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入山射鹿,忽堕一坎内,见熊子数头。须臾,有大熊入,以为必害己。良久,大熊出果分与诸子。末后作一份与此人。此人馁久,冒死啖之。熊似甚怜之。每旦,熊母觅食还,辄分果与之,此人赖以支命。后熊子大,其母一一负而出。子既出尽,此人自分必死坎中,而熊母复还,入坐人边。人解其意,便抱熊足,熊即跃出,遂不得死。……
——《搜神后记》
壹
传说,庶村人原本生活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因为部族纷争,他们的祖先被迫远离他们的家园,避开杀戮,一路逃亡到横断山脉。他们足足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周围依然是险峰乱石和幽暗的丛林。鸟兽时常停下来观看他们的队伍,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人类一样。烤面饼吃完了,肉干也吃尽了。浆果和野菜顶不了多久的饥。衣裳划破了,鞋也走烂了。眼看这一支血脉就要在路途中覆灭。
这时候,长老者瓦爬上一块最高的岩石,用佩刀割破手心,取下肩上的柘木长弓,从背后的箭筒里拔出了一支隼翎箭,用流着鲜血的手掌当空放出一箭,祈求诸神能指引他们走出丛林,找到一片幸存之地。
一声呼啸,箭消失在被枝叶分割成碎片的蓝天中。长老者瓦似乎能听到箭的召唤,带着众人继续向前,每个人的脚步都重新变得矫捷飞快,带着急不可耐的企望。
参天大树的包围正在散开,猛然间,辽阔的阳光令众人眼前一亮。
这是一片草木低矮的山麓,向五个方向各展开五片不算广阔的平原,就像一朵五片花瓣的花,盛开在深幽的丛林山壑之间。少风,向南,百灵在林间歌唱,松鼠在枝上奔跑,小鹿毫无顾忌地从人的面前走过。还有波涛如白雪的金沙江,正在脚下不远处翻腾流过。
而那支诸神指引的箭矢呢,此刻正静静地插在清澈的小溪边,一片几乎不用砍伐和平整,就可以直接用来建造房屋的土地上。小溪的另一边,竟然是成片的野麦子,穗圆芒灿,已然成熟。这可真是神赐予的家园啊!众人恐慌而欢喜,纷纷匍匐在地,感谢诸神的恩赐。
正当他们的额头触到温暖的泥土,膝盖下平静的大地忽然颤动起来,四野传来一片奇异的轰鸣声,是风摇撼了巨树们的枝叶,是金沙江的大浪击岸,还是春季的一阵旱雷?这么想着,黑影已经从前后左右遮掩了青草地上的光华。人们抬起身子一看,顿时双腿连爬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熊,不是一头。几百头,也许是几千头熊,正像雨天大树脚下的蘑菇一般,不断地从树跟、矮丘、草丛杂花底下冒出来,直立着胖乎乎的身子,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他们。
这些熊身高如同矮一些的人类,身量则有人的两三倍大,圆耳朵,毛色乌黑,领项处有一块月亮形状的白纹,月弯向上。最奇妙的是,在它们两鬓的黑色鬃毛之间,有一张酷肖人类的脸,乳白色的下巴,扁平的嘴,小眼睛。这样一来,它们齐刷刷地直立着,看起来倒好像是一群穿着黑色连帽外套、相貌古怪、身形肥胖的当地人,正在集队置疑外来人的入侵,准备发动一场剑拔弩张的自卫战。
逃,往哪里逃?继续有新的熊从地底下冒出来,它们现在已经比丛林里的树还稠密。而且,看到这样的场景,谁还能控制住自己发软的膝盖呢?众人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饶是从来冷静的长老者瓦,此刻脸上的肌肉也在颤抖,他深知,熊直立起来,就是准备攻击的前奏,只要被熊的巴掌扇到,不要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头牛也会立刻骨断筋折。者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大地,比阳光更刚猛,更绚丽,他甚至觉得周身都因这光而温暖起来。他想,我这是已经死了吗,正在踏上去往冥界的路吗?好在居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真是诸神的怜悯。他好奇地睁开一丝眼帘,想要偷窥自己灵魂途经的道路。在不真切的视线中,一片金芒灿目的云霞正向他们匍匐的所在移动而来,耀得他的双目几乎流下眼泪。天地间九百九十九种巨木和鸟兽都依次散开,山麓上密密匝匝的“人面熊”也分开两边,为这片光亮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就在光线敛去的瞬间,者瓦终于看清,那是一头大得惊人的熊,高及天穹,通体发光。红棕色的皮毛华丽极了。雄伟的头颅,公牛一般的体型。当它四足着地向前缓行的时候,肩背处健硕的肌肉高高隆起,远看就像是一座大山在移动一般。者瓦在心中惊讶地低呼,这必定就是传说中的“牛熊”,众熊之神啊!
