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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京“面的”1818

陈世旭

您好,请上车吧。

哎,门夹着衣服啦……好,行了。

上哪?党校?甘家口那个?二里沟那个?颐和园边儿上那个?!哦,我知道,那儿我熟。我就是海淀区人。

放心,不会故意绕道儿让你多掏钱,肯定是走最佳路线。宰人那活,师傅没教过,咱也没来得及学。说真的,使那小心眼干吗呢。有那功夫,把您给撂下了,再拉趟客不好吗。要不,您自个儿指条道吧。我按您说的路线走,这一带我挺生的,过了公主坟就熟了。从广安门抄过去?那怎么走?白云观?知道了。走河边,是吗?……行!就走那儿吧。不过,一般司机可不愿走那儿,不吉利。以前那是出殡的道儿。

看出来,您挺熟路的。这么走,要省好几公里地呢。什么,您是外地人?哪儿呀?江西的?不对,您这口音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您蒙不了我。干我们这行的,别的绝活儿没有,认人可是一认一个准。您前边我刚拉一女的,一上来,我就说,您是干记者的,她特奇怪,说,您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一副读书人的样儿,可又大大咧咧的,跟石头都有三句话说,不是记者是什么呢。您是干什么的?我要没说准,您可别生气呀。看您这年岁,办事员吧。上党校,找你们在那儿学习的领导有事。没准还不是公事。是公事,单位得有车。要长级,或是单位要分房了,是不是?您看,我说对了不是!分房可是大事儿,哪个单位都头疼这事儿。房盖得再多也没用,有人一占好几套,有人愣轮不上,也真气人。我们公司财务科科长是个女的,寡妇,能有多大点官儿,一人弄了三套房子,自己住着三居室,给儿子弄了套两居室,还要一套两居室留给女儿出嫁,女儿还在大学没毕业呢。可公司下边,在农民那儿租房的司机还有的是。都有气,可谁也不出头,剩了我犯傻。其实碍不着我什么事,我早有房了,就我媳妇和闺女我们仨住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还是三楼。可我非说。我媳妇说我这人没出息,成不了大事,嘴不好。新来的公司经理支持我,可一点用没有。人家上边有人。弄不好,经理也得挪窝儿。您说气不气人!这年头,一般人,没背景的草民百姓,要是受了欺负,还真没地儿说理去。老实待着吧您。

我这么给您说,您烦不烦?不烦,那就好。您说,这么老半天的,要不说句话,闷得慌不说,特别扭,是不是?我拉过这么个人,从首都机场给他拉到香山,在你边上土墩似的待着,一句话没有,您说这叫怎么回事呢。到了地儿,给他撕票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说,这一趟可不好受,您老嘴怎么就那么严实,话怎么就那么金贵呢。您这么着,我心里边特紧张。他乐了,说,您紧张什么,我就这么个人。

您说,一个生人、阴沉沉地挨你坐着,你也不知他心里琢磨什么,老半天的,能不紧张吗?

那倒是,司机里边也有不爱说话的。我们公司就有这么一位主儿,人一点不坏,心眼特瓷实,可就是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前天,拉了个人,一上车,人家跟他套近乎,指着前座上那条须知,问他,为什么规定晚间司机副座不能坐人,又为什么老人、小孩和外宾除外。他闷了半天,眼也不转一下,人家再问,他才回答,那不写着吗?您自己看吧。您看这人!人家不是看了才问他的吗?人家又问他,北京这会儿正开“两会”,您知道吗?有什么想法?北京人怎么看?怎么议论?他不爱搭理人家也就罢了,没承想他倒给问烦了,说,谁管您那什么“两会”不“两会”的,咱老百姓只知道赚钱过日子,您要是走到头了,就下车吧。那人还真急了,把他的车牌号给记了下来,下车就给我们公司打了电话,让公司好好教育自个的员工。人家就是人民代表哇!好家伙,把我们头给气的!要不是我们哥几个好说歹说,真能收了他的驾驶照。你说那位代表也是,您开您的“两会”,吃香喝辣的也就得了,在我们开车的头上摆什么谱呢?您这么着,不是弄得人民怕代表人民吗?本来“两会”还没开呢,公司就大会小会地传达上边精神,没完没了地布置,“两会”期间,你们得多长几个心眼儿。“两会”代表好几千人,脸上又没长字儿,没准儿就让你撞上了,千万注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一不留神说漏了嘴,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您看这叫什么话!特让人反感不是!什么叫“该说的”,什么叫“不该说的”呢?人民要真是跟自己的代表说话,还用了那么多禁忌吗?代表要连人民的真心话也不能听,那代表还是真代表吗?您说呢。

