班春节聚餐会上,方寂静在席间宣布,他已经辞掉美国的高薪职位,决定回国发展“临终关怀”事业。
就当时的情况来看,方寂静的安排并不唐突。
自从2013年春节聚会中,周乾坤允诺了为大家筹建“深雪养老院”。此后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养老院的进展非但顺利,而且有效率。
土地授权委托书办好以后,周乾坤立刻把画建筑设计图纸的任务分派下去。恒仁地产下属的博文设计院有限公司抽调了最好的设计师,听说已经出了好几稿方案。
养老院的注册也在短短四个月内办好了。周乾坤特地安排秘书去办的。法人登记的是赵亮。院长是方寂静,负责管理养老院的日常运作、医护和心理辅导。副院长是赵亮,主管养老院的经营和财务决策。方寂静隔空起草了养老院章程和管理条例。赵亮配合写了简单的可行性报告和财务预测。
其间,周乾坤还让秘书写邮件询问方寂静对工资待遇的意见,并且问方寂静要了他的详细履历,驾驶证、护照的影印件和社会安全号,用于注册过程中对管理团队的审核与登记。
既然接受了院长这个职位,养老院的建造在即,辞职回国也是不能再拖的步骤了。毕竟,养老院的筹备、把一家人在国内安顿下来、租房或买房等等,都需要一桩桩做起来。
我还记得,2014年春节的这次聚餐,事实上是周乾坤参加的最后一次老同学聚会。此后因为反腐的风声日紧,不仅国家机关,国企也被许多眼睛盯着,叶琴在老4班同学圈里又过分活跃,使得周乾坤为了避嫌不再敢参加这类的饭局。
那天的聚餐安排在虹桥路上的鲜墙房,离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不远,是当时已经被戏称为“同学会秘书长”的何樱特地挑选的地方。周乾坤当天下午受邀去广播台录节目,谈恒仁地产对公益事业的关注与投入。饭局的地点显然是给他方便,谁让他是养老院的金主呢?
当时房价开始下行,各大地产公司项目锐减,难怪周乾坤会有闲心去广播台谈公益。不过周乾坤在饭桌上也向大家保证过,两千万是个太小的数字,公司一年的公益捐款都远远不止这些。再说养老院不就是公益嘛。
方寂静说到已经办好了辞职手续,周乾坤还分外热情地对他说了一大堆话:
“你回国办工作签证,需不需要我帮你开个证明?你哪天抽空来看看我们公司开发的几个楼盘,挑一座别墅,我给你使劲打个折?总之需要什么,你来找我,随时随地!”
只有我知道,那一年春节,莫晓虹把父母接到匹兹堡过年,方恬也在陪外公外婆,只有方寂静一个人回到上海。除夕还是在我的公寓里一起吃的肯德基外卖。
莫晓虹对丈夫的决定颇多异议。且不论辞掉了稳定高薪的工作。回国,孩子念书怎么办?莫晓虹留校任教已有10年,如今在匹兹堡大学化学系做教授助理,正处于争取终生教职的关键几年里,难道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此放弃?
原本方寂静还拿回国照顾莫晓虹的父母说事,这两位老人家听说女儿一家要回国,急了,说宁愿每年春节到美国看女儿,也不让女儿做出这种荒唐的决定。
除夕,我和方寂静面对平面电视上的春晚,吃辣鸡翅,喝灌装健力士。那一阵倒是恰好在流行“喝啤酒,吃炸鸡翅”这个调调。《来自星星的你》刚热播完毕,整条街的少男少女都在模仿剧情换发型,读《爱德华的奇妙之旅》,掀起师生恋的热潮。幸好还在寒假中,对于那些把我称为“宋教授”的女学生微信,我一概视而不见,不必担心她们会找上门来。
那时候,我曾有感而发地揶揄方寂静说:
“‘书呆子’,到我们这样的年纪,你还玩辞职回国,从零开始,你可真是个‘来自星星的你’啊!”
莫晓虹暂时妥协的结果是,她留在匹兹堡,方寂静先回国试一段时间。如果方寂静能在国内给方恬找到合适的学校,也可以带方恬回国试一段时间。大家以两年为期,发展得好,她考虑也过来。如果发展得不理想,则方寂静必须认错回头。
莫晓虹对何樱的态度就没这么好了。她再也没有给何樱的朋友圈点过一个赞,也不再回复何樱的微信。有一天,何樱告诉我,她发现莫晓虹早已退出了“致远中学1992届初中4班”聊天群。想来她一定怨恨这些老同学拐走了方寂静,也对自己把方寂静带回上海后悔至极。方寂静原来并不需要回上海的,他父母早亡,老房子也不在了。
在酒店住了一个多月后,方寂静租下张江爱迪生别墅的房子,买了辆北京现代SUV,也就是被炸毁的那辆。他一边考察上海各处的养老院,细化管理方案,一边翻译“临终关怀”的资料。5月,“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成立,参加者大多是浦东写字楼的中青年白领。活动起初设在地铁2号线张江高科站附近的乐活咖啡馆,后来转移到曼缘钟表店。
方恬是我去教导主任那里苦苦跪求,终于让她在放完美国春假后,中途插班到初中预备班4班,也就是我带的班级里。方寂静飞去美国接方恬的那几天里,莫晓虹在微信上依然无声无息,但是我睡觉的时候都在不停地打喷嚏,想来是她满满的怨毒已经快把我的名字念碎了吧。
好不容易一切安顿下来,养老院的进度却慢了下来。方寂静一心以为,最晚到去年年底,养老院就可以建成投入运转了。毕竟那只是一座100个房间的多层楼房,非常小的工程。早在2012年1月,英国的《每日邮报》就报道过,中国湖南长沙境内,一座洞庭湖畔30层酒店大厦的建成仅用了15天。
赵亮对方寂静摊开两只手:
“这都得看恒仁地产了,他们什么时候给钱,给图纸,我才能找人开工啊。”
如同所有身居高位的人,他说“你随时联系我”,其实你是找不到他的,即便你加了他的微信也没用。于是方寂静总是支使我去问戴清妍。戴清妍从周乾坤那里听到的说法是:
“合同还在走流程,流程还没走完。”
戴清妍原话带给我,或直接告诉方寂静。
去年11月27日的感恩节同学聚会上,戴清妍特地宣布说:
“流程快走完啦!”
她几乎是带着欢呼的口吻,就她的脾气,肯定比我们等得更不耐烦。
这一句胜利在望的欢呼犹在耳畔,才两个月不到。周乾坤被谋杀,座驾爆炸,“二奶”叶琴曝光,调查组入驻恒仁地产。连方寂静这个准院长也差点葬身于另一场烟花表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