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靖楠真是说到做到,如果说第一天我还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么第二天,时间的指针刚过八点,我就已经像是被巴普洛夫训练的狗一样,将宿夜的口水擦在枕巾上,然后眯着一双眼睛浑浑噩噩地爬下床了,将牙膏挤在脸上,把毛巾擦在牙上——刘涛下床上厕所不小心跟我打照面的时候,那受惊吓的程度一嘴巴里绝对能塞下两个鸡蛋。
怪谁呢?
我眯着那双怎么也睡不醒的眼睛骑着自行车赶往叶靖楠办公室,忍不住迎风落泪——要不是这货在周一的铁血政策,我至于像现在这样凄凄惨惨戚戚吗我?!
说起周一那天早上我赖床,八点半的时候我按掉一个叶靖楠的电话,然后九点零五分,全宿舍的手机铃声大作,伴随着宿舍寝室阿姨奋力的拍门声——吵醒了一宿舍的姐们儿不说,连带整个楼层的姑娘都被叶靖楠误伤了有没有!
周一当天夜里,我从图书馆自习回来,看到满满一宿舍嗑瓜子的陌生的、只在走楼梯时打过招呼的姐妹们那一张张充满愤恨的脸色——我那不安的小良心都颤抖了!
于是第二天,作为吵醒了至少一百个苦逼姑娘的我,时钟的指针刚刚“嘀嗒”一声跳过八点,我就蟒蛇出洞……钻出了被窝。
从西区的女生宿舍一路骑车抵达行知楼,身边有晨跑的少年身姿矫健,路过操场看台,朗朗读书声清亮好似莺啼。
晨光美好,空气中尚有泥土的芳香。
身边有男生骑着单车载着心爱的妹子前往图书馆,越发衬得我形单影只得可怜。
不由得想到一年前。
一年前的苏意涵,一年前的陆小萌——我曾经小心翼翼地拉住苏意涵宽大的T恤下摆,然后将脸贴在他的背上,由春入夏,天气尚凉,但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我仍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身前的男人,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
幸福而完满的感觉,在那一个瞬间里,从心底汹涌地流溢而出。
“坐稳了吧,小萌?”
“没坐稳怎么办?苏意涵,摔了你会心痛吗?”
“那当然啊,痛心疾首地痛。”
“浑蛋,你乱用什么成语啊你!你是欢呼雀跃这单车座椅后少了个体重三位数的姑娘吧?”
“体重三位数怎么了?胖乎乎的不挺可爱的吗?”
“滚吧你!昨天还有人不准我吃零食呢!”
昔日私密甜语仍在耳畔,但物是人非,当年陆小萌比现在的陆小萌多了十斤肉,往昔温馨似乎也随着这少掉的体重成为一场无法重现的泡影。
唯一不变的是学校的柏油路,以及路两边的香樟树。
柏油路的尽头,朝阳的光芒落在那一身白衣黑裤上,男人双手安静地抱胸等在一株香樟树下,远远看着,宛如一幅静止的水墨画,浓墨重彩,淡淡勾勒几笔画龙点睛、让人过目不忘的洒脱和超然。
“叮铃!”
我打了个车铃,然后单脚撑住自行车——不远处的叶靖楠缓慢抬眸,略微掀唇笑了一下,眉目美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想,一定是早上还没睡醒,所以四目相交的时候,心才会跳得那样快。
“呦,今天倒是早。”
“废话!”
相比较昨天九点四十到达行知楼,我今天足足早了一个小时十分钟。
我将车推进停车棚,叶靖楠慢悠悠地跟身后,问:“早餐吃了没?”
从小挎包里摸出车钥匙上锁那会儿,我没好气地回头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八点钟就起床,我折腾来折腾去的,还得从那么远的地方骑过来,哪有时间吃早饭?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精神抖擞,一大清早就能意气风发?”
叶靖楠你这浑蛋,真是不该提这事儿,一提,我就肚子饿,越想,越饿。
“正好,我也没吃。”
二话不说越过我身边握住自行车,将车推出车棚,身姿矫健地便跨了上去。
“你……你干吗啊?”
记忆里的叶靖楠一直都是风度翩翩地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跑,眼下他如此干练青春地骑上我的自行车……这景象,要不要一个天一个地,差那么多啊?
叶靖楠扬眉冲我笑:“这话该我问你吧?愣着干吗,上来吧。”
他用下巴点了点单车的后座椅。
朝阳,晨风,帅哥,单车——这场景,要不要跟小说电影里演得那么浪漫啊?