我这么说,可没坏心眼。话说回来,咱开车的也得注意素质。上边说的那主儿,二杆子一个,也不好。这就是素质问题。怎么说人家也是咱的乘客,咱有事没事的跟人别扭,算怎么回事呀。不过,我敢说,咱北京这面的司机,素质是最好的。就说我们家,打父亲辈以上都是种地的,到我这儿,开车了,好歹也是高中毕业。媳妇他们家,父母都在中央机关工作,正牌儿的皇城根人。闺女今年上初二。打幼儿园起,我们就给她买了钢琴。那会儿,我们手头很不富裕。上星期,咱们海淀区少儿钢琴比赛,她入了前三名。要知道,北京海淀区,高等学府院里的孩子,可多了去了。咱自个儿,闲下来就爱两件事,一是看书,什么书都看,逮上就揣兜里头。再就是钓鱼。隔上一两个星期,就歇了班,把媳妇、闺女拉上,带上小帐篷,跑大老远去野营,一去一整天。您爱钓鱼吗?特有味是不是?第二天要去钓鱼了,这头天晚上你就死活睡不踏实。一晚上,睡下去又总得爬起来好几回,看看鱼食呀,弄弄渔竿呀,总怕什么事没弄周全。有一回,我半夜起来,老觉得线轮儿弄得不利索,干脆又重绕,绕得那个仔细,比机器绕的还倍儿齐,快天亮了这才安了心重新上床睡觉。第二天到了百十里外的地儿,小帐篷撑起来,海竿子架起来,发现线轮儿没了,一拍脑门,记起来,夜里我把那线轮重新绕完,顺手搁抽屉里了。您说有多气人。没头没脑的我把媳妇好一顿埋怨,说她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给我提个醒儿。媳妇给我骂了半天,也不言语,趁我没注意,跟闺女一使眼色,一下把我给掀到水里啦,你不是上火吗,给你灭灭火。两个人在岸上笑得前仰后合。这日子,嘿,真没治了。

哦,您要听歌吗?我这有一盘港台歌星的带子。不爱听港台的?那咱俩可对上劲了。我也特烦。可小年轻们乐意听。现如今也不知怎么啦,怎么难听怎么来,撕破了嗓子像死了妈似的干号,好像憋足了劲儿非跟艺术过不去似的。咱要听音乐就听那上等的。去年,钢琴王子理查德来北京演出,我们一家子都去听了,黑市票卖到两百块一张,我眉也不皱一下就买了三张。听说那也是现代派的,老实说我也听不懂,一多半是为了女儿,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不是玩派儿,人要的就是那素质不是。

一个人要没点素质,特没劲,您说是不是。钱多敢情好,可是光有钱,没那份儿素质,人就还是够不上分量。

那倒是,你们那一行的收入,自然没法跟我们比了。不过,你们清闲呀。整天不就是对付那一张报,一碗茶吗?要改革了?坐不下去了?其实,依我说,那倒好了。人是逼出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兵置死地而后生,让你下海办公司,干第三产业,没准倒发了,成了大款那也就用不着为了一套两居室这么大老远地去求领导了。求了,还未必人家能帮你忙。自己有了钱,什么没有。求人,得低三下四,整个儿没了人格,有钱,你就有了人格!

