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我爹罗金宝才有二十九岁,却在我们村做了十年队长。我爹在批判刘翰德的大会上说过一句:“刘翰德算不上右派,刘翰德顶多是言论过激”。过了几天,我爹就被派去学习——进了“学习班(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简称)”。
据说当时的学习班在大队部。学习内容是“老五篇”(《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反对自由主义》、《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毛泽东最新指示和“两报一刊”社论,通过有针对性的段落逐字逐句地反复学习、讨论、领会,用毛泽东思想统一认识。学习目的是让老干部、新干部和各派群众自我批评,消除派性,使他们从组织上、政治上、思想上实现大联合。有些地方不但把党校当作了举办学习班的地点,甚至撤销党校,把它改成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村就在大队部挂了一块榆木牌子——“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暂时以此训练各基层单位的“造反派”头头和部分“当权派”(我爹光荣地成了当权派)。
后来学习班渐渐演变成整肃被审查者的一种组织形式,带有牛棚的性质。学员们读报纸,念文件,批判乌兰夫的“民族分裂”、“反党叛国”罪行,揭批他人,痛骂自己。遥遥无期的批斗、等待造成的精神压力,致使个别患了精神病。
后来,我爹为进“学习班”的事苦苦烦恼,终于找到了原因——又是青猴子使的坏,青猴子在大队书记面前,说我爹罗金宝在批斗地、富、反、坏、右中不积极,只是竭力抓生产,不顾阶级斗争。大队书记说,那就让他进“学习班”再教育教育吧。于是我爹就在“学习班”接受了三个月的再教育。在我爹进“学习班”期间,青猴子顺理成章地代理了队长的职务。
在学习班期间,流传着这样一篇检讨书,据说是我爹这辈子的杰作,让他罗金宝一下子成了龙润乡的知名人士。
文革期间一个生产队长的检讨书
尊敬的革命领导干部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其他生产队、其他大队的同志们,你们好!
我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说出话来可能有些粗鲁,因而不够好听、不够文雅,甚至有些下流,请各位有文化的革命同志们以及大姑娘小媳妇们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啊!(面向台下三个方向打躬作揖)
同志们,我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我勤奋好学,当了这几年的干部,外出开会学习,听报告、听指示,也学到了很多知识,虽然直到现在还不能提起笔来做文章,但是嘴上功夫还可以,我估计说出话来也不会比有文化的人差到哪里去。
同志们,刚才上边来的领导讲了,今天开的是专门批判我的会。我认为不对。老子是三代贫农,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是跟工人老大哥无产阶级一样的革命的主要力量。贫下中农是农村无产阶级,批判我不是等于在批判无产阶级专政吗?所以,我不能站着接受批判,我应该有坐的权利。当然,我说到鬼火冒的时候也有可能站起来,但那也是我的权利,站和坐都是我的权利。
同志们,我不是靠造反起家的干部,我虽然是穷人家的孩子,但是父母都是勤劳正派的人,从小就教我要讲道德良心,不要干坏事,做人的道理我懂。我从来看不起打砸抢的人,不接受任何不属于我劳动所得的东西。我本来是在大队办的厂里干苦力的大老粗,为什么要把我弄回来当生产队长?还不是因为我出身好、做事光明正大、敢说敢干、敢啃硬骨头?
同志们,我干生产队长这几年,经济上贪了没有?对歪风邪气怕了没有?欺负老百姓了没有?农业生产、群众生活落后了没有?都没有啊!所以,老子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老子问心无愧。
同志们,我干生产队长这几年,老婆孩子被我害苦了,我天天操心队里的事,付出的体力和精力比别家的男人多,工分却比别家的男人少,生活水平比别人差;没有帮老婆挖过一墒自留地、没有帮老婆挑过一担粪,没有帮老婆喂过一次猪食。生产队没有食堂,距离街道又远,上边来的领导大部分情况下由我家接待,家里的鸡、肉、蛋,大部分用来招待他们了。因为肉食数量有限,我陪领导吃饭也是多吃菜少吃肉。老婆孩子几个月不沾肉食,饿得干筋骨瘦,他们就团结一致来反对我,其实我也实在是对不起他们。
同志们,我干生产队长这几年,为了维护集体经济,得罪了一部分人,有些人就随时准备报复我,想尽一切办法攻击我,利用一切机会往我脸上抹黑,我真是内外交困,“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
同志们,要说我有什么错误,就是我没有顺从上边个别领导执行他们那一套极左路线,(这时,有领导示意这个问题不能讲)你不要阻拦,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善于逃避矛盾、投机取巧,躲过批判蒙混过关了吗?其他坚持原则的领导被批判被夺权被“靠边站”,你这个和事佬却进了革委会照样当官。(那个领导自讨没趣,灰溜溜的坐下了)
同志们,我没有顺从他们,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有没收自留地,没有没收小片开荒,没有干对不起群众的事情,没有绝对服从领导的瞎指挥,是他们的絆脚石、眼中钉,所以他们就要批判我。
同志们,我们现在的社会不正常。你看那些年轻人,二十老几了还不敢谈恋爱,连跟姑娘牵一下手都不敢,将来怎么同床睡觉,怎么生孩子,怎么传宗接代?那个姓张的地主的小老婆,她的汉子土改时枪毙了,规规矩矩的守寡十几年,那个劳改回来的反革命分子要讨她做婆娘,他们自愿歪锅配歪灶,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张床上打滚,没有侵犯什么人的利益嘛,偏要说人家“班辈”不合,是侄儿跟婶婶,是“乱伦”,不允许结婚。人家是母亲跟儿子了吗?人家是父亲跟女儿了吗?是姐姐和弟弟了吗?是哥哥和妹妹了吗?没有!人家一个是外地嫁来的一个是本村的,人家不是直系亲属,人家班辈不合但是年龄相当,都是三十八九岁,人家还有好长的人生路要走,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你屁事?扯毬鸡巴蛋,简直是乱弹琴!
同志们,我也不怕露丑,就说说我和李寡妇的事吧。那天李寡妇要我帮她把一个石猪槽弄到猪圈里去,我想领导帮助群众解决困难也是应该的,就去了。李寡妇年纪轻轻,汉子遭车祸死了,暂时还没有找到对头,时间长了可能那个地方有点饥饿,他就拉住我不让走。我老婆嫌我不顾家,好几个月不理我,我也有那方面的要求。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搂抱在一起了,我帮她解决了问题她也帮我解决了问题,双方完全自愿,不属于强奸。我也没有忘记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没有和李寡妇整出娃娃,谁也干涉不了。
同志们,大家都知道我这人特有人情味,不是欺软怕硬的角色。你看那些地富子女,他们没有参加剥削,他们有什么罪?为什么不把人家当人看待?人家规规矩矩的恨不能把头都缩进脖子里去了,还老是说人家要翻天,他们敢吗?他们有那个能力吗?那些有文化的高级领导干部都是地主富农资本家出身,有的手里还掌握着军队,要说翻天他们才有能力。但是他们翻天了吗?他们很多人经过爬雪山过草地,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他们能有中国共产党吗?能有新中国吗?我看中国大多数人脑袋里装的是豆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