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新闻最吃香】
供销社门外挤满了一群庄稼人,一个个黑脊梁在七月的毒日头下闪着黑油油的光。为首的一个光头光脊梁的小伙子双手抱着一块玻璃匾,走到一家农药门市部前,在一阵鞭炮声中将玻璃匾倒挂到门旁边。围观的群众却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声和咒骂声。郑喜成走向前去,只见玻璃匾上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
假农药救我妻一命,实该感谢!
棉铃虫显威风减产,责任谁负?
郑喜成面对这副对联觉得挺有趣,这显然不是表扬,而是一种很巧妙的控诉。街上的庄稼人越聚越多,把小小的农药门市部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愤怒声也越来越强烈了。这时打门市部走出来一个身穿T恤衫的年轻人,他将那块玻璃匾摘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下,指着那送匾的小伙子责问,你有什么根据证明你那假农药是从我们这里买的?
农村小伙愣了一下,说,我前天亲自从你们这里买的,还会有错?
那T恤衫气势汹汹地问,你把发票拿出来我看看,没有发票,你就是诬陷!
那农村小伙急得脸发红,他说,俺庄稼人买东西又不报销,开发票有球用?你们经营这么多东西,平时给谁家开过发票?
那T恤衫好象抓住了理由,他更加气壮如牛似的向围观的人们发话说,我给你们讲清楚,没有我们开的发票就说明你们的农药不是我们这里买的!你们无根无据来这里胡闹,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声誉,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经营,我们要向司法部门提起诉讼,追究闹事人的责任!这期间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均由你们负责!
闹半天受害者反而成了有罪人了。世界上有这样的理儿没有?在场的庄稼人怒吼起来,质问说,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全乡这么多棉田受害,都是你们卖假农药造成的,你们得赔偿我们的损失!
那年轻人却有恃无恐,他指着大伙训斥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想造反吗?
人们被激怒了,我们就是要造反!造你们假药贩子的反!愤怒的庄稼人冲进农药门市部,把柜台和货架砸了个稀巴烂……
郑喜成又转回到邮电所来。他问黑牡丹,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假农药咋会救人一命?
黑牡丹告诉郑喜成说,那送匾的小伙子叫黑牛,跟我是一个村。黑牛哥是个老实人,今年种了十几亩棉花,指望捞笔大收入,把家里的大瓦房盖上。昨天也不知为了啥事儿,他跟媳妇拌了几句嘴。中午回到家,只见媳妇躺在床上,床前头扔着一个农药瓶儿……黑牛哥知道大事不好,忙拉起架子车,把媳妇送到了医院。黑牛嫂娘家就在邻村,一听闺女喝了农药,料定性命难保,于是娘家爹和娘家娘领着娘家兄弟娘家侄一大帮子人来找黑牛哥算账来了。闺女喝药,自然是受到了虐待。他们正要实施报复手段,黑牛哥却拉着媳妇从医院回来了。黑牛嫂从架子车上跳下来,端起一瓦罐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够,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哎哟,我的娘哎,真把我渴死了!
郑喜成打断黑牡丹的话问,咋回事?黑牛媳妇喝的不是农药?
黑牡丹说,前些年假农药泛滥,引起上级领导重视,后来改为供销社专营,于是大伙也就放了心。有时打了几遍药,害虫也打不死,大伙也没想到会有假药,都说是害虫产生了抗药性。这次黑牛哥把媳妇送到医院,人家一化验,那不是1059,而是劣质酱油加了一点大蒜汁儿。
郑喜成笑了,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这是个好题材,可以写一篇讽刺小说!
黑牡丹连连摇头说,现在的小说没劲,还是写新闻报道影响大。给供销社曝曝光,为农民出出气,你这大作家也算为庄稼人干点有意义的事儿了!
大槐树村的人们也受过假农药的害,一听黑牡丹这样说,郑喜成觉得这也是报孝乡亲的手段,于是他欣然答应说,我写,我写!我也尝尝新闻报道的味道吧!
黑牡丹把郑喜成请到柜台里面来,给他搬好椅子,抹好桌子,还沏了一杯清茶。郑喜成毕竟有着多年的文学功底,写这几百字的小稿实在是小菜一碟。他笔走龙蛇,一挥而就,连草稿也没打,一篇情节生动文字优美的小通讯便在黑牡丹的桌头诞生了。
黑牡丹连声称赞,好好好,不愧是大手笔,出手不凡!
郑喜成红着脸说,哪里哪里!我只不过随便画画而已!
黑牡丹又把稿子看了一遍说,写这类批评署个笔名最好,免得以后惹麻烦。
郑喜成在这大热天趴在桌上虽然写得从容,写得自然,但毕竟努了一头热汗。所以,当他走到房门时,一股小风迎面吹来,凉丝丝的真舒服。他顺手签上了一个名字——夏风!