苦总要吃的,没有苦哪有甜。您看我们这一行,钱赚得不算多,也不算太少,没法跟大款比吧,总比当一般的工人干部要强得多。我一个月交给媳妇办三口人伙食就得四五百块,也称得上高薪阶层了吧。江西的这种昌河小面的在北京特抢手。你要是跑个体的,花四万多买这么一辆车,一年就能把本儿跑回来。这车连续跑三年没问题,那也就赚下十万八万的了。可说起来简单,真跑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像我们国营的,公司实行大包,睁眼就欠国家二百多块。不管天灾人祸,有客没客,见天就得交钱,交够了才是自个的。一天的活要干不出来,晚结账一天就得罚几十块。油钱修车钱都得自个掏,这两年油钱修车钱一个劲见涨,可承包数还得照原来定的交。倒是医疗费没有了。工作量这么大,一天少说跑十五六个小时,这不,开车没几年,就落下个腰疼病,上车就靠这小枕头垫着,回到家去,得让媳妇给按摩好半天。再说了,客也不好拉。北京眼下这种面的有八万辆。咱北京人说成了蝗灾。为啥叫蝗灾?一是因为多呀,再就是您看凡这面的都油着这松黄松黄的色儿,就谐了音了。也不知谁个定的这色儿,醒目倒是醒目,难看。赶晚上,您就站在长安街上看去,一串串的面的,都亮着牌灯,放空。过去是人找车,如今是车找人。可就这样,还听说,到下半年还得增加六七万辆。那你就找去吧,一圈一圈地满街上转悠,撞大运吧。司机们一早上把车开出来,有时候一上午也拉不上一个人。一旦拉上人了,饭也顾不上吃。哪有顿儿呀,晚上回去补吧。这么一圈一圈地白跑,有时真让人急眼。这玩意儿就像玩麻将牌,牌风来了特顺手,背的时候打多少圈也不来牌。没看今天一早出门,我就想,今儿个找个偏僻些的生地儿去,别的车去的少,没准给我讨了巧,这叫乘虚而入吧。这不,还真让我决策对了,一到白石桥,遇上位女记者,复兴门给她撂下了,再奔南,刚过菜户营桥,就遇上您了。

说起来还是这车价定高了点儿,眼下北京的消费水平,想打的,一般人还真得掂量掂量。您看坐出租车的,有多少是北京市民。要是车价能往下降一点就好了。咱北京的出租车,得把北京人当作主要服务对象,您说是不是?毕竟,一个城市里,还是当地人多呀。

什么?您说咱自个把价格往下调?那哪儿成!北京对咱这出租车管得可严。随便儿往上涨价不用说违法,你自作主张往下调价那也不成,也叫乱收费。有一回,夜里,我拉一个带孩子的妇女,到了地儿,按计程器,她得给我十三块。她先给了我个大十,另外三块她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掏齐,当时正下着雨,她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站在黑地里,又没带伞我一看那样,说,您过屋吧,那三块算啦,别淋坏了孩子。回公司一报账,人不信这个,说我是故意少收费。得,我自己掏三块垫上吧。我这人,说是爱管闲事,可为自个的事,倒不爱跟人争。吃亏就吃亏,认了,吃亏是福。您说呢。

开车,遇上好人的时候多。可有时候,也有那不地道的人,一不留神就让你白跑一趟。我遇上过好几个这样的女人:一上车,先给你把十块钱撂到驾驶台。你让她收起来,回头再说,她满大方地说,没事,我坐车从来都这样,这是习惯。让你觉得她把钱挺不当回事的。看她那样,也挺体面的,不像个使心眼的人。完了她就没完没了的跟你侃上了,问长问短,说这说那的,一边说一边绕手指头,女人不常爱拿手绢什么的绕手指头吗?只不过她拿的不是手绢,是刚才撂下的那十块钱。这么绕那么绕的,嘴也画眉鸟似的一直不停。等到了地儿,你的注意力早不在那钱上了。下车,她还没忘了叮嘱你一声,师傅你没忘吧,我可是一上车就付你钱了的。可驾驶台上那钱早连影儿也没了。你怎么跟她争去?只好认倒霉了。我这人有时候特缺心眼儿,下回遇到这事,照样犯迷糊。人也真有本事,让你提防也提防不过来。

得,又堵上了。咱北京这交通简直够呛,甭管你怎么修路怎么架桥,也赶不上形势发展的趟。您可别急呀,这一站,且有一会儿呢。

嘿,您看那辆夏利,横着站,像螃蟹似的。长安街上这车就像河水一样,你这么紧赶慢赶地瞎钻,不是明摆着白费劲吗。甭说出了车祸后悔来不及,要给警察瞧见,看你还开车!赚钱?找死去吧!这帮开夏利的,最恨我们面的了。跟面的比,它每公里得高出百分之四十的价,可讲派的顾客,嫌它说不上豪华。讲实惠的顾客,不到实在没辙肯定不使它。要说优越点儿的地方,无非是它可以走挨中街的车道,可到了长安街这种地面,你就是一直挨中线走也快不到哪儿。还有就是车里有空调,可咱这是北京,不是海南岛,再热能热到哪儿去。其实,有什么呀,有什么可恨的呀,大家都吃马路上的饭,都不容易,谁跟谁呀。有时我看他们那慌慌张张的样儿,让面的抢了生意的那满脸歪腻的酸劲,心里也顶同情的,想把生意让出去,可乘客不干呀。像前面这主儿这么蛮干乱闯,真要给警察撞上,那就惨了。

