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教授好不容易正经了片刻,终于又在发言的结尾流于轻佻。但这轻佻却是恰到好处的轻佻,它让在座的众人哄堂一笑,有了皆大欢喜之感。既把安小男的人留在了电子系,又保全了历史系的面子,多么完满。只要这种长袖善舞的人物在场,那么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校方的领导们满意地点了点头,宣布“再回去研究一下”,假如对学生好,对学校好,“特事特办也是可以的”。
大家欠起屁股,已经准备离席了。但没想到,安小男却在这时候又开了口。他的话是对商教授说的:“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历史系。”
难道今天的会不是为了你转系才开的吗?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消遣人么。商教授不免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系统学习历史之前,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安小男说。
“你也想考考我吗?”商教授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个问题够吗?”
“就一个。”
“那你说。”
“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商教授又一愣,但过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圆熟起来:“历史当然不如电子有用啦。但是兴趣嘛,喜欢嘛,如果再纠缠于有用没用,是不是有点儿俗了呢?”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没表述清楚。”安小男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商教授说,“研究历史是否有助于解决中国的当下问题?”
“比如说什么问题?”
“比如说中国人的道德缺失问题。”
“明史鉴今当然也是一种思路……但是我想,没必要把历史学理解得这么直接吧。”
“可是有些问题明明是绕不过去的。或者我再换一种问法,您对中国社会的腐败和道德缺失有什么看法?想过怎么解决它们吗?”安小男说。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商教授的眼神便开始迷离了。他一定感到了和我当初一样的惶惑。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问题。”
在安小男的锲而不舍之下,商教授又吁了口气,看了看与会者中有着领导头衔的那些人。历史系的党委书记还没有走出门去,据说这人有可能要提成主管文科教学的副校长了。于是商教授陷入了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就是容不得轻佻,但也容不得过分郑重的了。
“你可以去看一看上个月《新华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是我今年刚写的,其中也有一部分谈到了知识分子应该如何面对今天的现实。”商教授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清主流和支流,比起繁荣的、蓬勃的历史主旋律,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小不言的。”
“也就是说,可以不关心吗?”
“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主流,或者潜心于自己的专业……”
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您很无耻。”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会场上却有如炸雷。一些人被定住了,另一些人则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离开。商教授着实是懵了,他半张着嘴,瞪着安小男,僵在了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安小男便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尖利地指着商教授的鼻子,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大鸣大放大批判。他质问道,中国社会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难道您没有看到吗?难道您不忧虑吗?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罢了,但您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在公共领域拥有话语权的知名人士,居然选择了鸵鸟策略甚至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何种用心?安小男还说,他之所以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由于认为比起中文、哲学和社会学等等其他人文学科,历史最有希望解决他的“核心问题”,但今天看来他错了。中国的历史学家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高大,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谁能想到,安小男的历史研究之路沿着汤因比、费正清和布罗代尔等等大师绕了一圈儿,又绕回了在那个盛夏之夜和我讨论的领域。他挥斥方遒地发表了十来分钟的演说,直到商教授也面色铁青地溜走了,会场上空无一人,才喘息着停下来。据说此时的他已是满脸热泪,他居然哭了。
毫无疑问,转系的事儿被彻底搞砸了,而安小男也在文科生之中出了大名。再顺便说一句,那位商教授曾经把我们折腾得不善,他自己忙于上电视和走穴,基本上不给学生上课,但到了考试的时候却摆出铁面无私的架势,把题目出得非常难,一定要“挂”掉一批人才过瘾;他还把系里比较漂亮的几个女生招致麾下,通宵达旦地为他整理新一期《百家讲坛》栏目《中国秽乱宫闱考》的讲义。基于这个情况,大家虽然认为安小男有可能疯了,但也不得不感到大快人心。一时间,大家争相到电子系的宿舍去瞻仰、声援安小男,每天都有人隔着门帘对他挥挥拳头:
“干得漂亮!”