万物肃立间,“牛熊”的脚步缓慢而威严,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的每一步却落得很轻,仿佛并不愿意伤害脚下的青草。它神态宁静,眼帘半开,目光温和如水,像一个国王那样走过它的领地。当它的目光俯视着扫过地上匍匐的众人,每个人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和煦,没有丝毫的恐惧。它又停下脚步,回头扫视了一遍成群结队的“人面熊”,它的目光所过之处,有如风经过树林,一片又一片的熊放下了前掌,重新四足着地。
“牛熊”对着长老者瓦微微点了点头,就又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山麓上。几乎是同时,山野间再次响起了一片震天动地的轰鸣,成百上千的“人面熊”背转身子,返身回去了它们的洞穴,转眼无影无踪。只有阳光和云的影子依然无声无息在平坦的青草地上游弋。
匍匐在地的人们仿佛做了一场梦,在惊惧中呆了半晌,这才想到用额头重新寻找泥土,完成对神的感恩。
就是这样,庶村人从此在这片平原上定居下来,生活繁衍,直至今日,成为了有五大片屋檐相连的房屋、两百七十二户人家的庶村,位于云南和四川的交界处,隶属于云南省旭阳县,没有车船飞机可以到达,只有金沙江千百年流经此地。因为基本上与外界隔绝,这里的族人依然耕织自给,依赖长老主持一年之中婚丧播种的大事,敬众熊之神,以“牛神”为神的化身,将“人面熊”当做收留他们的恩人与友邻。
他们至今还记得者瓦留下的禁忌,不得伤害任何一只熊。甚至冬春在草堆、树干边行路都要分外小心,以免惊扰了熊穴的门户。更是不允许在丛林里设置任何捕猎的机关,怕是不慎伤到顽皮的小熊。
旭阳县的副县长刘玉山是个高而胖的中年人,头发油腻腻的,满脸阳光留下的铜色与褶子,一喝酒就满眼血丝。爱抽双喜,一支一支不带停的。讲故事的时候抽得尤其多。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愚昧”之类的评价,又不知是什么堵住了他的嘴,到底没说出来。
我问,后来还有人看见过“牛熊”吗?
刘玉山答,听说晒苞谷的日子,有人曾经在屋顶上看见过森林里金光闪闪,以为是起了火,结果这光一闪而过,就有人说是“牛神”显灵了。敲鼓、吹号、杀羊宰猪来祭祀,好一阵忙。还有人清早起来下地,在田边看见过一只两只巨大的五趾脚印,并不成行,说是普通野兽吧,难不成是飞来又飞去的?晨露积盛在里面,亮闪闪的,说来也凑巧了,跟这庶村平原的轮廓正好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又告诉我,庶村人最确切的一次看见“牛熊”,要算是十几年前。有个孩子一个人溜进山里玩,不小心踩空,从悬崖掉下去。他没有摔死,据说正好摔在“牛熊”的背上,再滚落到地上,身上只有几处擦伤而已。等村里人在山谷底下找到他,他的身边有几树枝的浆果,他正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半点没吓着。
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孩子的记忆,抑或是族人的猜想也说不定。作不得数吧。刘玉山又点了一支烟,忽然对我说——
小刘,吃饱了吧?去庶村的路可不近,我看你还是趁早上路吧。
我也姓刘,和这位刘玉山副县长正好一个姓氏。我也是个胖子。虽然肤色白嫩很多,胖子的脸看上去总是有点相像的。因此,这位刘副县长对我态度特别热情,一开始管我叫“小本家”,后来就干脆不容置疑地当着众人的面问,看我们像不像爷俩!一边说,一边还用沉重的胳膊搂住我的肩,推搡着我到处给人看,一圈转下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话说我和这位刘副县长绝对当不成“爷俩”。我知道他今年才四十六岁,我已三十四有余,只是因为生活环境不同,他看上去已经非常见老,而我还像个粉白青年。我非常不习惯有人叫我“小刘”。在我就职的公司里,或者说,在上海的绝大部分外企和伪外企中,人们都使用英语名字彼此相称。我叫“凯文”,曾经在一家名叫HZ的世界五百强公司位于上海的亚太区总公司工作了六年,一路顺利升迁到采购部经理。当时公司里有四个“凯文”,我被称为“采购部的凯文”。
三十岁那年,我忽然厌倦了做一个连自己姓氏也不记得的“凯文”,远赴云南旅行度假,与当地女子恋爱、结婚、安家,去而忘返。过了四年梦一般的日子以后,我终于明白我只是“凯文”,一只属于城市和办公隔断的可怜的动物,于是告别了不属于我的古村生活和已经不属于我的云南前妻,回到上海,打算重返职场生涯。
