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后锋继续往前开着车:“凌同学,我送你一句话,剑走偏锋是最容易出事的。你不要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搞七搞八的,以偏门为生!”
凌文武说:“那你就等着穷一辈子去吧!这也难怪,我来市里两三天了,你都没有请我吃过一次饭。我一看,就知道你现在很穷。”见丁后锋瞪着他,他急忙辩解说:“哎,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行了吧。”
丁后锋提高声调:“请交过路费!”说话间,破车已开到了进入机场高速路口的收费站了。
凌文武说:“我擦!你这还叫地主吗?找个破车来送我,还叫我出过路费?你这够同学吗?你莫不还想叫我出来回的油钱?”
丁后锋正色道:“不好意思,我正有此意。你那么会策划新闻,弄些不明不白的钱。这点钱你都不舍得出?”
凌文武吭吭哧哧了半天,就是不掏钱。
“让我来吧。”韦名莉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丁后锋的手上,说:“剩下的钱够来回油费了吧?”见丁后锋没有接过钱,她又说:“我这儿有几百散钱,你拿去吧。”
丁后锋瞟了一眼韦名莉:“你当我穷得只剩下短裤了?”
韦名莉脸上陡然飞起一朵红云,为丁后锋这句粗俗的话。她不快地说:“我还以为记者都是有素质的,说话很斯文呢。”
6.
送走凌文武的那天下午,丁后锋折回市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准备回家跟妻子温存一下时,一个友仔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一定要他赶过来,“喝完酒后,大家去开房搓一搓麻将,现在三缺一,你不能不来”。
那一晚,丁后锋喝醉了,以致根本没有办法去打麻将。昏昏沉沉回到家后,他一头栽到床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次日下午3时。醒来时,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了。他头痛欲裂,心想,老毛病又开始发作了。妈的,该死的职业病,害得我对阴雨天十分敏感。
不知咋的,一遇上这种天气,他就全身不舒服,头昏脑涨,四肢麻木、冰凉。他想:“像我患有这种病的人,同事也有,很多同行也有。听他们说,他们的肩周炎、神经痛之类的炎症比我的更加厉害。常年待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一些文字,眼睛死盯着显示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身体就在日积月累的工作中弄成这样子了。”
丁后锋痛苦地想,他今年才三十岁啊,再搞几年这样的文字工作,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搞成怎么样?听同行说,没搞文字工作前,晚上跟老婆、女朋友欢悦时,金戈铁马,气吞山河。自从搞起新闻报道,老婆、女朋友怨意就特别浓。女同行也说,她们有些内分泌失调,脸色蜡黄蜡黄的,像营养不良似的。
女同行所言不虚。在他们单位里,有些女同事大学毕业招聘进来时,个个还可以值得一看,虽不说容貌如花似月,多少也有青春少女的气息,一两年后,她们的体力、容貌就残了,才二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妪。她们经常诉苦说,心态变老了,天天都在跑新闻,拼命写稿,常在晚上10时后才能下班,再三五年下去,人都嫁不出去了。
这时,丁后锋突然想起一个认识的女同行,她人是嫁出去了,由于长年如此工作,没日没夜,最终的结局是,被丈夫无情地抛弃了。
女同行学的是中文专业,毕业后,她分配到一家专业报刊。后来遇上全国专业报刊整顿,她所在的报刊社被取消刊号。她不像那些老屁股,天天在喊冤,喊失落。这也难怪,老屁股们待惯了原来的岗位,一旦没有想要的东西,如没有职务、津贴,而被安置至同一系统某个科室做个科员,与原来的总编、副总编、主任或副主任所享受的呼风唤雨的待遇相比较,心里确实有些失落。原先你一个科长还求我发个稿子,如今世风一变,我倒成了他的手下,这种反差,叫他们如何接受得了?何况解散后,系统单位还要清算资产、清算债务之类,有些人屁股抹不干净,忧忧戚戚,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女同行则不同。她不争那些名分,说走就走,屁股拍拍,走得干干净净。去时既不带去什么,走时也没有带走什么。她到原来的单位上班时,是带着一支笔去的,走时她也是带着这支笔离开的。可惜的是,这支笔有些破旧了。电脑时代了,那支笔只在采访时才使用。
离开原来的单位后,女同行到城市生活报应聘。笔试、面试,都顺利过关,之后被聘为时政跑线记者。
在采访过程中,她认识了一个采访对象。该对象是市里一家单位的科员,初时这家伙对她蛮有感情的。他喜爱弄些文字,写些散文诗歌之类的,还在网络上发些“水贴”,极尽风花雪月之能事,同时他还向新闻单位投稿,所说的“新鲜事”偶尔也能发出,单位领导认为他有才干,就重用了他,让他专职写材料。
女同行到该单位采访后,这家伙认为抓到了上稿率的窍门了,三天两头就给她电话,要求她介绍其他媒体记者给他认识。她挺老实的,一一答应了。他也挺会做人的,逢年过节什么的,都请媒体的朋友吃饭。单位领导说了,为了全面提升本单位的形象,要做到电台有声,报纸有文,电视有影,花再多的钱,也值得。于是,该单位专门划出宣传经费,让这家伙掌管。
这家伙花在媒体记者身上的饭钱,一年下来也只有几千元,可他每次饭后都要虚报一大堆账,说什么是买礼品送给记者们。单位领导哪里知情,并说只要能宣传单位的形象,不要出现任何负面报道,至于经费嘛不成问题,该花的还是要花。