怕不怕?开车的有几个不怕警察。跟您说您别笑,车一开上路,心里头一个怵的就是警察。远远的一看要到路口儿,心里就开始犯紧,都快成心理毛病了。不光是胆儿小,真要是警察跟你过不去,你的饭碗说砸就砸了。咱是跟您说——看您样也不像是下车就会给什么地儿打电话的人——有些大盖帽儿,咱说的是那个别的主儿,还真不怎么的。

有一回,快半夜,我紧赶慢赶回家。一个警察要车。警察招手,咱哪敢不停车,再说,顺道儿要能捎上个客,也不是坏事。可停车一问,人家要去的地儿跟我家大掉角儿。不敢说不拉呀,走吧。赶到了那儿,一按计程,十八块。那位下车前把二十块钱扔到座上,闷声闷气地说,别找啦。我一瞧那劲,急了,赶紧说,别,别,我没那意思,哪能收您的钱呢。不收钱?那按计程干吗?人家一边说一边走人,正眼也不看咱。不瞒您说,我那会儿直觉着腿肚子打战,一翻身就跳下车,把他给拦住了,您哪您哪的,就差没喊大爷,我结结巴巴说,我按计程器是习惯性动作,真没给您计价收费的意思。一边说一边往后让着。他总算站住了,说,你不收费也不对呀。我说,那是,可咱们是朋友不是?又不是司机跟乘客的关系不是?人家顶严肃,说,你我这会儿又成朋友啦?怎么不是朋友呢,我说,警察和司机是天然的朋友呀。他一听,还真乐了,高高兴兴地把二十块钱收回去,末了还把他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我,说,哪天在他管辖的范围有了什么事,只管找他。我说行,别说有事,就是没事,就不兴找您聊聊去吗?我一定去。

聊什么呀,也就是说说。开车的,没事谁找警察聊去呀,躲还来不及呢。破个财,消个灾,说点好听的,多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总没错儿,并没有往心里去,过后也就忘了那茬儿。

其实,说留后路,那是自个儿一厢情愿,到了时候,谁认你这门亲呀。有一回违章,岗上的警察让我把车开到路边,把执照收了,让去交通大队,办罚款手续再来开车。我愣了半天,忽然记起这地面上有我留过后路的警察,七翻八翻地翻出了他给留的电话号码,一拨还真找到人了,说,没事,上我这儿来吧。

我去了,人家是真记事儿,又是让座,又是递茶,末了说,罚款单就不给你们单位寄了,我这就给你开放行证,不过得跟我们队长说一声。这样吧,你去给他买条烟,算是谢他的人情,烟不必太好的,百十来块一条就成。

我的天!百十来块一条的烟还不算好吗?没戒烟那会,我舍得花钱,抽的最好的烟也就是阿诗玛了。再说,这回要买烟,就买一条成吗?光谢队长,他呢?不是他直接帮的忙吗?不也得孝敬一条吗?两条烟,两百多块,还不如交罚款呢。按我这回违章的情况,最多也就能罚款两百块吧。这可好,多花了钱,还搭上了人情,还得千恩万谢,您说有多邪门儿。这买卖做得!嗨!

反映?嘿,歇着吧您。谁干那傻事?那不吃饱了撑的吗?现如今,抓这抓那的,什么都一阵风。刮风的时候,人弯弯腰,风一过去,什么都又原模原样地回来了,还倍儿直。反正也没伤筋动骨的,得罪人干吗呀,再说咱也得罪不起呀。俗话说冤家路窄,山不转水转,不定什么时候,你又撞上人家了呢。您说,是这理儿吗?您不同意?您还年轻。年轻的时候我也一样,特耿,看不惯的事就想说,不说难受,现如今也没全改过来。不过,您要是真的经历了我这么多事,您兴许气就没这么粗了。

干我们这行的,能看见的事特多。有一回,有个什么杂志社的人坐我的车,我就跟他说,你们写书的人没事就多坐坐我们面的,往我们这开面的人里扎堆儿,保你有写不完的故事材料。