黑牡丹对这名字大加赞赏,这名字起得好,起得好!既有诗意又不落俗套。平时人们总是写诗歌颂春天,歌颂春风,因为它给人的感受是温馨,是轻柔。其实,最有价值的是夏天的风。如果没有夏天的风吹拂着大地,能孕出秋天的累累硕果来吗?
黑牡丹这番话正好道出了郑喜成心里的话。他对黑牡丹说,你也成了诗人了!
黑牡丹把稿子封好,作为邮局内部信函,连邮票也没贴,就寄给了市委机关报——老河报!
二人说笑一阵,郑喜成就走了。他并没有把这篇新闻稿放在心上,稿子寄走,也就忘了,而不像平时对待自己的一首小诗或一篇散文那样,总是日牵夜虑的,盼望着它快点儿发表。一直过了十几天,他连邮电所也没去,只是因他又有一篇稿子要寄给一家文学刊物,才第二次来到邮电所,想求黑牡丹免费给他寄走。
黑牡丹一见郑喜成,乐得跑出柜台,差点儿给他来了个热烈拥抱,吓得郑喜成后退一步,干啥?干啥?
黑牡丹手里拿着一张老河报在他面前抖了又抖,你咋才来呀,稿子登出来好几天了!
郑喜成接过报纸看了一眼,也乐得跳了起来。那署名夏风的文章居然登在头版显著位置上,还加了花边,加了短评,题目就是《决不许坑农事件再发生!》郑喜成过去虽然发过几篇短文,但大多发在报屁股上。想不到这小小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写成的小稿居然能引起报社如此重视,这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新闻报道的分量。他激动地拉住黑牡丹的手抖了又抖,说,谢谢你的指点,今后我再不写那无聊的诗歌了!
【4、爹打了他一巴掌】
郑喜成拿着那张市报一溜小跑着赶回家,向爹爹报喜说,爹,我的稿子登出来了,我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爹正在猪圈出粪,两手沾着猪屎,他顾不得擦一擦,接过报纸就要看。郑喜成怕把报纸弄脏,就站在一傍给爹读了起来。
郑喜成正读得津津有味,爹突然打断他的话问,这稿子是你写的?
郑喜成乐滋滋地说,当然是我写的罗,这夏风就是我的笔名!我看你是疯了!爹两眼一瞪,用沾满猪屎的手朝郑喜成脸上打来,只听“啪”的一声,郑喜成脸上顿时冒出五个红红的指印儿。
郑喜成从来还没有挨过爹这样重的打,他一时被打懵了,打愣了,他问,爹,你……你咋了?我发表了作品,你应该高兴啊!
爹没理睬,又怒气冲冲地冲到郑喜成的小书房里,把他的书桌掀了,把他的稿纸撕了,把他的钢笔墨水扔到猪圈里了,同时发话说,今后不准你再写稿子给我惹祸,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到地里戳牛屁股去吧!
爹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从来没有对郑喜成发过这样大的火,这倒让郑喜成冷静起来,等爹把满肚子的火气发了出来,才问,爹,你今儿是咋了?我哪里惹你老生气了?你给我讲清楚,孩儿好改啊!你光发火,有什么用啊?
爹气得直喘粗气,停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那假农药的事儿别人都不写,你为啥逞这个能?你这稿子一登,可把你二大爷害苦了。他混了大半辈子才弄了个芝麻粒子大的官儿,你这一戳,就把他的乌纱帽给戳掉了。你真是昏了头啊!
郑喜成的二大爷在古河乡供销社当主任,在全国供销系统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这个地处穷乡僻壤的小供销社所以能一花独秀靠的就是造假贩假。但二大爷却不像那制假贩假的小贩,他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里边有假货,假里边也有真家伙,因此不易被人识破。黑牛送匾揭穿了他们的老底,一下激起了广大棉农的义愤,他们纷纷要求供销社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那个气势汹汹的穿T恤衫的小青年没有制止住事态的发展,反而弄了个引火烧身,愤怒的庄稼人一下涌到了乡政府,控告供销社贩假坑农。这使书记乡长大为恼火,立即打电话把二大爷从县社叫了回来。二大爷还想再进步进步,因此这些天他往县社跑得特别勤。智人千虑,必有一失。不料后院失火,以至引出他的终身遗恨。当然这是后话。
二大爷毕竟当过多年供销社主任,自有一套对付农民的办法。面对愤怒的庄稼人,他笑嘻嘻地说,老少爷们,大热天的,别发火,得了病还得你们自己吃药花钱找罪受,这是何苦呢!你们说我们卖假药,那好,你们派几个代表,咱一块对我们出售的农药亲自做个试验如何?如果证明我们的产品有假,我愿包赔你们的一切损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