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教授猛力咳嗽，讲到一个变两，两个变四，四个变八，下线几何壮大，收益无穷无尽，李老板爆发猛烈笑声，身子呼地立起，双手捶桌子大喊：太好玩了，太神奇了，我早就知道它叫“几何倍增”，这里面倒真有个发财的故事，是我去新昌大学学MBA时听老师讲的。没等大家反应，李老板抹抹嘴唇说开了：古代波斯王国有个人发明了国际象棋，他把这个有趣的娱乐品进贡给国王，国王很喜欢，问发明人想得到什么赏赐，发明人没有要求任何金银财宝，只是指着面前的棋盘，要求在上面放些米粒，具体要求是第一格放一粒，第二格放两粒，第三格放四粒，依次倍增，他要的就是摆满棋盘上全部六十四格的米粒。国王听了觉得要求不高，慷慨应允。第一排八个格子很快放满，但放到第二排中间时，大家开始惊讶，因为小堆的米不久成了小袋的米，然后倍增成中袋的米，再倍增成大袋的米，到第二排结束，国王不得不中止这个游戏，招来全国最聪明的数学家计算，得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一粒米如此倍增，六十四次之后竟然是一千八百亿兆粒米，相当于全世界米粒总数的十倍，国王不得不和发明人妥协，赏赐他上千公顷富饶的土地和庄园，——听听，这个发财故事有趣吧？
寂静。古教授再度咳呛，气喘，和李老板目光相碰，又迅速闪开。够了，赵总突然叫道，你……你扯得太远！细长指头微微发颤，直指面含讥诮的李老板。几个人闪出，七手八脚，把正说着“换成人也一样，倍增到三十一次就是十亿多，三十二次二十一亿，全国的人加起来都不够，这还不包括前面三十次的人数”的李老板拖了出去，中途毛毛拿来一块抹布，堵到他剧烈开合的嘴里，他立刻扒拉出来，吵嚷：你这是干什么啊脏死了！我只是说着玩，有趣，呸呸，不信你们自己算算，我可是听新昌大学老师讲的，呸呸，真恶心……呜呜呜……
李老板的嘴巴重新被堵上，整个人像一只小鸡，由五六双手捏了出去。身后，赵总在气呼呼喊：别听这家伙胡扯，古教授才是权威，财经大学权威，昌大，哎，光录取分数就比财经大学低多了，这不是没道理的，再说我们先人一步，高居前端，就能先获成功，到时候就算发展到尽头，我们也早就顶升出局了呀，哎，什么东西能持久存在呢？连地球都有极限！来，我们唱一曲：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一页风云散，变换了时空。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纵横驰骋……
中午，李老板闻着饭菜的香气，肚子咕噜乱叫。他抗议过，挣扎过，怒骂过，申辩过，此刻瘫在客厅沙发上哼唧不已，浑身酸痛。因为违反课堂纪律，他被罚饿饭。这可是平生头一遭。其间他试着往门外跑，还没摸到门把手，就被拽了回来，脑袋和腰部挨了几下，尖锐地疼。他无法看清是谁动的手，六七个人影围绕他晃，晃得人头昏眼花；喊声四起，众口一词，都要他认真反省，别乱来。于是他不敢乱来。疼由尖锐而钝挫，一下下磨砺着他的身心。他觉得自己哪个部位被打坏了，再挨几下身体肯定散架。一向保养不错的身体这回吃亏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补回来。他怕啊，甚至后悔起刚才的逃跑，后悔课堂上自作聪明的插嘴，现在身体才是根本、核心，别的都算不了什么。这么一想，他又急又恼，暗地里把吴志明咬了千万遍，咬成了碎渣和唾沫咕噜吞咽，更把杨秀芳那个狐媚婊子戳了千万遍，戳成了一摊烂泥，这又耗费了他不多的精神气力，于是他气瘪了，蔫缩了，歪在沙发上，以哼唧代替抗议和挣扎，表达满腹的忧愁。
别这么没出息，毛毛边扒饭边笑道，反省一下，振作起来。
我，我……我怕不行了，李老板面露委屈，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团队要讲纪律，奖罚必须分明，赵总难得地严肃道，你这样也算接受考验，百炼才能成钢。
人是铁饭是钢，李老板大声说，要炼钢得让人吃饭吧？
饿一饿没关系。毛毛笑，嘴角粘一粒饭。以后长点记性。
