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莉并不觉得怀亚特奇怪,更觉得他没有什么病。他不过是“与众不同”,她就这么对家人、朋友和维恩解释。她知道,常人无法理解,特别是维恩。有时,维恩读报纸时,怀亚特会穿着利亚穿过的芭蕾舞裙跳来跳去。凯莉发现,维恩会低着头,视而不见。他不想抬起头。
凯莉自己学着去照顾两个孩子,特别是怀亚特。他常吵着要穿利亚那种颜色鲜亮的衣服。他宁愿赤身裸胸,也不想穿跟乔纳斯一样的针织衫。凯莉觉得,让怀亚特穿自己厌恶的衣服太过于残忍,在维恩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决定偶尔也给怀亚特买一些柔和一点的衣服。
凯莉第一次走进Target女童服装区时,感觉很奇怪。认识他们夫妻的都知道她常在这里给双胞胎买衣服。也是在这儿,她在女童区给一个儿子买衣服。但她还是走了进去。孩子们还没上学,即便怀亚特穿着粉色、紫色,也无伤大雅。让他整日穿棉衫、裤子已经很为难他了。凯莉挑着一些没有过多装点、相对中性化的女童小衫,但她还是喜欢粉色。当她看到心仪的衣服时,她知道,早上给怀亚特穿这件会少些麻烦。她必须克服旁人看到怀亚特穿着粉色短裙时的指指点点。她觉得那是他们的错误,与她无关,更与怀亚特无关。
维恩没有认同也没有阻止凯莉,即便阻止也没用。
“你为什么要溺爱他?”维恩会这么问。
“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凯莉会这么答,“他在向我们展示真我,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
维恩想要的不过是个正常的家庭,与常人一样。凯里告诉他,没有人有正常的家庭。她也没有,或许正因如此,在发现怀亚特的特殊之时,她没有像维恩一样崩溃。凯莉不知道何谓完美家庭,因而也没有期待。她不会失望沮丧,无论是心中还是意识里,他从未觉得怀亚特让他失望。维恩不同,一想到最快乐的童年,每每看到怀亚特穿着女装,他都会开玩笑。
“怀亚特,你不该穿这双鞋。”看到怀亚特穿着凯莉的高跟鞋,维恩便会如是说道。
“不,我该穿。”
“你不该穿。”
“我该穿。”
“你不想做姑娘吧。”
“不,我想。”
这就是二人的对话,算得上的话。怀亚特穿着裙子,维恩等着怀亚特展现阳刚之气。这样的对话时而反复,怀亚特依旧坚定固执,如维恩一样,各持己见。每次父子二人这样对话,凯莉知道,维恩是不敢直面现实。
双胞胎快到三岁时的一个晚上,两人安睡后,凯莉坐在客厅电脑前,在搜索引擎中输上了这几个字“喜欢女孩玩具的男孩”。
这既是疑问,也是述实。对凯莉而言,也是一个开始。她浏览了科学文献、网上论坛、医学网站。了解了同性恋,变性——也就是易装皇后(穿女装的男性工作者),还有跨性别者。她看了数小时。她下意识地觉得,女孩玩具、衣服、行为意味着怀亚特是个同性恋。但性取向与异性吸引一样,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而言,简直难以想象。变性显然也不对,它主要指那些成年后经过变性手术、转变性别的人。至于跨性别者,字典解释为“无法认同生理性别的人”。
这似乎符合怀亚特。卡珊德拉是他在学前班的最好的朋友,是她告诉怀亚特所想知的关于女孩的一切。比如,女孩不会洗完手后,用教室后的棕色毛巾擦手。卡珊德拉说,女孩会快速优雅地摆手,像着火了一样。卡珊德拉是怀亚特认识的女孩中最淑女的一个。她留着齐腰长发,留着长指甲,还涂着指甲油。怀亚特虽然喜欢洋娃娃,但他身体素质也很好。他比乔纳斯扔球扔得远,也常和自己的兄弟在地上打滚。
凯莉看到,性别指的是对自身男女的认识。这是与生俱来的,不为强制思维或引导所变,除非在你觉得自己对自身性别的认识与他人相悖。凯莉不记得自己在儿时是不是就有这种自我意识。