但唯一破坏这种整体美感的,是单车旁边,眯着眼睛还没睡醒,却受了不小惊吓的我。
“你、你先说清楚了这是要干吗!”直觉不妙啊。
叶靖楠一副看白痴一样的表情:“你不是没吃早餐吗?”他催促道,“上来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可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耐不住肚子里的“咕咕”叫,我硬着头皮坐上了车,但上了叶靖楠的后座,却又局促得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别扭得要命。
而且,叶靖楠你这家伙,就不能走一条好路吗?
出了校门也不知道拐哪儿去了,连路都没修好,黄泥满地,坑坑洼洼,我坐在后座上屁股被颠得像是裂了三瓣,可这还不够,叶靖楠踩着踏板迎头滚上一颗大石尖尖儿的时候,我的小心肝都跟着颤抖了!
惊叫一声,猛地抱住叶靖楠的腰。
半晌才惊魂甫定,我用力地锤了一下他的后背,低声骂道:“叶靖楠你小心一点啊!”这货是故意的吧?
刚才我若没有反应过来,那绝对是脸朝下摔在黄泥路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竟听到他一声轻飘飘的笑。
“抓紧一点,摔得缺胳膊少腿,我可不赔的。”
“你不赔,保险公司会赔。”
叶靖楠竟语含笑意开始品评:“嗯,这样的话,前两天投保的单子立马就有成效了。”
“你……”
呸!陆小萌你个傻瓜,你没事咒自己干吗?
“喂,陆小萌,你抱我抱得太紧了,勒得我喘不过气儿啊。”
“有本事你换条平整的路啊?骑得颠颠簸簸,还怪我勒你啊?!”饶是嘴上这么骂,但我面子毕竟薄,急急地松开他,别扭地拉住他的衬衣,坐直了腰板,在后座上不敢妄动。
可却纳闷了,为什么一个大我十岁的老男人,如此卖萌装嫩地载着像我这样如花似玉的少女骑单车,但是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看,都没发现违和感。
朝阳金光浅浅,徐徐洒在身上,晨风袅袅带着凉意,却很舒服。
路上我跟叶靖楠多半都在斗嘴,他嫌我重,我就嫌他蹬单车蹬得没力,毫无壮年男人的霸气,间接地就讽刺他的年龄,叶靖楠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再没理我。
骑了约有二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叶靖楠说是带我去吃早餐,我以为充其量就跟食堂里的早餐一样毫无悬念,但等真正站到那条满是早餐铺的小弄前,我才明白,“分身乏术”这词儿背后,到底是有多么深重的怨念。
热腾腾的蒸汽在晨曦里翻滚,腾云驾雾。
那能将人肚子里所有的馋虫都勾出洞的香味,天津的狗不理、正宗的驴肉火烧,还有流着汁的小笼包、白嫩嫩的豆腐脑、撒着虾皮碎紫菜的云吞面、晶莹剔透的虾饺……
嗷嗷嗷!
眼睛不够看,舌头不够用!
我泪流满面,觉得此刻不管是“临幸”哪一家店,都格外地对不起那些没被“临幸”到的店铺。
叶靖楠挺好自行车,见我一动不动立在原地,问:“还愣着干吗?”
我表情扭曲:“东西太多了,不知道先吃哪个。”
幸福来得太快,我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叶靖楠笑睨了我一眼,然后揉了揉我的头发,亲昵得好似逗弄宠物:“跟我来。”
风味小吃街里店铺林立,我尾随叶靖楠进了一家店面不过五十平方米的小铺子里。
“老板,来两碗豆面碎,两份白菜饼。”
我挑了个位置坐下,环顾四周,小铺子生意不差,加上我跟叶靖楠占了一桌,小屋子里,已经座无虚席。
眨眼的工夫,热腾腾的早点便上了桌。
“这是豆面碎。”
叶靖楠将一碗没有撒葱花的豆面碎推到我跟前,我比对了一下他的那碗,我这碗上头放的蛋花丝比他那碗明显要多上许多——这个观察结果,让我心里莫名地不知道哪个角落觉得欣慰。
用勺子搅拌了一下汤汁,香气腾腾地就冲进鼻子里,咽了咽舌尖上分泌的口水,我迫不及待掀了桌上辣椒酱的罐盖就打算往里头倒辣椒。
叶靖楠忽地伸手阻止我。
“干吗啊你!”阻挠我往大无畏的吃货这条大路上走的纸老虎,都是反动派!