开车没事,我就常常瞎捉摸。您看这偌大个北京城,白天黑夜里满街是人,芸芸众生,都按各自的成色分成三六九等。他们成天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他们刚从哪儿出来?又要走到哪儿去?那些上下笔挺、正经八百的人,几个是真君子,几个是假圣人?那些勾肩搭背、眉来眼去的男女,真是明媒正娶的,还是偷鸡摸狗的?出租车开得长了,心里都有个谱,这谱儿八九不离十,要错也错不到哪儿去。大白天,来坐出租车的,多是办正事的人,到了晚上,八点以后,那就不敢说了。到这会儿,堂堂皇皇的北京城,就露出另一张脸来了。

这年头,大款多起来了。一个人,头两年见人还一副寒碜样,住的烂砖破瓦搭的违章建筑,一转眼,也不知到哪儿去绕了个圈儿,抖起来了,成大款了。大款一多,那穿金戴银的、描眉画眼的妞儿也跟着多了。听这么几句顺口溜了吗:搂着大款腰,牵着大款手,跟着大款走,一定能富有。按说人也没有招谁惹谁,跳龙门也好,钻狗洞也好,那是人家的本事,对不对?就算是坑蒙拐骗,那也不容易不是。可就是有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心里老大不舒坦,直硌得慌。

有一回,在豁口那儿,有一位,四十好几,一看就知道是那号暴发起来的主,想甩派,还挺抠门儿——不然就不至于拦面的——膀子上挎着个小妞,顶多也就二十出头吧。上来,人家说,这是我新来的女秘书——去他的,还女秘书!——想看看二环这几年的新样儿,你就绕着二环走吧,走快走慢都没关系,什么时候让你停,我自会言声。

按说,我这回是逮着大主儿了,开出租车,没日没夜的,不就为赚俩钱吗?古话不是说人不图财,谁肯早起吗。可那会儿,我心里就是觉得没滋没味的,特没劲。您别笑,说真的,我绝不是眼红人家。我们家那口子是我们那儿出了名的大美人儿,打跟她好上起,我就没有眼红过别人的女人。我就觉得,我这办的不像回事,这钱赚得特恶心人。

那会儿,北京城华灯初上——这词有点文绉绉的,您别介意——那一串串的灯,一堵堵墙似的树,一幢幢灯火通明的大高楼,一座座造型那么好的立交桥——我最喜欢咱北京这立交桥了,一看就让人信服知识的力量,文明的力量——北京这几年真是变了,变新了,变富了,变美了,可是人呢?糟践女人,甭管是用权力、用暴力,还是用金钱,几千年前,不就这样了吗?

真的,那会儿我心里挺难过的。我没给他们开灯,也没看一眼后视镜,也没去听后边的动静,眼直直地看着前面,却老走神,好几回,差点没闹出车祸来。

在这世界上,除了媳妇,我最疼的就是我闺女了。在外边开车,一遇上这茬猫腻事儿,我头一个就想起我闺女。我就想,她要大了,离开我们了,进了这灯红酒绿的茫茫人海,她会怎样呢?她会有怎么个命运呢?有时候,我真不敢想。眼下,就有许多例子,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

有一回,三个小子带着一个女孩在西单上了我的车,要去新街口。开车一会儿,他们就在后边胡闹起来,轮流搂着那女孩亲嘴,上下乱摸。那女孩尖声尖气地笑着,挺开心。我在前面,听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我闺女。那女孩上车时,我看了她一眼,顶多也就比我闺女大个一两岁吧。我心里这个气。挑了个人多灯亮的路口,把车停下来,让他们给我下去。那几个小子倒挺乖,一人在那女孩脸蛋上揍了一巴掌,又往我驾驶室里扔下十块钱,吹了声口哨就走了。当时我真恨不得下车揍他们。女孩没下车,说,我还没到地儿呢。我叹了口气,跟她说,闺女,这十块钱你拿去,我不要,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别再跟这帮不三不四的家伙一块混啦。这么混,你爹妈不着急吗?他们养大你容易吗?您猜她怎么着?整整衣服,理理头发,整个儿没事人一样。说,没想到倒遇上您这么一位**叔叔了。告诉您吧,我没家,爸妈前几年上外地了。爸去那儿没多久就搭上了个傍肩,妈不干,跟他离了。听说也搭上了个老外,让人家养着。剩了我在北京,靠谁呀?钱他们倒是没少给我寄,可我孤独呀,我寂寞呀,要没这帮哥们儿,我一天干吗去呀。上学?上学干吗?上了学将来不还得靠男人搂着过吗?我妈在北京就是高级工程师,到了不还得跟外国男人做爱吗?怎么,您听着觉得挺荒诞的是不是?这就是世界的本质呀,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荒诞的故事,本来就没戏。

