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即将又要远行,日子就定在10月28日,孤身进入深山拍摄,又是无音无讯的几个月。于是,我吵着闹着要去为他送行。他说,好吧,27日中午等你午餐。
买了26日晚上的火车票,12个小时的行程,1643公里,去赴一顿送行的午餐。这是他的城市和我的城市之间的距离。
他居住的北京,我无数次去过,都是公事出差,从飞机到酒店,不及看见风景,倒是每次都酩酊而归。有一次酒精中毒,是参加建国五十周年电视节目学术研讨会,和北京电视台新闻评论部的几位同道喝的。东航的小姐们可能至今还记得,我翌日返程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居住的上海,他也来过,也是工作,猫在晚会现场导演着,不分昼夜。记得他在衡山路的一家饭店,赞鲍汁花椰菜十分美味。临上机前,家人电话他带一瓶醉蟹回去,我却只能为他在机场超市找到一罐黄泥螺。
我们匆匆忙忙,工作似乎是往来彼此城市的唯一理由。一夜的车程并不遥远,我们却已经有半年未见。
晨曦中的北京站,干燥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灰蒙蒙的天空很高,风从远处而来。穿过凌乱的人群,我直奔后海,因他说一早会在那里拍摄。
经过鼓楼和雍和宫,经过方正的高楼大厦和铺着燕瓦的老屋旧垣,出租车一路在北京清晨的空气中飞驰,还没到堵车的时候。
等在后海的银锭桥边,他扛着摄像机和三角架,从古老的胡同里出现,一脸络腮胡子,有些消瘦,眼睛很明亮。他没有向我问候,而是呵呵笑着,问身边正和我搭话的人力车夫,今天生意怎样。
风来,桥下明净的水面泛起金色的晨光,耀眼地向远方伸展。水边,垂柳正轻舞。
他带着我走在窄而曲折的胡同里。他和许多路过的人打招呼,说笑几句,熟悉而自然,这部关于后海的纪录片已经拍了一年多了吧,这里的每一家人,他都认得。他跟孩子们打趣,逗着小狗玩。他在这里或那里拍摄。
拍摄时,他是静默的,一遍又一遍,不想停下来的样子。
秋,胡同转弯处,老树的树叶已大半黄了,秋日下迷人的金黄。只是风来时,叶落得让人心惊,扑簌簌,转眼之间,枯叶已铺了满地。
他爬上屋檐,凝神地拍摄一群鸽子。这些生于这里的生灵,羽毛黑白相间,充满了生命的活跃,忽而振翅飞起,在这后海的胡同上空盘旋不止,一阵阵清扬的鸽哨徘徊在愈高的天空中。天空,不知何时,透出了蓝色。
拍摄时,世界是他的。
屋檐下,被他称作“四哥”的一家人,正在张罗着换一扇新的门框,锯子下木屑飞扬,锤子敲击得叮当响,门槛前栓着的小狗有些惊惶。忽而,四哥说,啊呀,要做午饭了。
这就是他选择拍摄的世界,后海这片还有百姓们居住着的胡同。其它的地方,沿着什刹海,都已经被改建成了酒吧街,和反映城市面貌的展示景点。很快的,这些过往也会渐渐消失,伴随着这些亲切的居民,和日复一日平静琐碎的生活。
他的这部纪录片叫做《海那边》,是记录后海这片老北京们的生活卷轴。
记得他还有一部《墙那边》,记录的是原本生活在明城墙下的百姓们的生活,百多年的岁月,浓重的回忆。一夜之间,明城墙遗址改建了,他们离开了,小小的世界和无数熟悉的面孔,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城市现代化的脚步,正在吞噬他热爱的世界的宁静。城市要求人们按游戏规则去生活,这种规则就是效率和目的。
他曾说,他就象一颗野麦子的种子,却种在了月季园里。他总有着深深的寂寞。
他拍摄的许多作品,都是他自己的愿望,不为了任何单位,任何金钱。就我知道的,他的《墙那边》入选了德国青年短片影展,《海那边》是入选了韩国全州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影展,还有不少。这些,他从不愿跟人提起。
饶是这样,还总是有很多人以为,他这样埋头于无功无利的拍摄,一定是在酝酿着什么大的目的。他当笑话说给我听的,却掩不住他的困扰。
北京,这样雍容而自由的城市,因着越来越盛的功利的浮躁,令他感到如此孤单和不容。
拍摄间隙,稍歇,他说因为明天要走,准备了些钱,给广化寺门口的乞丐送去。他匆匆离开,留下我和一堆摄像设备在原地。
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远行,他可能是不会再回来了。
四面都是窄而长的胡同,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站在交叉路口,我忽而满心的迷惘。
近些年,他常常去到深山里拍摄,记录那边的山歌、民俗、人和故事。一开始,也许只为记录,渐渐的,离开城市,似乎让他有一种逃避和释放。
纯净的蓝天和高山,天堂般美丽的村庄,还有如水的时光无声无息地滑过,让人可以在不知不觉中老去。我真的理解。
他这次要远行的地方,叫做木里,在四川和云南交界地方的一个藏族自治县,没有公路交通,没有手机信号,没有详细的地图。据说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天堂,却是路途凶险。他一直念叨着要去,现今终于要去了。
记得6月间,他曾短信我说,木里是个好归宿,就在泸沽湖对面,但你不知,我们的命运就在知与不知之间。
真的不记得我们午餐吃了什么了,这顿走了1643公里,特地来吃的午餐。
他说,他有两个拍摄记录片的亲密战友,在广西拍摄时,先后去了,都是他,去把他们的遗骸带回来。他说,马革裹尸,就是纪录片人的宿命。
我很气,说,你是不是也想不回来了。
他答,不能说没有这样的心里暗示给自己。这个人真是诚实得可以。