按照众人的理解,安小男之所以突然发飙,正是因为那个“小安子”的玩笑——那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进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再细一想,他对商教授的指责虽然突兀,但又来得多么刁钻,多么让对方无所适从。一个研究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同学阐释道,按照福柯的理论,疯子虽然和正常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们的思维其实有着严密的内部逻辑,一旦进入那个逻辑,正常人的经验和智慧便丧失了作用,甚至也有可能会被搞疯掉。这也是以商教授之机智老辣,却被一个小毛孩子诘问得张口结舌的原因。
在这种时候,我却越发感到自己有必要躲开安小男了。作为一个骨子里很“怂”的人,我对于那些具有狂暴因素的人与事,向来抱以本能的敬而远之。然而还得怪学校宿舍的布局以及我们排泄系统的生物钟,躲了一阵,我终于又被安小男堵在了厕所里。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冲完水,正迈着发麻的两腿从隔扇里挪出来,正好撞上安小男也站在小便池前。他迅速抖了一抖,提上裤子拦住了我的去路,眼里满是悲伤。
我抠了抠眼屎,仍旧不知说什么才好。安小男却先开了口:“我想,你应该理解我。”
“理解你什么?”
“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去故意捣乱,更没有针对商教授个人的意思。”他的一边嘴角抽搐了两下,“我很真挚,的确是希望历史学,希望研究历史的人能够帮助我解决困惑。”
“对不起,我们都让你失望了。”
“怪我,我不该强人所难……我太幼稚了。”
安小男说完,抛下我转身走了。而我却沉默地站在原地,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羞愧的心态。那感觉,就好像急匆匆方便完了,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女厕所一样。
【2】
相比于安小男,后来混得最好的李牧光虽然和我是一个系的,住得也离我近得不能再近,但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却一度是模糊的。这倒不是说他没有特点,恰恰相反,李牧光正是由于特点太过鲜明了,才导致我最初和他的交流极其有限。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新生入校的时候。因为我属于北京生源,所以不必提前几天赶过来安家,而是卡在了录取通知书上规定的最后一天,才背着铺盖卷走进了宿舍。当时屋里看似没有人,大家或许都去参加“入学教育”了。我草草铺好了褥子,又到水房涮了涮脸盆,突然瞥到窗台上摆着一只“爱华”牌双卡收录机,还是那个年代最新的款式呢。我一时手欠,便按了播放键,喇叭里随即传出了鼻音浓重的“牛津腔”英语:
约翰先生,今天的培根煎得怎么样?
爱丽丝小姐,我们来跳一曲华尔兹吧。
看来这台收录机主人还真爱学习。我无言地笑了笑,把机器关了,这时却听见一声呻吟从我床铺的上方传来。然后,上铺的被窝里钻出了一个人脑袋:
“哥们儿,几点了?”
这人一嘴东北腔,同样也是鼻音浓重。刚才居然没发现自己的脑袋顶上就躺着一个活人,这让我先被小小地吓了一跳,随后便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正在睡觉,我却在宿舍里东搞西搞,太不合适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多了……吵到你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那人长得倒还周正,是一张东北人里常见的国字脸,肤色也颇为白嫩,只不过睡得有点儿肿胀了。他把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也拔了出来,指了指双卡收录机,“你要听就接着听,抽屉里还有磁带,音乐的也有,相声小品二人转的也有。”
看来他是那台机器的主人,我就更不好意思了:“那多吵呀,你怎么睡觉?”
“我不怕吵,在哪儿都睡得着。”他说完,把身子往被窝里一蜷。
我看了看他杂草丛生的天灵盖,又扭脸望了望窗外,轻声叫他:“那我先出去,你知道别的同学在哪个教室吗……哥们儿,哥们儿?”
上铺无声无息,这人居然一转眼就又睡着了。
到了晚上,和宿舍里的其他同学见了面,才知道我上铺这人名叫李牧光,是从赵本山的故乡“铁岭那旮旯儿”来的。同学们又啧啧称奇地介绍道,自从到校以来,他就一直在睡觉,已经连睡了两天两夜了。何以要睡这么长时间?这时李牧光终于不情愿地起了床,他一边睡眼惺忪地刷着牙,一边对大家解释,这是因为报到之前,他们家人带他到欧洲和澳大利亚玩了一圈儿,偏巧地球又是圆的,纵横几万里,时差把他的生物钟统统搞乱了,所以需要用睡觉调整过来。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却暴露了李牧光的另一个情况,就是他的家庭条件很不错。我考上大学以后,父母只是给我买了块手表,并且还不是瑞士的,而是日本“精工”,就算“以资鼓励”了;其他两个来自广西和贵州的兄弟更惨,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亲串邻地借债。再瞧瞧人家这日子过的。
一个同学问:“欧洲什么样?”