从那晚开始,她一边记笔记,一边快速浏览,一边继续搜索,直到搜索引擎中的输入变得非常可笑,“喜欢粉色的男孩”“留着蘑菇头、把棉衫套在头上,又玩男孩子玩具喜欢摔跤的男孩”。
她反复地看着这个词“跨性别者”,性别是区分男性和女性的生理特征。她看到,性别身份不同于性别,不指长有阴茎或阴道,它关乎的是人们的感觉。怀亚特觉得自己是女性吗?从生理解剖学上看,多数男性对自我的认知是男性,多数女性对自我的认知是女性。但也有例外。一些人会逐渐觉得自己的性别与生理性别相悖。有的觉得自己拥有两性特征。凯莉根本不能完全理解,她承认这点,但她觉得“跨性别者”似乎更符合怀亚特。
她不断阅读。自我感觉是与生俱来的,并在四岁定型。但一些孩子早在两岁就能表现出对自我性别的不满。据说,这些孩子内心不满的持续存在会导致性别身份障碍,在2013年第五版《精神障碍诊断数据手册》(又称精神病诊断手册第五版)中由美国精神协会改称为性别焦躁。性别焦躁指个人性器官与内心性别意识不符时所导致的焦躁状态。这不仅仅是美国精神协会在语言上的转变,更是在美国精神疾病统计诊断手册上剔除同性恋的转折点。
精神病诊断手册第五版是性别焦躁诊断的通用标准,书中罗列了儿童从六个月起就表现出的八种特性或行为。
迫切想要变成对立性别,或坚持某人是对立性别(或不同于某人生理性别的替换性别)。
男孩(生理性别)偏好穿异性服装或模仿女性穿衣打扮。
偏好虚构故事或幻想游戏中的易性角色。
对典型理性玩具、游戏与活动的钟爱。
厌恶个人的性器官。
肯定也有当前“临床性显著障碍”或者功能性损伤。后种的重要性部分源于它的暗示意义。当感觉性器官与性别身份不同时,跨性别者的障碍与其他的障碍表现(比如抑郁者)不同。抑郁障碍是一种表面抑郁障碍,与跨性别者不同。跨性别者障碍源于完全了解真我,又同时受限于错误的身体,从而他人所知的个人性别与自己的性别相对。功能失调并非因自身困惑所致,而是孩子们能够对怀亚特他们施加的痛楚。不过,他是个快乐的孩子,他的郁闷源于自己“男孩-女孩”的特殊,他现在就这么称呼自己。
郁闷烟消云散后,他会问凯莉:“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女孩?”或者“我的小鸡鸡什么时候掉?”这些问题看似很正常,好像他早晚都会成为女孩一样。他是不是觉得男孩就像是蝶蛹期,他可以像蛹变蝴蝶一样,变成女孩?怀亚特或许觉得一些孩子生来是男性、一些孩子生来是女性,还有一些可以在青年时期从男变女。但他没有耐心,想要加快他以为的化茧成蝶的自然过程,也因此导致了自己的忧郁。
维恩想拉近与儿子们的距离,但他发现,自己很难理解怀亚特的性别偏移行为,所以他退却了,去伐木、去健身、去游泳,直到筋疲力尽,来发泄自己的挫败感。他想做个好父亲,但无论怎样,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怀亚特的情况。
圣诞假日来临之际,维恩会给亲戚、朋友们每人寄一封信及家庭圣诞贺卡。他喜欢写信。他为自己的妻子自豪,基本上为两个儿子自豪,写信让他反思为自己与家人在过去一年的成就与学习而欣喜。2000年圣诞节时,维恩发现自己很难像往年一样写信,他不知该如何向他热爱、敬重的人解释怀亚特某方面的特殊,他们可能无法真正理解,但其他方面怀亚特又是正常的。
2000年:怀亚特还是颇具表演天分。他喜欢换装、玩音乐、跟爸爸摔跤。圣诞节他喜欢黄色的芭比。乔纳斯比怀亚特高一点,我们无从得知,为何他就是不爱吃曲奇。他还是喜欢电视胖胖(英国动画片中的小外星人),喜欢看书、喜欢给父亲帮忙。圣诞节,他想要的是大鱼吃小鱼游戏。
两年后,信的内容基本不变,但多的可能是两个孩子间进一步凸显的差异。
