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
文教授的忧虑是这一两年才有的。
文教授的忧虑来自他的书。几十年来，文教授收藏了几万本书，他七十平方米的居室里，摆放的都是书。现在，文教授的身体一天天虚弱，用他自己的话是离“回家”的时日不多了，身后，这些书归宿在哪？
文教授孤身一人，没有子女，他也想过捐给图书馆，但看了几个图书馆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些图书馆的管理状况和对书的态度，真是让人伤心。捐给一些学校吧，但这些书明显不适合孩子们阅读，至少是现在。文教授还想过赠送给个人，可是现在有几个人在读书？有几个人能善待书？
当年通过各种渠道，甚至花大价钱得来这些书的时候，文教授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天。
文教授常常踯躅在一排排做工考究的书橱间，抚摸着一本本散发着只有自己才熟悉的气味的书。这些书，虽然大多黄旧了，还蒙上了一些灰尘，但绝没有撕裂的、受潮的、虫蛀的；每一本的来历，他都历历在目；每一本，他都细细读过一遍两遍，甚至多遍；每一本的内容、思想，他更是了然于胸。至于这些书的价值，文教授似乎无法说出来——怎么说呢？就不说它们对自己做学问的裨益吧，单自己这几十年来的淡定从容，心静如水，都得拜这些书所赐——书的价值，也莫过于此吧。
文教授的忧虑越来越深，却毫无办法。
这天，文教授到城那边讲学。上了公交车，车上已没有了空座位，却很静，大多是年轻人，有戴着耳机双眼微闭的，有注目手机手指滑动的，有心事重重目中无物的……文教授很坦然：现在的年轻人都很累，是该利用这难得的时间休息休息的。好在车上并不拥挤，文教授倚着扶栏站着，照例拿出随身携带的书，轻轻翻阅起来。
“老人家，您坐吧。”文教授抬头看，一个小伙子，起身站在了他的面前。文教授推让，小伙子却扶着他坐下了。文教授连声感谢，看了看小伙子，瘦瘦的，很精干的样子。文教授想和他聊几句，一看他也拿出一本书，靠在栏杆上看起来，就继续翻看自己的书。
到站了，文教授起身，要把座位还给小伙子，哪知小伙子也要下车。文教授在小伙子的搀扶下下了车，就和小伙子聊起来。临别时，小伙子张了几次嘴，却没有说出来。文教授问他有什么事。“老人家，您的这本书，”小伙子指了指文教授手里的书说，“现在很难读到了，您，能借给我看看吗？”
“这……这……”文教授吞吞吐吐，躲闪着小伙子的目光，很难为情的样子。文教授当然不愿意借出这本书——这本书现在确实见不到了，当年文教授可是花了两三个月的工资才从旧书市场淘来的，读了不知多少遍了，每一次读，都会有全新的收获。
“对不起，老人家，您正在读它，我不该冒昧，不该提这个要求。”小伙子红着脸，诚恳地说，“您别介意，您慢些走。”说罢，转身离去。
“不！小伙子，你回来。”文教授大声叫住小伙子，“我借给你。”
“谢谢，谢谢！”小伙子跑过来，握着文教授的手，十分激动，“老人家，您不认识我，这本书这么珍贵，您就不担心……”
“是的，我刚才是有些担心，担心这书借出去就回不来了。”文教授把书递给小伙子，又拍拍他的肩头，“那是我糊涂了！对你这么仁义的孩子，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再说，你能识得这本书，说明你是一个用书的人，就是回不来了，那也是这本书的幸运。”
“老人家，谢谢您的信任，我怎么还给您？”
“我每周的这一天，这个时间，乘坐这趟车，你可以来找我。”文教授又像想起了什么，“不，不必还了，这本书能得到你，是它最好的归宿……”
看着小伙子千恩万谢后拿着书高高兴兴地走了，文教授突然眼前一亮，多日的忧虑也一扫而空。
此后，文教授不论有事没事，每天都会漫无目的地乘坐几趟公交车。每次，身上都会带上几本书，只要有人给他让座，他就会诚恳地送上一本书。书里，文教授还夹着一张亲手写的字条：
仅凭您刚才的礼让，我相信，您就是这本书最好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