李牧光打了个哈欠说:“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全忘了。”
有一个同学问:“你爸是老板吧?”
“算不上,也就是给国家打工的。”
说到这儿,李牧光咂吧咂吧嘴,又从柜子里拽出一只沉重的纸箱子来。嚯,那里面真是五花八门:真空包装的酱鸡腿、卤牛肉、整只鸭子,进口蛇果、红提、山竹和哈密瓜……这些大概是李牧光的父母给他留下来的,难道他们怕儿子吃不饱饭吗?李牧光嚼了两块饼干,然后又看了看我们,招招手说:
“愣着干吗,大伙儿一块儿呗。”
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便一拥而上,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这个聚餐会刚进行到一半,李牧光突然又伸了个懒腰说:“你们慢用,我就不陪了。”说完爬上床,不到半分钟,又没声儿了。
谁也没见过这么爱睡觉、这么能睡觉的人。此后的日子里,我更加为李牧光在睡眠方面的造诣而惊叹。每天早晨大家出门去上课,他正在被窝里酣睡;中午大家回来,他仍在被窝里酣睡;勉强被我们拽起来,极不情愿地到食堂扒拉两口饭之后,他总算有了一点精神,于是便会在园子里东逛逛西逛逛,到球场去看人家打会儿篮球,但才过晚饭点儿就又困了,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睡觉,好像刚上了一个大夜班似的。课他自然是不怎么上的,不管是本专业还是公共课,考勤表上缺席的记录都占了大多数。大二的时候,全体学生被拉出去军训,李牧光正在太阳底下站着“军姿”,突然就像一段枕木一样拍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教官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中暑了,休克了,然而我们几个同宿舍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我们知道,他只是睡着了。
这基本上就是李牧光大学生活的常态。套用一句伟人的名言来说,一个人能睡觉不难,能天天睡觉也不难,但要是能天天都睡得像李牧光这样惊世骇俗,那可就难了。日子久了,对于宿舍里永远有一个人在睡觉,我们从不适应到适应,又从适应过渡到胡思乱想,甚至还有了一种恐怖的感觉。大家都担心突然有一天,李牧光会无声无息地睡死在被窝里。于是我提议,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要有一个人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果不幸真的发生了,那就赶紧通知校医院的太平间。我们不能允许他臭在屋里。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大学毕业。
我也不免好奇:难道李牧光一直都是这么嗜睡吗?假如中学时代也是这么睡过来的,他又是如何考进我们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的呢?难不成他像电子系那个传说中的安小男一样,也是一个天才型的人物,而学校为了保护天才,才特批了他不需要上课、写论文,甚至不需要考试吗?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天才怎么会像那些抱着小孩卖黄色光盘的妇女一样,你走到地铁A口冒出一个,走到地铁B口又冒出一个。有一次班级聚餐,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被灌醉了,才吐露了李牧光背后的真相:他父亲是东北一家重工业大厂的一把手,专门在厂里为我们学校设立了一个理工科的“创新基地”,说白了就是赠送一块地皮,供学校在当地开办形形色色的收费班,贩卖注水文凭;而这么做的条件,是学校要给李牧光一个免试入学名额,并且保证他顺利毕业。换句话说,李牧光虽然不是天才,但是他爸却是天才——搞钱的天才、搞关系的天才,而那些天才要比智力上的天才更加畅通无阻。
不过这个信息流露出来,我们虽然在理性上感到了不公,但却对事不对人。再看到李牧光安然高卧的时候,并没有谁会真正地讨厌他。平心而论,李牧光其人除了舍生忘死地爱睡觉之外,身上并没有一点儿“各色”的、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他的脾性随和极了,压根儿没显露出过公子哥儿的骄娇二气。有的时候大家闲得无聊,就用报纸卷成小棍,去捅他的鼻子,捅得他喷嚏连天的,但人家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打完喷嚏哼哼两声“不要搞我,想吃什么柜子里有”,然后就继续睡过去了。还有一次,我对面床上那位兄弟也不知怎么弄的,把半壶热水浇到了李牧光的被子上,他被烫得嗷的一声坐了起来,愣了片刻,憨笑道:
“我尿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