“豆面碎撒了辣椒就会变味的。”
说罢,他要了两个小碗,然后从我的汤碗里各分了一部分进小碗里,一碗里头倒醋,另一碗里头撒辣椒。
“尝尝看这两个的味道,比较一下,你就知道我的建议不会错。”
我将信将疑地一尝——嘿,还真是。
“怎么样?”
叶靖楠抬眸扫了眼我的表情,然后不待我回答,已经兀自倾了醋壶,将醋下到了我那大碗里的豆面碎上,并极从容地替我搅拌了两下——怎么我看着这场景,像老爸带自己女儿出来玩,处处都小心照顾着?
用勺子舀了一勺面汤,吹吹上头浮着的热气,喝了一口后,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想不到你对吃的,也挺有研究的嘛。”
叶靖楠弯唇一笑,将刚刚端上桌的白菜饼推到我面前:“还有,这家的白菜饼也很有名,你尝尝看,我跟他们说过,你这份里面没有搁葱和蒜。”
这样细心,让我心头莫名一动,心虚得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葱蒜?”
叶靖楠双手闲闲抱胸,然后用一种“陆小萌,我很怀疑你的智商”的眼神:“你难道忘了,你几个室友的毕业论文都是我给审批的?”
我:“……”
他总有本事说一句话,就让你接不上后面的茬儿。
叶靖楠再次用这种极其淡定的口吻告诉了我——我大后方起了熊熊烈火的事实。
……算了,化悲愤为食欲。
好女不跟恶男斗。
我低头忙着剿灭早饭这会儿,叶靖楠忽地开口问:“怎么样?”
“嗯,不错……”这是实话,也没必要跟他斗嘴,“你对这里挺熟的?”
“常来。”
“还有哪家比较好吃?”交流一番,往后我也可以自己摸过来尝鲜。
叶靖楠将眉一抬看破我的意图,揶揄:“像你这样一觉睡到下午的人……等赶到这边了,人家早收摊了。”
“胡说!我、我也有起得早的时候。”
叶靖楠很欣慰地点了点头:“嗯,比如今天。”
我:“……”
我真是蠢,跟叶靖楠废话个什么劲儿?
相比较我的狼吞虎咽,叶靖楠的吃相极度斯文,执筷的姿势优雅,连吃白菜饼之前都会小口小口地吹散热气,不像我,嘴巴被菜饼的热馅一烫,立马痛得嗷嗷叫,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
叶靖楠问我:“饱了?”
“嗯。”能不饱吗?解决了我自己那份白菜饼,现在还在奋斗一块薄荷糕,美味得让人不得不感慨胃容量有限,真恨不得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一样,胡吃海塞,还一点儿都不会撑到。
叶靖楠微微眯眼:“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吃早点吗?”
小半块薄荷糕噎在我喉咙口,敢情你还考我啊?
立马就想到了我跟他之间约好的正事——月亮糖的设计思路?
所以说,叶靖楠此举是寓教于乐,特地为了点拨我,才来让我感受大中华的美食,以便和马来西亚的糖果进行比较,进行思维碰撞?从而激发我的创作灵感?
为人师表,就该这么有指导精神嘛!
“老师。”我的态度立马端正,思考了足足一分钟,“我觉得,中华的早餐文化,跟马来西亚的口袋糖果之间,压根没有任何联系。”
叶靖楠望定我愣了半秒,然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用筷子敲了敲搁在我面前的三个碗:“这些,都是我家乡那边的特色小吃,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
“……”
“在带你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你若爱吃这些,那说明……至少我们两个生活习惯还不至于毫无共同点,那么——”
他话还未说完,我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难、难吃死了!”
滚蛋,谁要跟你有共同点了?
亏我刚才还将你的形象想象成祖国的辛勤园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教导方式新颖独特——我真是脑子让单车的车轮来来回回滚上好几圈才生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
叶靖楠危险地眯起眼:“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抬头挺胸,口气决然,视死如归。
“……很好。”
伴着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两个字,被叶靖楠递到我跟前的,是一个手机,大屏幕上赫然就是一段视频——那个埋首在三个碗里,像是饿了三天三夜被放出笼的,时不时发出“哧溜哧溜”吸面条声音的,那个驼背缩胸向前伸着脖子啃白菜饼的,吃相极其猥琐的人……真的是我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新一代的人民教师,海龟博士,居然玩偷拍?!
这样,好吗?!!