下午和晚上,还是拍摄。他象一个热忱的孩子,走在后海的每个角落,寻找着每一个动人的细节。他又象一个从此远离的游子,依恋着这方世界,拍了又拍,似乎一天内,要拍尽所有的镜头。
气温骤降,天寒地冻,夜的黑落了下来,时间推移得让人心痛。
记得那天夜里的月亮很圆,他说,明天更圆,因为是十五。明天,就是他启程的日子。
他曾劝我别来北京送他,何苦相聚只为分离。我答,所有相聚之后,都有分离,只要相遇过,就有意义。但是,分离的迫近,真的很痛,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是,回来。
后海沿岸的灯火点起来了,一片片的水上楼阁,在水中投下流光飞舞。他如此凝神地摄着这些水中的光影,屏息静气,忽而哪个调皮的孩子扔了一个石子,那片流光倏然如烟花般碎了,散了。
他走了,北京这个城市空了。
独自留在我们曾经相遇的这个城市里,宽阔的大街上,车来车往,楼很高,天空明亮。站在大路中央,一时间,觉得很陌生,失了方向。
故宫的朱墙金瓦,翠色画栋,玉色栏杆。长安街的暮色夕阳,车成长龙。成贤街的柏浓书香,午后,胡同深处闲闲的阳光。
他曾站在雍和宫桥头,听见屋宇间第一声燕子的叫声,告诉我何谓呢喃。他曾跟我说起胡同里的老北京饭馆,吵吵嚷嚷,很江湖的感觉。
夜了,不觉中又走回后海。
总觉得灯火间,应还有他时走时停,爬高蹲低地在不懈拍摄。
记得看着他拍摄的那一天,依稀中忆起了我的年轻时。
曾经有整整6年的时间,我也是这样狂热地每天拍摄,剪辑,为着自己理想的影像。我曾经那么渴望用影像描摹自己眼中的世界,讲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感受。但是,很多作品最终变成了内参,存在哪一个阴冷的档案室里,从来没有播出过。剩下的,被每一级领导都改过一遍,五六遍的修改后,我不再认识自己用身心分娩的这些孩子。
我曾经努力地去讲述百姓们的甘苦,忙着忙那地为一些受伤害的人,做一些拍摄份外的事。天真,是身边所有人对我的评价,永远做不到的世故。
曾经挣扎在上海的实际精神的包围中,不愿走入所谓商业的主流中。
有一度,打算着去到北京生活,因为向往着中央电视台评论节目的大胆淋漓,还有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的梦想。总觉得,北京的空气中充满了理想的气息。后来才明白,理想是在我们心里的。
那时候,我还没认识他,这个理想主义的北京人。
为什么想要拍摄?为什么想要讲述?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在陪着他拍摄的那一天,我似乎感受到了答案。那是因为,爱。
我们爱着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爱着我们身边的人。我们爱着,并且感动着,为着空气中颤动的四季的气息,为着清晨公交车的第一声鸣笛,为着公园里孩子的璀璨笑容,为着傍晚母亲唤着全家吃饭的熟悉声音。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我们琐碎生活的点点滴滴,安然的美丽。
这就是我们理想的根源。
后海的那一岸,群楼如簇,花灯似龙,江风徐来,泡吧的人们笑语嫣然,酒意正欢。而他日间曾拍摄的这一岸,夜色已遮掩了古旧的胡同,无始无终的平静生活,正在酣梦中。
黑暗中,再次走在那些弯弯曲曲的胡同中,温习我们曾一起走过的脚印。
月当空,淡淡的光晕。路过的窗户里,有或明或暗的温暖,有着一张张他所熟识的亲切面孔。
想起他在《墙那边》中的一段话,如果把城墙比作大树,那么那些熟悉的面孔就是一片片树叶,而我,就是优游在树荫里的那个孩子。
我想,他是终于会回来的,不会就此遁世而走。
因为,他终究是北京这个城市的孩子。
游荡在他的城市里,感受着他和这个城市牵扯不断的传承和联系,感受着他的城市和我的城市的不同,我所在的上海,那个精致实际,优雅而稍欠从容的城市。
微笑地回想我和他的相识相知,内心如此相象的两个人,也有着许多彼此的不解,想来正是因为城市的不同,就如复旦之于交大,北大之于清华,毕业生总有很多思维和观念的派系差异。想来,我们都是我们各自城市的孩子呢。
也许,城市对于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就象父亲之于儿子。儿子可能会因为父亲的强大而感到压力,可能会因为父亲的不闻不问而感到冷落,可能会因为父亲的管束而烦躁不安,可能,父亲身上确实有些儿子看在眼里,却不能改变的问题。但是,儿子最终是爱着他的父亲的,他正是因着爱而拍摄着,他的周身还流着父亲的血液,他怎会不回来?
得失荣辱,都会转瞬而逝,但还有永恒的存在,那是爱。
只要爱还存在,只要他还在拍摄,只要理想,还在炽热地烧着,虽然伴随着现实痛着,却还没到熄灭的一天。
夜晚的北京火车站,雾霭中正红的站名,钟声在空中回荡。
一夜之间,又是上海站的清晨,这个忙碌的城市,一天的熙熙攘攘正在醒来。
城市永远在那里等候着,人们来来往往,寻找着相遇的美丽,承受着离别的思念。
此刻的他,也许已经放足山青花艳的山野。而我,回到1643公里之外我的城市里,在上海这个弥漫着布尔乔亚空气的城市一角,继续用文字讲述我的热爱,并且安静地等待。
等待这个北京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从容地带着他的理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