她不紧不慢地说,满嘴尽是那些酸不拉唧的新词儿,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看她那没羞没臊的样儿,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您说,她到了这步田地,都能怨她自个儿吗?现如今这人是怎么啦?除了钱,除了自己,就再没有别的了?到了新街口,她不下车,招手让一个早等在那儿的小子上来。我什么也没说,跳下车,绕过去把后座车门打开,对她说,小姐您请下车吧,但愿下次别让我再遇上您。顺手把那十块钱扔还了她。她一点不气,弯腰捡起那十块钱,让那小子搂着腰,还回头跟我喊了声“拜拜”。

我站在那,一直看着他们走进一家小食店的门。当时我有一种幻觉,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得吓人的血盆大口,在嚼着这些白白嫩嫩、鲜鲜活活的骨肉生命。那是跟我闺女一样的骨肉生命呀。这念头儿让我的脊梁骨直冒凉气。

让您见笑了吧。您说,咱一个开车的,管这么多事干吗?国家不大着哩吗?管事儿的人不多着哩吗?用着你一个开车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为这些事,我媳妇真没少说我。她怕我在外边开车管闲事吃亏。我自己也一回回地咬牙,开你的车,赚你的钱,闲事别问,无事早归,老婆孩子盼着你平安回去呢。可一到时候,就把这茬儿给忘到后脑勺了。

那回都晚上十一点多了,西苑那儿有个女孩儿要车,她的肩膀上趴着个男的,脚老往下出溜,看样子是喝醉了。我问那女孩要上哪儿,她说上农大。我问是回家吗,她说不是,是送他,肩膀上人事不省的那个。我心里一下就犯了嘀咕,这么晚了,还上农大,那地儿可太偏了。

车开出没多久,就听见后边有响动。听声音是那女孩在抗拒什么,但又强忍着没好意思声张出来。我心里一下就有数了:第一,那小子是佯醉;第二,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那份儿上。要不,那小子就犯不着这么装蒜捡便宜了。道上没什么车,我把车开得飞快,我也就只能这样了。进了农大,四周静悄悄黑乎乎的。那小子故意含含混混说醉话似的让我把车开到老深的一幢楼前。然后他下了车,故意跌跌撞撞地扑到我的车窗上,扔下一张大五十,压低了声对我说,哥们儿,没你的事了,你走吧。这下我可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事先就设好了圈套坑人的。正犹豫着,那小子忽然转过身,对跟着下了车就要走近来的女孩说,你先到楼道里等等,我要撒尿。那女孩赶紧扭头,去了楼道口,她显然是打算扶他上楼去哩。那小子把女孩支开,又转过身对我说:快去吧,哥们儿,识相点,别跟这儿瞎掺和。见我还愣着,他咬咬牙,威胁说,你要再不动弹,我可废了你。

我把心一横,颠了。我想,是啊,我在这瞎掺和什么呢。他们的事儿,我并不清楚,路上想的,不过是猜测,哪能就当真呢。就算是真的,咱也犯不着在这里见义勇为,真要是遇上个亡命之徒,不是白搭进去一百多斤吗?一个人死了不算,活着的亲人不定怎么痛苦遭罪呢。

车子刚一调过头,就听见那女孩喊叫着从楼道里跑出来:师傅师傅您怎么走啦?我还得搭您的车回家去呢。那小子站在车子另一面,对我直眨眼摆手:快走!

我把车挂上挡,车子“轰”的一下上了林荫路。心里咕哝,对不起呀,姑娘,谁让你自投罗网了呢。后面跟着一声一声地在喊:师傅,师傅。半夜里,那么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把明明亮亮的刀子一刀一刀割我的肉。我尽力回忆那女孩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怪,才这么会工夫,竟一点记不起来。眼面前转的尽是我闺女的模样:她领钢琴比赛奖的模样儿,她跟她妈把我推到水里去以后的模样儿。不知怎么的,心里一激灵,就像从噩梦中醒过来,那噩梦中被害的女孩,那绝望中的女孩,就是我的闺女,是我亲手把她推到火坑里去的。我觉得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全炸开了,汗劈头盖脸地说下来就下来了。两只手使足了全身的劲,一倒盘子,又回去了。

