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通冯飙的电话时，那头传来笑语喧哗，冯飙的声音混杂其中，有些含糊。吴志明报上姓名，冯飙仍问谁啊，加上省广电局四个字，才啊呀大叫，说凑巧了，正和你们局孙主任吃饭，你也来吧，名人大酒店206。吴志明当即心里一沉。认识冯飙还是去年年初的事，他带朋友去4S店购车，和老总谈打折事项，折扣给得不小，唯一条件就是在店里办保险。朋友高兴，当场签约付款。老总就给驻点保险员介绍吴志明，称他是省广电局吴主任，年轻有为，潜力深厚。保险员毕恭毕敬呈上名片，正是冯飙。当晚，冯飙就请大家吃饭，拼命给吴志明敬酒，一个劲猛夸吴志明英俊潇洒，年纪轻轻就当上主任，前程无限。吴志明喝得身子发飘意识轻浮，也懒得纠正，顺杆子说自己管理全省影像制售和影视培训行业，谁谁和谁谁谁能耐吧？都是天天屏幕上露脸的明星，下去做节目，连县委书记、市长都敬三分，一到他这，都得赔笑脸，为什么？他们去培训学校讲课捞外快，就得巴结我，我说你行你就行，说不行就不行，培训学校的老板就听我的！
冯飙点头嗯嗯，直晃大拇指。吴志明脸上红旗招展，霞光四溢，清清喉咙准备按照习惯，说说谁谁和谁谁谁的个人习惯、趣闻轶事，尤其是错综复杂似是而非的情史秘闻，这是以往每个和他喝酒攀谈的人都爱打听的，他东拼西凑，耳闻目睹兼旁听臆测，积累了不少，随时可供茶余饭后磨嘴皮。可是冯飙偏偏转了向，问他和办公室的王主任熟不熟。吴志明先是一愣，而后大笑，说王主任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天天见面，熟得很。冯飙两眼放光，说哪天引见引见。吴志明拍胸道：那还不是一句话。
隔两天，冯飙来电话，要吴志明去都市海鲜城一聚，饭后还有精彩节目，最好约上王主任。吴志明心想冯飙不过一个小业务员，跟自己跟广电都扯不上利害关系，吃个饭应该没什么。可是王主任一听冯飙的名字，拉长脸，口气坚决：不去，没空！那天吴志明万分歉意，倒是冯飙表情平静，安慰吴志明莫急，慢慢来。再后来吴志明又代冯飙，约过王主任数次，每次都碰壁，吴志明就很是灰头土脸，话语里带了点乞求：王主任，人家冯飙好客，说是对您仰慕已久，给点面子吧。
王主任眯缝小眼，对吴志明似看非看，语气透着轻慢：小吴啊，那家伙准备给你多少提成？这钱不好赚的，别想歪了。
吴志明登时愣住，嘴巴无语半张。王主任可能看出名堂，叹气说：你可能不知道，上当了哟，这个冯飙我早就知道，以前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死活要揽全局和两台的车险业务，他是一家无名小公司的业务员，我们堂堂广电局要保也得保大公司的险啊，小吴你被利用了。
吴志明脸色铁青，闷火携着愁烟往上冒，找到冯飙时，对方表情愁苦，不待他开口，便摇晃脑袋解释：吴主任吴主任，我知道这事不好办，也的确是为这事反复找你，可有些内情你大概不了解，以前广电局和两台的车险业务都是我一手办理的，可恨这个姓王的三年前从影视频道调来，把我的业务生生夺走，交给了他的一个外甥，那个外甥原本和我同一家公司，得了这笔业务，窜到别家，我压力大啊，拿不回这个业务，我恐怕就得下岗失业。
吴志明禁不住捏紧拳头，咬牙骂：靠，原来这样啊，还有脸训别人，欺人太甚！
后来吴志明通过车队队长，印证了冯飙的说法，队长摇手不已：别提别提，以前冯老弟就是和我联系的，我们车队也从中搞点小福利，这个姓王的一来，全没了。吴志明于是觉得还是冯飙够可以，可是王主任这一块怎么也打不开局面，人家自家油水，怎么可能给外人？再说他一个科员，权力有限。为了表达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去年夏天吴志明主动将自己的车子交冯飙保。夏天过后，他们的联系有一搭没一搭，话题从渺茫无望的广电局车险，逐渐转移到冯飙的业务压力、经济压力和母亲的疾病心肌梗塞，吴志明深表同情，也懂冯飙的心思，依靠一点小小职权与关系，出面为冯飙拉了几家影视公司、影视培训学校的车险业务。冯飙于是又请吃饭，满面醉红之际感叹：好是好啊，就是比起广电局的大单，不过是些毛毛雨，吴主任啊，听说王主任年底退休，谁有可能上啊？拜托探听下，早做工作。