2002年:怀亚特很有创造力、善良、深深迷恋女孩。他玩“男扮女装”,模仿了许多故事角色。他的女朋友是利亚。
形容乔纳斯要简单得多:
乔纳斯分析能力强。他总是侃侃而谈、动来动去。他最喜欢动作任务、猜谜、电脑以及海盗。
怀亚特最喜欢的呢?色彩、洋娃娃、电脑游戏与猜谜。他最喜欢的是阿里尔。
维恩觉得写信难以继续,意识到生气不会带来什么改变,他开始找其他的发泄方式。在2003年春天,孩子们上学前班时,一个机会出现了:欧罗诺缅因大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请他担任安全、健康服务、交通执行主管。薪水较之前没有太大变化,但学术机构的工作是体面的,更为维恩的好学提供了良好的环境。离开自己成长的地方不易,但他不能拒绝这一邀请。凯莉很抓狂。她喜欢住在诺思维,喜欢看着阳光洒在湖上。她的一个闺密是简·玛丽亚,也就是利亚的母亲。利亚也有个哥哥,叫沃尔夫冈,他们称他为沃尔夫,他是乔纳斯的朋友。简的祖籍在纽约长岛,她幽默健谈、无拘无束。她与凯莉待人接物的方式相似,凯莉觉得与她相处很放松、很舒服。怀亚特最喜欢扮演凯莉与简讲的故事中的角色,或者假装自己是最喜欢的电视剧中的角色。凯莉通常负责戏服,简负责音效。
搬家对两兄弟而言也不易。乔纳斯喜欢在房后的树林中玩耍,怀亚特喜欢跳着穿过布满石头的五颜六色的大花园,石头上印着双胞胎的小手印,还有甲虫与蝴蝶的痕迹。凯莉的母亲唐纳刚搬来与他们同住,住在与他们房子相连的公寓里,她并不一同前往欧罗诺。她和怀亚特极为亲近。她们一同为芭比穿衣,梳她的长发或是一同看小美人鱼。有时,怀亚特会在花园里帮祖母浇花。在那儿,他觉得自己像公主一样,住在自己独特的王国中。但好处是,他们住在欧罗诺大学城,凯莉希望可以距离学区更近,这样她或许可以找到帮助怀亚特的方法。
同时,凯莉继续专注于性别问题。有一晚,她在看新闻频道时,一个关于纽约市一对夫妇的报道映入眼帘,这对夫妇准许儿子穿着女孩衣服上学。他们被举报并遭到了警察逮捕,孩子也暂时由他人监管。凯莉是个极为敏感的母亲,她尤为关注任何可以将孩子从她身边带走的可能。她允许怀亚特蓄发,偶尔穿女孩衬衫或外套,不过夫妻俩也常因此陷入与陌生人的尴尬对话。在外吃饭时,有人会评价双胞胎,并问道:“您的儿子和女儿多大了?”
凯莉会说四岁了,但不纠正其中的性别问题。
他们去麦当劳时,孩子们会在游戏区打滚。要走的时候,凯莉或者维恩会喊道:“怀亚特、乔纳斯,该走了!”那时二人会发现其他父母脸上露出的疑惑。凯莉并不理会。但公然遇到陌生人的困惑让维恩受挫。人们不仅对怀亚特,还对自己与凯莉评头论足。
凯莉会说,这又如何。这与他人无关,我们无须无时无刻地解释。又有谁在意?
但这的确重要,他也极为在乎。
搬家前一晚,麦恩斯夫妻受简与丈夫罗斯克的邀请,去看看他们家的新装修。维恩与罗斯克气味相投,热爱运动、打猎、享受他们所谓的“乡村木工”,即打磨物品时不求尺寸精准。怀亚特与利亚在一起玩耍,他们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有些晕眩又很激动,二人都穿着裙子、高跟鞋,戴着耳环,化着浓妆。每个人都哈哈大笑,包括维恩,但他笑得很勉强,如鲠在喉。罗斯克邀请维恩去门廊上喝啤酒。
“我该怎么办?”他对罗斯克说。
他们清楚维恩指何事。
罗斯克看着维恩,不知所言,啜了一口啤酒。
“我不知道,维恩,我真不知道。”
“凯莉觉得我是个浑蛋,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两个男人沉默着,不知还能与对方说什么。维恩显然是痛苦困惑的,那是维恩的担当,那晚他就站在罗斯克身旁,任凭凉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