过后,那女孩跟我说,她和那小子是那天晚上才在卡拉OK认识的,他请她喝扎啤,喝着喝着就醉了。他一直嘟哝着说他好喜欢她,是为了她才醉的。她听了挺美,她是头一回听一个男人跟她这样认真地说这样的话。他为她醉成那样了,她不能扔下他不管吧。何况,做一个好女孩,就得懂温柔不是。傻——冒!我差点没把那个难听的词儿喊出来,你就这么架不住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这么个温柔法?今儿个要不是遇上我,这会儿你就不是什么好女孩了,连女孩也不是了,保不齐你一生就毁在这一时半会儿上了。

帮了女孩那回以后,有好长时间我一直挺后怕的,真怕那小子恨极了,盯着报复我。到如今我也没给媳妇闺女透露过这事,怕她们为我担心。

开我们这面的,有时候还真不安全。报纸上您大概也见过劫道的事吧,还有那没报道的呢。

我一到晚上,就老心神不定。有时候,碰上一趟好差,有人要上城外去,长途,挺划算的。可一看那客人,生眉生眼的,挺恶——其实,熟人面善,生人面恶,这是自然——你说不去吧,丢下这生意怪可惜的,去吧,谁知人家半道上会不会给你一刀子。司机副座那儿贴着那须知,不就防的这茬儿吗?可话又说回来啦,干什么事不多少有点风险呢,坐院里乘凉,没准房檐上还掉下块瓦来呢。

上个月,我半夜里拉过几个乘客上通县。是辽宁人,一个个块儿挺大,大包小包的,说是急着给人送货。我一看那样,挺憨厚的,又带着那么些东西,不像坏人,硬硬头皮就让他们上了车。可一出北京城,我这头皮就一阵一阵儿紧,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就是早几年辽宁出的那“二王”、卓长仁那号,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让人劫了车了。心里直后悔,可后悔也不管用呀,你有什么理由,能把车往回开呢。真要是遇上了坏人,你怎么着也得让人给收拾了。这么想着,我倒冷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慢慢儿想辙吧。正好这会儿,后边跟上来一辆警车。我眼皮子一眨巴,来灵感了。我扭头对那几位说,这阵北京搞治安综合治理,抓得挺紧。你们几位要带了武器,赶紧拿过来,搁我发动机边上,我给你们收着。警车上有探测仪,发动机一闹就给干扰了。要不然,真要给他们探测出武器,咱们就都完了。其实,我也是看他们土头土脑的样,瞎蒙他们,真要是有武器,发动机能让探测仪失灵吗?再说又哪有什么探测仪呀。几位东北老哥给我说得挺紧张,一个个面面相觑,说,警车撵我们干吗呀?我们跑生意符合政策,也没干坏事呀。一边说一边满身上下地折腾,又是掏身份证,又是掏介绍信。我一看他们那着急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没事就好,没事警车也不能为难咱们。其实那警车跟我们一点边也挨不着,一阵风似的就超过去了。我也是急中生智,想探个虚实罢了。自个儿虚惊了一场,暗地里想想好笑。回去跟我媳妇学,人没笑,倒“啪啪”地掉下泪来,非让我赌咒发誓,说,下回这样的活,你千万不敢干了。

怨不得媳妇心疼,俗话说,走多了夜路总要遇上鬼。倒霉的事还真让我碰上了。那回也是半夜,我从三环回家,到马甸那儿,有五六个人拦车。车一停,他们不由分说地就上来了。让我转回去,说是上首都机场。一看他们,除了身上穿的,什么也没有,不像是去搭飞机的。一个个黑着脸,领头的一个说话口气挺横,我就知道,今天是遇上大爷了。

上了机场路,他们让我离开车道,往林子里去,还不让打灯。我说我不敢,林子里的路我从没走过,林子里又黑,车没法开。领头的那个说,林子里的道挺好的,你放心开就是。进去要不了多远,我们就上那边工地取点东西。要是把你车弄坏了,我们包赔。

我一听,这头都大了。这不是让我跟他们合伙作案吗?到这会儿,英雄我是没胆儿做了,装狗熊吧。我一扭头,哀求上了,说,哥几个行行好吧,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吃这碗饭不容易,你们要别的方便,行,干这个,打死我也不敢……说着说着,我的声还真发颤,眼泪水还真的满眼眶转。