吴志明愣住，关于王主任退休的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在局里他一般不爱打探同事的私事，不过王主任看起来的确年龄不小，他下，谁接替呢？吴志明扳指头思量，半天没个准。
要是老弟能上就好了，哪怕干个副职，也好说话。冯飙笑容灿烂，热切的目光像钻头，在吴志明脸上长时间钻探。吴志明被捅到了某个痛处，一阵阵钝疼。
钝疼在延续，延续到他探听无果，无奈地回复冯飙略带焦灼的询问；延续到年底王主任果然退休，从别的处室调来比自己还年轻一岁的孙主任；延续到孙主任对他搂肩拍背笑，却婉拒他——其实是冯飙——热切的邀请，孙主任说我们兄弟还用得着这样客气，哈哈，我管着食堂一大摊，自己的饭都吃不完，哪天还要请你帮忙消化；延续到冯飙似笑非笑意味悠长的一声：这个姓孙的，好啊，这个姓孙的！
过完年，他们联系少了，夏天吴志明车子续保，他们再度联系，竟有一种久违之感，那时冯飙还打听孙主任有什么偏好，听说爱玩石头，就说哪天去上饶找点奇石来。吴志明忽然眼睛发亮，说有了，上回孙主任对我说他自己的饭吃不完，要我帮忙消化，年底他铁定请客，这是惯例，方便内部协调嘛，上任王主任就是这么干的，到时候我叫上你，就说是老关系户。冯飙笑，摇头，拍拍他的肩膀吁气：难为你了老弟！
不久，冯飙又来找，吴志明以为又是为孙主任的事，开口就说别急，年底肯定有机会。冯飙说等不到年底啊，两家影视公司不来续保，要跟别家谈。吴志明应声哦哦，当即打电话给这两家的老总，很快把车险业务揽回来。那一次他婉拒了冯飙的酒宴，他有事。他已经认识了杨秀芳，要去中医院看望父女俩。
现在，电话那头的冯飙正和孙主任畅饮，话语醉醺醺，八成已酒过三巡，嘴里含着鲜香菜肴；地点不在孙主任管辖的单位食堂，在装修豪华的名人大酒店包厢；时间不在年底，在明媚灿烂的秋收季节，在他全不知情、坐困琴城的夜晚……
吴志明内心顿感失落，仿佛遭到遗弃，撇落荒滩，任属于他的航船扬帆远去，海水四面包围，囚禁自己，淘空自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快说啊，毛毛在低声催促。
啊呀冯哥，我来不了啊，人在琴城呢。话说得急，扯出了咳嗽。
在琴城？出差啊？冯飙问。
噢是……不，吴志明结巴，我，我来发财了，这里有机会，你……你也来吧！
哈哈，老弟，你开玩笑吧？你还有心思谋财？冯飙笑。我要和你们孙主任一块，奔正经的财了，你来吧，我们一块奔！
我说的是真的，这里的资本运作连锁直销前途无限，做好了改变命运……
老弟你说什么？哎哎，我听不清，太吵了。冯飙呼气不已，吴志明甚至能闻到呛人的酒味。他不得不再说一遍，冯飙笑得更厉害——
老弟呀老弟，什么资本什么直销，别开玩笑了，我和孙主任要谋划的这个可是无本运作，垄断销售，做成了前途无量扭转命运，知道吗，五年里你们局台车子翻了两番，新添了五辆百万级转播车……
吴志明心头发紧，脑皮麻炸，刚想缩回去，毛毛低语：这小子有什么毛病？推销滋阴壮阳营养保健按摩推拿之类医药器械都可以，只要他人来，就有办法！
吴志明脱口而出：你母亲的病好了么？我这里有好药，你来看看，试试。
对方兴奋的话音陡然落潮，露出干涩的坑洼：她……她老人家……过了……
过了？什么时候？
去年底，哎……对方低声叹息，沉默。
吴志明也沉默。笃笃笃……挂断的电流及时填补这尴尬的空白，极富耐心的均匀响声是一种适合忽略和遗忘的静。
我实在没办法，真失败啊！吴志明咬牙道，抬眼，满含乞求。
再想想，赵总依然含笑，成功了，你就自由了。
吴志明浑身一抖。现在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想想家中年迈的父母，再耽搁下去，他们会以为他失踪了，遇险了；周一宣传例会他如果不参加，就会因旷工受处分；他会在这里营养不良，健康日下，生命枯萎，变成傻子。