我两眼充血心有不甘地看着叶靖楠——怎么办?有想杀人灭口的冲动。
叶靖楠施施然地收回手机,不紧不慢再重复问了我一句:“你确定难吃?”
“……”
“我忽然想到一个事儿,下个礼拜,我有堂课,主题是‘消费心理学’,给你们系上大课的时候我想把这段视频播一播。”
“……”我的心肝都颤抖了!
“嗯,可以让你们几个班分几个讨论组,这么饥不择食的消费方式,难道真的可以归类到‘不喜欢’甚至是‘极端排斥’的消费心理上?那这样的话,这种类型的消费者,是不是太有自虐倾向了一点?”叶靖楠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其地从容,“不过嘛,有时候消费者的消费心理,是挺奇怪的,挺难揣摩的,小萌,我说得没错吧?”
言毕,他弯着眼笑眯眯。
“美味……”能屈能伸才是好同志啊,我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齿缝里挤,“……难挡。”
如果叶靖楠这厮,真把这段视频播到整个系里,估计到时候,我杀人灭口的范围就从一个人扩散到了整个系。
这难度……略大啊。
糟糕的早餐后,很快便开始了叶靖楠对我的魔鬼集训,高强度的设计训练让人头大如斗,但幸运的是,我天生就习惯于苦中作乐。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才是这栋教学楼里最如花似玉风姿绰约魅力四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超级无敌美少女?”
缓缓地睁开眼睛,毫无意外地,我看到镜子里这张面色饥黄虚弱的脸,满意地笑了。
无耻的叶靖楠,硬是把祖国根正苗红的花季少女一举摧残到了解放前三年饥荒的时候——连续一周的早起,整整一个礼拜的夜归,辛辛苦苦做了好多方案,可叶靖楠力求尽善尽美,只要稍有不完满之处,立马就会被打回重做。七天的时间,我实在是心力交瘁,以至于有天晚上回寝室,刘涛盯着我的脸迟疑半晌,不确定地问我:“小萌,你确定叶老师是在给你补习,而不是在利用你……采阴补阳?”
我正埋头在水池边洗衣服,闻言迟钝了足足五分钟,然后扬起自己手里的肥皂往刘涛身上一扔:“刘涛,赶紧给我洗洗你脑子里那些龌龊的想法!”
看吧,连刘涛这种观察力低下的生物都发现了我的苦逼,更别说作为当事人的我了。
昏天暗地地改方案,虽然叶靖楠提供的意见极其具有参考价值,但只要是个人,面对这么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也是会倦怠的。
一天忙碌十二个小时,我最不倦怠的事儿,莫过于借着上厕所的目的来调戏镜子。
再闭眼,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再吐气。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才是这栋教学楼里最弱柳扶风的极品小弟弟?”
四下俱静,男厕所里“哗哗”的尿声一止,我假装掏出纸巾擦脸,然后从指缝间偷瞄戴着金丝边眼镜长相文文气气的大一学弟小吴。
因着叶靖楠给我“补课”的关系,他都会特地霸占一个教室给我开小灶,而一旦教学楼授课班次多,叶靖楠就会领着我坐到他的办公室里改方案。
这一来二去,跟教学楼那几个学弟学妹就混了个脸熟,偶尔,我还会让他们帮我打饭。
眼前这小吴学弟有一张极清秀的脸,声音软软的,刚认识那会儿,他一跟我说话就会脸红,后来接触深了,对方一口一个“学姐”,叫得我实在很舒爽。
“学姐好。”甩干了手,小吴冲我咧嘴露齿含笑,甚甜甚甜。
“好,厕所地滑,小心点哦。”招财猫样摆摆手,我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眼下厕所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于是我……
再闭眼,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再吐气。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才是这栋教学楼里最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丰神俊朗适合我的白马王子?”
当脚步声骤然在厕所门口响起的时候,我闭气凝神,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经过这几天的检验,我觉得厕所里的镜子像是被未来女神附体,各种寓言都被验证了。
身后的步伐稳健,毫不犹豫地朝男厕所方向走去。
思量再三,鲁迅先生说得好,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深吸一口厕所里的空气,可还未来得及睁眼,就被一句冷冰冰的话吓住了。
“小萌,你已经玩了半个小时了,还不够吗?”