那伙人中有个挺凶的家伙吼起来,我操你妈个孬种,你把咱爷们看成什么人了,我们是好人!说着那好人拔出刀子来了。领头的那个喝住他,还想劝劝我。

您看,天底下还真有那无巧不成书的事。正闹着,从机场方向过来辆车,我一看是警车,一踩油门迎了上去,在那警车前面“嘎哧”一下打了横。警车也赶紧刹住,从上面跳下个人,车灯下他一脸气势汹汹要骂娘的样子。你猜那人是谁,正是那回搭我车、我说他是天然朋友的那位。当时,不知怎的,我眼眶里滚动的泪水一下就成串儿砸下来了。那心情真不好形容,就像那久别的游子回了故乡,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嗨,还真让说着了,人,还是多留条后路的好呀。

欧,大有庄了。前面不远,就那儿,拐个弯儿就是,对吧?要开进院里去吗?咱这面的让进吗?那地儿挺森严的。能进?您有证?什么,代表证?您就是人民代表?那中央那些大人物,咱北京市那些大人物您都见过?跟他们一块儿开过会?您看看我这倒霉劲!我这一路都跟您瞎掰了些什么呀。没事?放心?嗨,我能放心吗……要真像您说的这样,那敢情好,没想今儿个又遇上了您这大好人……您是写小说的?哦,那我是真可以放心了。你们人情味儿浓,不像那些当官儿的。您看我这又瞎说了,当官的怎么会个个儿没人情味儿呢。不过,我可还得再三说一声,我要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可千万得担待着点,大人不记小人过呀。我这车号又好记,1818,您要真想坏我的菜,我还真没辙儿……不,不,您这钱我是决不能收的,就算咱也为代表服一次务了吧,荣幸还荣幸不过来呢……什么?留后路?嗨,您怎么还说那茬儿呢。

原载《人民文学》1993年第8期

点评

北京人会侃,北京的的士司机尤其会侃。《北京“面的”1818》讲述的就是一个能侃会道的北京面的司机的故事。小说以一种质朴的写实手法,通过一个普通面的司机的言语,将都市社会生活中的普通人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小市民的卑劣陋习,青少年们成长的困惑,政府官员们的作威作福和不作为等等社会现象与问题和盘托出,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小市民眼中的丰富多彩的别样的现实世界。

小说对面的司机“我”的形象与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不仅在于他的开朗、健谈、正直、善良,也在于他的怯懦与投机,更在于他的内心世界的敞亮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的士司机是当今社会很特殊的一个群体,因职业的关系,他们信息储备丰富,上知天文地理,下通晓社会民情,既知道底层人民的生活常态,也能洞悉上层人的奢靡作风;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最了解当今社会的人。在叙述中,面的司机侃侃而谈,对人大代表的埋怨,对家庭美满有妻有女的满足,对工作艰辛的感叹,对青少年成长的担忧,对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自豪;言语中时有讽刺,时有炫耀,既表现得谦虚大方,又不自觉流露出小市民心态。尤其对小市民心态的刻画可谓精微细致,入木三分。自我学识浅薄却对大人物的气派、眼光及高深思想有着说不明道不白的向往;既仇富又希望自己尽快富裕起来的念想;一边说着不爱跟人争,吃亏是福,缺心眼,迷糊,一边却又把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放在心上;搭乘警察,因为饭碗问题不敢收车钱,开玩笑说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自嘲不放在心上,然而出事后却又时不时想到那位警察,等等。这既是小市民真实心理的自然流露,又是普通市民无奈人生的形象展示,让人在感到好笑之余,留下对小市民生存状态的深深关切和无尽思考。

小说在叙述上也很有特色。文本故事写的是面的司机搭乘一个乘客到目的地的总过程。通篇下来是一个面的司机“我”在不停地说话,好像在写司机与乘客的对话过程,实际上文中并没有多少笔墨描绘乘客,也没出现乘客的言语,可是从面的司机的言语里又不难体现出与乘客之间的互动。但乘客是何身份始终是个谜,直到小说结尾才从面的司机的言语中可以知道是一位人大代表,而面的司机那小市民的卑劣陋习和心态也在这时表现得淋漓尽致,达到了高潮。这种一明一暗、以明为主的叙述方式和突转笔法,既把面的司机“会侃”的特点和小市民心态展露无遗,又增强了小说的神秘性和吸引力,大大丰富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佘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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