为了自由，必须奋力一搏，何况他出去，还能报警，挽救替代他的人。可是，谁会听从自己的召唤呢？他在赵总和毛毛极其耐心的点拨下，继续掰指头，脑袋里人脸闪烁，一张，一张，又一张；在客厅渐渐黯淡的光线里，他摇头，摇头，仍摇头，直至李老板色迷迷的表情浮现。只有硬着头皮，试试这人了，吴志明心怀歉意地想，李老板平时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大方，肯帮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再说这家伙居然仗财欺人，摸了芳芳，鬼知道还对芳芳干了别的什么，要不是他横插一杠，闹得自己和芳芳一周没见，或许芳芳和自己都不会来这里。这一想，吴志明觉得整个事件李老板都有责任，岂可置身事外？来替换他是必须的。吴志明吐口气，心情激愤，报手机号码时，有点迫不及待。
李老板头一句就问芳芳怎么回事，找到了没有，要不要报警。殷勤的语气是一阵阵和暖的风，吹得吴志明怒火扑腾，醋意荡漾。他咬牙，说很好。李老板舒口气：好就好，好就好，让她快回来，哎，快快回来！
吴志明的手发抖，哼一声：谢谢！
谢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我们俩不客气。
吴志明很想咬他一口：不客气你就可以随便摸？我的亲戚是你的亲戚，照这逻辑，我的女人也是你的女人，原来你他妈是这么认定的！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得忍着，为了自由。
我在琴城，他说。
嗯嗯，芳芳也在？她到底去那里干什么？李老板的追问再次刺了下他。
她……她，吴志明顿了顿，听到毛毛低语：在，说在！
在！吴志明学舌，这回没有被俘感，相反，他觉得自己正拿起报复的武器。
在就快回来。
暂时不回，吴志明话语利索，我还要请你过来，这里有发大财的机会，足以改变人生命运，你不是一直想寻找新的增长点吗？你不是期盼扩大经营，杀入经济主战场吗？机不可失，快来琴城，一个国家级创新型资本运作项目，很适合老哥……
妈的，怎么回事？上次芳芳也是这么说的，说着说着还哭了，我以为她被绑架，设局呢。李老板半是讥嘲半是诧异。
她说的是真的，吴志明喊，我已经眼见为实，周围好些人都发了，一个女的，才三十岁就做到总经理，家财几千万，家里宾利、劳斯莱斯都有，去年开路虎游西藏，吃个饭好几万，眼都不眨……
她是不是跟人睡觉睡的，李老板大笑道，这年头女人变坏才有钱。
眼前窸窣响，赵总嗯哼一声。
老哥你真是满脑子男盗女娼，这里哪像你们影视培训学校的美女窝，这里是医药连锁直销行业，里面的人全是奇丑无比的歪瓜裂枣，为了梦想只得裸身直上的敢死精英。
芳芳是吗？芳芳不算吧？李老板迟疑道。
她……当然不算。吴志明呼吸急促，额头冒烟，话语从齿缝里摩擦而出。她没钱，就等你加入，跟你沾光。
原来是这样，哦哦，身边都是歪瓜裂枣，那我去静心修炼啊？
发财就是一种修炼嘛，你发了，回你的美女窝销金窟，底气会更足，功夫会更到位。
哇，你小子也懂这一套！具体说说是什么行当、怎么操作，芳芳说的那套我怎么也相信不起来，一个女孩子懂什么。
吴志明说内容很多，电话里扯不完，你还是亲自到琴城来考察考察吧，明天一早就来。
电话那头犹豫，听得见李老板吸气声：明天……我要见一个播音主持系的老师啊。
哎，那种事早点晚点没关系，来吧，这里机不可失。
你先带点资料过来，我看了再说吧。
这里的业务要亲身考察，才能领会，资料有屁用！快来快来，明天我亲自到中兴药店，琴城最大的连锁药店，接你，来了看看，玩玩，琴城也是有名的美女窝，不比你那学校差，而且多了自然野性，少了人工矫情。吴志明越说越兴奋，话语挣脱出来，在空气里星光闪烁，犹如脱离肉体的灵魂，无拘无束。它分明不属于自己，而是出自暗夜里某张看不见的嘴巴。
好了，刚刚还说歪瓜裂枣，这会又来美女窝，你搞什么名堂嘛。李老板笑骂。
歪瓜裂枣是各地精英，美女窝是本地特产，李老板你老家在琴城隔壁的虎黄，你应该比我了解……
哈哈，那好，一边修炼，一边看美女，不走火入魔才怪！
美女激发修炼，消费促进生产，不见门外春风至，哪来庭院春意浓……
赵总和毛毛同时向他竖起大拇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