原来的职位自然是没有了,我去了HZ在上海新设立的一个子公司——HZ通讯中国有限公司,继续被叫做“凯文”。并且这一回,打算永远被这么叫下去。可是市中心甲级写字楼的座位还没坐热,我居然被发配出来公干,穿着一身卡文克雷的行头、提着安普里奥阿玛尼的公文包、揣着万宝龙的钢笔,一路从上海浦东机场飞到公司的昆明办事处,再次回到云南,继而坐车辗转数天,来到这个最邻近四川省边境的小县城,险山环抱,浓云漂浮。这实在是个比我住过的古村更荒僻的地界。
不过,没有刘玉山错安的舐犊之情,我的工作也许没有这么神速的进展。昨天早上才乘通宵大巴到达县城的,刘副县长陪我吃了晚饭,今早又特意陪我吃早饭,县里最好的一辆车已经调来停在门外,借给我开往庶村。
刘玉山半截烟叼在嘴上,一只脚抵着车身,振了振手臂,拉开不大灵便的车门,矮身坐进驾驶室,发动。车哼哧哧地响了两下,运转正常。他哼哧哧地爬出来,把钥匙交在我手里,大力拍了拍我的肩。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风风火火、动作敏捷有力的家伙。现在他的大脑显然还是依照老习惯指挥着四肢,只是四肢因为发胖或是老迈,跟不上了。加上一早就喝了点玉米酒,他还有些摇摇晃晃。这让我像是看到了自己不多年后的老态。我已届中年,还是一个被派出来当苦差的基层职员,可是我离四肢不停使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这辆最好的车,据说是一辆马自达SUV,它看上去比我年轻不了几岁,零件换得我几乎认不出来它的真身。我加上油门往山路上去的时候,还能看见刘玉山在反光镜里的远处对我挥手。前面是欲雨的墨色天空,神兽般皮毛耸动的连绵山脊,点缀着春花斑斓、雾霭半沉。
上坡,加速,再一转弯,刘玉山和平房青瓦的县城就消失在身后,细小的车没入了群山交错间,身周只剩下巨木的呼啸声。
贰
HZ通讯中国有限公司是HZ亚太区总公司在四年前,也就是我当初离开总公司之后不多月内成立的,野心在于重点发展网络和通信业务,使之成为这一领域中国地区最大的设备制造商。
公司今年一心想要拿下中国移动在江西、云南、四川、福建等地区网络通信设备和相关服务的招标合同,不但给销售部牵头的投标团队加了压,也勒令市场部多做动作,争取在投标前为公司树立一个炙手可热的正面社会形象。于是,就有了HZ通信联手云南移动,为偏远贫困的庶村捐赠一部卫星电话这回事。我就是为了实施这个公关活动,被派往庶村进行实地考察的唯一代表。
山路时有时无,轮子一次次擦过蕨类植物茂盛的叶子,卷起断折的碎叶草枝,散发出浓郁的草香。预期中的雨并未落下,云雾渐散开,阳光丝丝缕缕从远方的云层中透出,有如吝啬的聚光灯,在苍茫世界中遴选人神的宠儿。
已经开了足有四个小时,现在是下午一点了。馒头吃了一个半,还剩一袋。加完了后座的两桶油,还剩四桶。早上,刘副县长还给我画了详细的地图,开到山路止歇的地方,下车再走两个时辰,看见五瓣花形状的平原,连成五大片的页岩屋顶,就是庶村。本来他想让我多等一天,他今天有会,明天就能亲自陪我一起去。可是我实在不想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再滞留二十四小时。于是他说,好吧,反正就这么一条路,你想走错也难。
我加了一脚油门,在逐渐高昂的车速中,感觉自己焦虑的神经正在慢慢松弛。山路竟然变得宽阔起来,阳光也愈明亮,正落在路的前方,仿佛我这么疾驰而去,就能一头冲进舞台聚光灯的中央。
正当我将要接近那片光明之域时,忽然,好像有一团火在前方燃烧起来,又好像是一道从山坡滑落的闪电横亘在路的前方。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金红色的,像是火焰内里最柔和的部分,落日般漾开来,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丛林的树叶如雨而下,草木和山石登时暗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光芒震撼,隐入底片。我视网膜上的影像也在半秒钟之后短暂地变成了负片。
我下意识地试图刹车。车速快了一些,刹车差了一些。只感觉车继续向前,嘭地一声,撞上了什么,像是柔软的一堵墙。光登时灭去,烟花消散一般。我被方向盘磕得差点背过气,肋骨弯折,额头重重地撞上了前窗的玻璃。玻璃中破裂的世界向左倾斜过去,座位挤压着我倒向右侧的大地,又是一阵更猛烈的碎裂声。黑暗和空白。
我记得我用袖子裹着手,挡开玻璃,努力从变型的车门里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