“我……”叶靖楠一出现,我的各种思路都被打断,舌头打结,无话反驳。
我看着镜子里阴魂不散的叶靖楠,男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
叶靖楠抬手看了看表,拿薄薄的一沓文件往我头顶敲了敲:“小萌,有空玩这种把戏,还不如花点心思把那份策划案早点弄好,你省事我省心,对陆叔叔也能有个交代。”
“……”干吗啊?动不动就拿我爹来压我。
“所以,不管怎么说,哪怕今晚加班加点熬通宵,你也得给我把这个方案改完。”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憋屈来着。
离开厕所的前一秒,我扭头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后脊背猛地一凉,如遭棒喝!
镜子啊镜子,你不觉得……你刚才给我的这答案,太惊悚了吗?!
交稿比赛的日子渐近,叶靖楠要求新修改的那个关于“月亮糖”的方案,要求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摒弃口感外形,挖掘糖果内在值得宣扬的东西。傍晚六点我对着电脑面前各种各样的国外研究报告,还有满页满页的英文资料——这浩瀚的知识海洋……我有些生无可恋。
可我若是不能按时完成叶靖楠吩咐的事儿,这家伙就会跟老陆告状,老陆免不了对我一通数落——这感觉,就像小学隔三岔五地就开一次家长会,而且班主任还绝对跟我有仇,没半句好话。
我走到茶水间,捧着方便面“哧溜哧溜”吃得正欢腾,结果叶靖楠一出现,就泰然地从我手里接过泡面盒,动作优雅地叉起面,喝光了汤,叶靖楠抹了抹嘴:“小萌,吃这个多没营养。”
“那你还吃!”我才只吃了两口啊!牙缝都没塞满你知不知道!
“一个好的老师应该跟学生同甘共苦。”叶靖楠拍了拍我的肩,“小萌,感动吗?”
“感动什么!叶靖楠,你怎么能全部吃完呢?!好歹给我留一口啊!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叶靖楠满腹狐疑,很认真地将我望着:“良心是什么,能吃吗?”
这禽兽只一句话,噎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的泡面!你死得好惨!
瘪着肚子重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除了今天早上出门带了小半块蛋糕以外,再也没有别的零食供给了。
叶禽兽猝不及防的一个大招,就将我全身背满的红药消耗殆尽。
饿着肚子查资料查到晚上八点,整栋教学楼估计就剩我跟叶靖楠两个人,好不容易弄好了方案的前言部分,其余的,怎么也得搁到明天了。我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宿舍,临出门却忽地被他叫住。
“小萌,等我一下。”
叶靖楠边理东西边冲我笑,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抖动,浅色的顶灯晕在他的脸上,俊朗的五官在此时竟透着难以言说的柔和。
等等,柔和?
不不不,我一定是饿晕了,思维才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不受控制——叶靖楠的五官,从哪个角度看柔和了?分明是凶神恶煞,压迫祖国未来的花朵,丝毫不手软。
我对他没好气,也极没耐心:“等你干吗?!”
他笑着提议:“去不去吃夜宵?”
脑补出的小龙虾,挥舞着火红的大钳子,整齐划一地在我身前喊口号:“生命诚可贵,龙虾价更高!”
自行忽略前不久二孟她们那三只香肠嘴,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叶靖楠,上了一条不归路……
拉紧了安全带,在叶靖楠的车里脑补大排档的热闹,可是,这方向不对啊……
“叶靖楠,大排档……应该是在城东啊……”城西,可没什么好吃的地儿,除了一个菜场。
菜场……不妙的预感被我强行压下。
“外面是地沟油,不干净。”
“我是强壮的中国人嘛,怕什么?!区区地沟油怎么放得倒我?”
叶靖楠似笑非笑:“也是,放倒了你,我就能获得大额赔款了,倒也不赖。”
“……叶靖楠,你给个痛快,到底带我上哪儿去吃夜宵?”菜场跟我的直线距离越拉越近,我越来越不安。
“这么说吧,我身上钱带得不多……”
“什么?叶靖楠,你会没钱?”我打断他的话,非常激动,“你一个正教授级别的老师,且不说学校的工资,光福利就肥到你流油了吧?你钱包里一定有大把的毛爷爷对不对?!带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勤勤恳恳改方案的好学生去吃点好的难道不行吗?!这么多天的努力,你好歹也奖励一下啊!”求你了,别去菜场成吗?
“我哪有那么多钱?我妈控制着我的零花钱——说是娶了媳妇儿才能把经济大权下放。”
说完,意味不明地朝我深深看了一眼,我一个哆嗦,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小萌,除非你请我……”
“没钱!”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压迫学生,叶靖楠这个深谙帝国主义资本论的教授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
再说了,有钱我也不请他吃夜宵,今晚,是谁把我留到那么晚的?