沉默。空气里咀嚼声弥漫，好似无数嘴巴在飞鸣，飞到李老板耳边，耳朵隐隐疼，飞到李老板眼前，眼睛麻麻痒，飞到李老板嘴里，嘴巴流涎水，飞到李老板脖子，喉咙呼不出气。李老板感觉自己像一片桑叶，正被那些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嘴巴虫子般一点点啃咬，变成了无法修补的千疮百孔。到下午，李老板终于无法继续，带了哭腔主动乞求：
我……我错了还不行嘛？
反省过来了？毛毛含笑道，语气透出一种关切，甩在乞求的脸上，却分明寒意刺骨。
李老板点头，眼里荡出潮润的光。
那你说说我们食宿差，抠门不？毛毛依然笑。
不不，挺好，哦，可以磨练人呢。李老板露出讨好神色，顿了顿，说，就像歌里唱的，餐餐味道香味道香……
好，你小子转弯倒挺快的，那你再说说“一个变两，两个变四，四个变八”有没有道理？毛毛嘴角撇着，皱出几缕讥诮的笑纹。
有有，那叫做“几何倍增”，下线几何壮大，收益无穷无尽，这是科学，我上昌大就听过，即便发展有极限，我们先人一步，高居前端，照样能早获成功，早享收益，哎，再说什么东西能持久存在啊？连地球都有极限！李老板话音由低到高，说到后面居然有几分激动。
奶奶的，学得倒挺快！毛毛捶了他一拳。
李老板仰看赵总和毛毛，双肩瑟缩，泪光盈盈，仿佛受委屈的孩子终于得到爱抚，内心充满莫名的感动。但是接着他沉吟起来，因为赵总端出黑板，比划着上面公司六级人员结构图，对他笑——我想你是聪明人，既然理解得那么快，就不用我说。
李老板呼吸急促，两眼瞪着黑板，嘴里轻声念叨：入股三千八百，发展两个下线；入股一千九百，三个下线……眉毛皱一会，松一会，嘴巴呶呶，又咧开，喊：
妈也，好是好，可你们怎么回报我呢？
有提成啊，赵总眨眼笑道，发展下线到一定程度，就升级，坐等财源滚滚，这不消我说吧？“几何倍增”讲得明明白白。
李老板摇头叹道：我生命有限，等不来财源滚滚，只懂享受眼前！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子孙后代谋福。赵总耐心劝，顺手摸了把李老板油光的头发。温柔的抚摸带了电，令头皮麻痒，李老板凝视这体香隐隐的抚摸者，口水吸噜道：那，那也得有子孙后代再说，乖乖，你不如先解决我的子孙后代问题，然后，哎，我绝对赴汤蹈火跟你干！手抬起，捏了把头发上的细手。赵总迅速挪开，嗔道：扯，不拿出点诚意，我怎么信你？李老板咧嘴呵呵，似哭又似笑。
第三节 勾引
讨价还价开始。李老板答应入股，不过身上没带钱，需要赵总陪去新昌取。赵总袅袅娜娜地挨李老板坐下，半靠半搂地在他上身摸拍，嘴里叨咕：哎哟大老板，看你说的，聪明人，我就知道你会合作。沙发下，两人的脚你勾我连；往上，大腿和肚子彼此磨蹭；上衣口袋处，手和手却争夺起来，你推我挡，你扯我拉，最终，哧啦，一叠东西从口袋里捏出，握在赵总手里。李老板涨红脸，喘气。赵总从中捏出两小袋晃晃，嘴贴李老板耳郭：你想得比我周到哦。手中的避孕套连同身份证、银行卡，连同诡异窃笑的赵总，一齐闪烁幽亮的光。
晚饭，赵总同意陪李老板去附近餐馆改善改善，就两个人去。毛毛他们不解，要跟去，李老板竭力反对，赵总说没事，他学乖了。顺手把李老板的身份证递给毛毛。李老板说那两个东西你带着。赵总皱眉笑：知道，你个老饿狼！李老板笑嘿嘿，拉住赵总往外走。他俩一路逛到琴城索桥附近，进了家看似洁净的中档餐馆，点菜时李老板豪情大发，鸡鸭鱼肉点了五六样，赵总喊太多吃不了，李老板却仍跟了服务生去厨房，当场挑了几样活野味，回来满面春色道：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跟新婚没两样，多些菜应该的！哎赵总——这称呼多别扭，你叫什么？
赵总脸红，低声吞吐：赵水霞，很土的名字。
水中霞光，漂亮啊，名副其实，我说水霞，霞霞，你不是第一次吧？
赵水霞斜瞥他，声音绵长如缕：你说什么呀，羞人！
李老板哈哈大笑，桌子底下顺势翘起脚尖，戳向对方腿根。赵水霞两眼迷离，用膝盖顶了一下，骂：坏蛋！
这一顿李老板喝光了一瓶劲酒、若干瓶啤酒，脸如猪肝，酒嗝熏人，结账时刷卡签名手指乱抖。赵水霞也忍不住喝了两杯啤酒，面色绯红，抱怨喝多了，又说好几样菜几乎没动筷，实在浪费，不如打包。李老板拍肚子大笑，说没事，要觉得好明天大伙一块来，就当是提前办婚宴，我请得起。
他们勾肩搭背，一路晃荡到自动取款机，分三次取了九千元。赵水霞说三千八百就可以。李老板说要开房呢，明……明天还要请客呢……
他们继续晃到一家宾馆，登记时赵水霞掏半天口袋，喊哎哟出来急，忘带身份证。李老板摸摸干瘪的口袋，也皱眉。赵水霞说我们先回去，拿了身份证再来。李老板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往回走，走到索桥边，眼望灯影阑珊的对岸郊区，停下，要求就地等待。赵水霞面露惊恐，喊：你要我一个人走夜路啊？你不怕我出意外啊？好啊，你竟然是这种人。路灯映耀下，两个眸子泪光闪烁，一扭身，独自往前。李老板只得跟随，一路赔不是。到了对岸幽暗处，他靠上去伸手摸捏，赵水霞时而躲闪时而顺从，搞得他心里痒痒的。
回到住处，刚开门，几个身影闪出，把李老板拉拽进去。赵水霞吩咐给李老板洗脚，五六个人又架着他往卫生间去。李老板歪头找寻赵水霞，喊哎哎我们还要出去呢，等回来洗。赵水霞笑：洗洗干净，洗洗有利睡眠。李老板叹口气，叫：你不是骗我吧？乖，好好洗，别想多了，赵水霞摸着他的头安抚。
洗完出来，李老板死活不肯回昨夜的卧室，一屁股赖在客厅沙发上，要赵水霞给说法。毛毛他们本想抬他进房，争执半天，赵水霞上前对他又拍又摸，依旧温言软语：
听话听话，我可以答应你哦，实际上正在答应你的。
答应，你就兑现啊，说好今晚……
今晚没错，你入股了，迈出可喜的一步。赵水霞对他晃动大拇指。
那你还让我洗什么脚，我们应该出门了吧？李老板又委屈又期待地盯住对方。
可是你只迈了一步，还要继续呀，发展至少两个下线，我自然会回报你。赵水霞放低声音，脸贴近李老板，嘴巴蹭到他脖子上汗馊的绒毛，看起来就像给他一个亲吻。奇异的麻痒传遍全身，令他触电般兴奋，扭脸，试图叼她的嘴，那嘴敏捷闪开，只让他叼到残余在空气里的口红气息。
第四节 套空
该找谁做下线呢？李老板的眉毛耸成小山。毛毛拿出李老板的爱疯手机，划拉开了，嘴里念叨：首要目标是有求于你、想从你这儿得到好处的人。李老板生气地抢过手机，大嚷：别乱划乱打，里面的人不是随便可以打扰的。两个小伙子扑来，和李老板争抢。赵水霞悠悠道：让他慢慢打，没事。
果然李老板安静了，低头专心划拉手机。联系人不断在眼前蹦跳，幽暗的光线映在脸上，仿佛一个夜行者在无边的深黑里小心探路，手中仅剩的光亮是他唯一的希望。
首先跳入眼帘的是地税局柳副局长——他有求于自己吗？李老板歪头想了想，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说是，这个柳副局长隔三岔五就要上门，多半是去影视公司，那里人不多眼不杂，一来他就呼喝：李老板李老板，你这里又来了什么新片子啊，让我先开开荤。李老板赶忙把他请进里屋，喊秘书小周或办公室小齐泡茶伺候。柳副局长坐在里屋的花梨木大椅子上，架手架脚，接过茶杯时，会趁势摸摸小周或小齐白净的手，眼睛半眯半睁地逗趣：小丫头越长越漂亮了，还是李老板这里养人，我那儿就出不了这样的美女。李老板赶紧赔笑：你那儿出精英，出巾帼女杰。有时柳副局长会说：小周呀小齐呀，什么时候介绍你们和我那小子认识，他二十八还单着。李老板呵呵笑：局长太高看了，她们高攀不起。柳副局长晃荡两脚，撇嘴：别是你要自己留用，不舍得吧。小周和小齐听了脸红，离开。这个时候，李老板就起身关门，拿出一盒影像带，塞进他的包，嘴里叨咕：最新的，您回去慢慢欣赏。柳副局长客气几句，但最终总会收下。没有人知道影像带其实是挖空的，就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本《圣经》，不同的只是《圣经》藏着铁锤，影像带里夹着现钞。
有时候柳副局长不问来了什么新片子，而是改口：最近有没有新剧开拍啊？李老板就会给他介绍：已经和央视电视剧制作公司，或某民营影视公司合拍一部新剧，正在某个风景区取景，周末不妨探探班。柳副局长于是叉腰笑，说那部剧我看到预告了，不是请的谁谁谁主演吗？那可是大明星，可是……我怎么没看见你们公司的名字呢？李老板解释：我们还没拿到许可证，就挂靠那个民营公司，实际是我们操盘。柳副局长连连点头，竖大拇指，夸李老板业务又上台阶。李老板说还要柳局长多支持。柳副局长说文化产业嘛，绿色产业，应该应该。下个周末他们就一起赴那个景区，说是探班，实际就是捎上两三个女演员，到深山老林里的疗养会所吃喝玩乐，到周日晚上酒足饭饱满脸光鲜地回新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