我若还请他吃东西,不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吗?
“这样的话,我只能带你去私家厨房吃一顿了。”
“私家厨房?”为什么听上去很小资?!我瞬间亢奋了,点头如捣蒜,“去去去,你请你请——老师,我真没钱。”
看姐不吃穷你!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叶靖楠再次以行动告诉了我人生的残酷。
当车停在菜场旁的马路边时,我仍旧觉得叶靖楠会带我去某个隐蔽的地方吃顿好的——这年头,越是好吃的店铺就越像避世的高人,没个七拐八弄的,根本寻不着。
就像他上回带我去的早餐铺,那种小旮旯里的店铺,倘若没有作为吃货的警觉,是万万发现不了的。
这几天,叶靖楠每天早上都带我去那边吃早餐,林立的两排店铺,一家一家地吃……哎哟,不能继续想了,越想越饿。
“叶靖楠,你说啊,那私家厨房到底在哪儿?”
我迫不及待地跟着叶靖楠下了车,热切地将他望,屁股后那条隐形的尾巴甩来甩去,用力吸着周围的空气,琢磨着能不能将他口中那个神秘又神圣的餐馆嗅出个大概的方向。
“小萌,拿着。”
“……啊?!”
当叶靖楠从车的后备厢里拎出一个竹编的菜篮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拔凉拔凉”这四个字,已经难以形容我那颗在风中凌乱的金刚芭比心了。
我觉得……我一定是脑子被斑马线夹了,才会跟叶靖楠来这个所谓的——“私家厨房”。
私家厨房,这摆明了就是自个人开火,丰衣足食的意思。
动作僵硬地被叶靖楠领进菜场的时候,我看着一地的剩菜叶,零零星星准备打烊的摊位,嘴角抽搐得就像上了发条。
“叶先生好啊。”
“叶先生今天来得可真晚。”
一一跟热情的菜农打招呼,叶靖楠将我领到一户肉铺摊位前。
“叶先生,这位是……”一身横肉的老板从架子里取出几块存放极好的排骨,却将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是……”我现在见谁都想跟人控诉叶靖楠公为私用的不道德行为,上学下课各种奴役祖国的花朵。
“我未婚妻。”叶靖楠有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眼,半眯的时候眼尾会很自然地上挑。
菜篮子掉地上的同时,溅起了一地的污水。
如果说,苏意涵之于我,是一支丘比特的爱情箭,那么叶靖楠之于我,就是一辆大型的掘土机——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拿坦克一样的大轮子碾得我毫无还手之力,就像他跟我说的每句一噎死人不偿命的话,就像他此刻对我的蓄意拐骗。
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上了贼船还下不来,“未婚妻”三个字带给我的震撼远不及从四面八方涌现的热情的菜农给予我的强大视觉冲击力。
连声不迭的“小叶他媳妇儿”——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七手八脚地满满地塞进菜篮子里的各式蔬菜弄到瞠目结舌,大脑短路。
这感觉就像革命领袖振臂一呼,那隐藏在暗处的义士一窝蜂地涌上成功地将我这个反革命分子包围。
我活了这么大,从没身临其境过这种场面……这是《星际争霸》里……虫族在包围人族吧?
“其实我是……”
“小萌,你要是现在跟人说你不是我未婚妻,那么这些菜,我们都得付钱——不骗你,我真的没带钱。”
下意识地要解释,可叶靖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堵了我的嘴。
我这人,别的坏毛病没有,除了……我从小就爱贪人小便宜。
这么多白拿的新鲜蔬菜……
算了,我屈尊降贵扮一下叶靖楠的“未婚妻”,也没少块肉不是?
兴高采烈地拎着满满一大篮的生鲜蔬菜家禽走兽,我喜滋滋地合不拢嘴:“老叶老叶,你以前就喜欢拐着姑娘来菜场骗菜的吗?”
我沉浸在占了农民大伯大婶的便宜喜悦中不能自拔,现在菜价多贵啊。这么多菜,能吃好几顿了——我分文不花就横扫了城西最大的菜场,今晚此举,很有必要载入史册。
奔驰的轿跑在无人的路段稳稳当当地开着,路灯一根一根掠过车前玻璃,叶靖楠回望了我一眼,半眯的眼角晕开一点一点温柔的光,轻声答道:“在心里排练了很多遍,但今晚还真是第一次。”
“……嗯?”
叶靖楠掀唇一笑:“傻小萌。”
我立马就反驳:“你才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