有一次,该单位有一小事被市民投诉了。执法过程中,他们没有文明执法,态度粗暴,与群众发生肢体冲突。媒体接到报料后,迅速赶往现场。这家伙也在现场跟随执法,准备写篇执法的文章,交给同行润色。没想到当天执法时,执法人员将围观的群众打伤了。当时,就有很多群众作证,且有一路人将整个过程用AV摄录下来。
一大群记者赶到后,这家伙一见都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记者,就说你们不要采访报道了。你们单位的领导我都认识,你们还是回去吧。就算你们写了稿子,也发不出来。
有记者对他这一套非常反感,软中带硬地说,你认识我们领导那又怎么样?采访是我们的职责,发不发稿那是领导的事。在现场,我们只是负责把新闻弄回去。
这家伙没辙,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也不阻拦你们。不过,你们要尽量客观,不要片面。有些事情并非群众所说的那样,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的。可以肯定地说,先是群众阻拦我们执法,我们才动了手。有人立即反驳说,作为行政执法,作为政府部门机构,执法理应文明对不对?这家伙脸一红,躲到了一边。
后来,他见有记者问一当事人的事发详细过程时,就急忙上前来对当事人说,你说话可要负责啊。完了,他还将记者拉到一边说,兄弟,这事就算了吧,回头我找你出来喝茶行不?给个面子行不行?见记者没有予以理会,他又说,哥们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常年跟这些商贩接触,摩擦是难免的。下笔时,可要担着点。
忘了交代了,这个家伙的单位是桃源市城管管理中心。
记者们一离开现场,这家伙就向领导汇报。领导说,这事你来处理,以往你不是说你与新闻单位领导是哥们,而且还与很多记者成了知交朋友吗?你去摆平他们。钱都不成问题。只要明天没有我们的负面新闻就可以了。
这家伙确实费了心机去找人。他通过女同行去找各家媒体单位的领导。各家媒体的领导对他的说情电话异常反感,可出于礼貌,还是客气地答复他说,这事难办。因为你们有错在先,群愤极大,稿子不发,我们也不好向老百姓交差啊。
他还想请领导出来喝茶之类的,招致拒绝了。他知道事情难办,但为了私吞那些钱,他竟放胆地向领导作假:都已经打点了,他们答应不点我们单位的名字,算是给个面子。
点与不点执法单位名称有何区别?就这么大的城市,报道一出来,老百姓自然知道是哪个部门违法行政的。常年跟小摊小贩打交道、有摩擦且矛盾比较尖锐的除了城管部门,再也没有其他单位。他的领导虽不快,却也没有法儿。
也该这家伙撞了狗屎运,各家媒体在报道此起事件时,居然都没有具体点执法单位的名称,甚至相片也作了技术处理,看了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是哪个部门违法行政。他的领导看了报道后,大为不悦,认为给了钱还这样弄,太可恶了。冷静一想,领导又认为,媒体也有媒体的难处,他们这样处理也算是给个面子了。
媒体不点单位名称是基于这样的考虑的,因为跑线记者经常与城管联系,关系搞僵了,日后若有什么重大的政策从城管那儿出来,人家不报给记者,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还是权衡一下跑线记者的利益吧,毕竟记者也是靠这条线开展工作的,也要从那儿写稿赚稿费养家糊口的。再说,这种难以界定的纠纷,在相关部门仍未介入的情况下,按报社内部惯例,稿子是要模糊处理的。
就这样,这笔钱被那家伙私吞了。至于多少钱,谁也不知道。直至女同行跟他闹翻了,她向丁后锋诉苦,大家才知道这钱很吓人。
那次事件,像丁后锋这样的名记,报社是要派他出马的,但当时由于他另有其他新闻要采访,所以他未能参加。事后,他看了同城各家媒体的报道,认为同行所写的文章,均存在同样一个通病:有破坏性却无建设性。大家往死里写,虽说没有偏激的言辞,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更没有失去公正性,但从标题及字里行间所表达出来的意思,似乎城管部门不应该走到街头管理这些小摊小贩,甚至有一家报纸还链接外省城管暴力执法的相关新闻,隐喻着本地的城管也是如此对待商贩的。一句话,媒体恨不得一棒子把执法部门打死。他想,同行们为何不扭转角度,以此起事件作为由头进行一番调查,一起与读者探讨行商贩与城管为何老是对立的根本原因。有了建设性,不仅百姓拥护,就是被批评者也会口服心服。
从此起报道中,丁后锋看到都市类媒体的浮躁心理。这种心理,也正是记者急功近利的具体表现。有些记者认为,不就是一篇突发性新闻么,有必要花了心机去调查吗?折腾来折腾去,最终也不过是多出一个A分,有时候是得不偿失的。类似的城管与商贩冲突的新闻早就滥了,前辈记者在N年前就写过了,无花样翻新了。
话说回来,这私吞公款的事,确实让那家伙有惊无险。他细想,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真不知该如何处理。看来,还得找个美女记者作为老婆,以作“内线”。再通过“内线”,把报社的领导约出来吃饭,慢慢沟通,天长日久,再遇到什么事情,他就可以直接跟领导说说了。
就这样,他跟女同行搭上线了。这一搭,挺好,女同行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没出几个月,两人倒成了夫妻。
初时,那家伙也挺理解记者的职业,非常支持妻子的工作。因为他在单位里也是搞材料的,通宵熬夜写材料那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对妻子不按时下班、不按时回家吃饭都没怎么抱怨。时间一长,他开始对妻子东跑西走的生活习惯有点不耐烦了。就算忙着为了做个优秀新闻工作者,那也不能这样没命地工作呀。你是个女人、是个妻子,怎么说那也得顾家呀。
生活的琐屑,让他们有了口角,之后闹得分床而居。最后,两人离婚了。
离婚后的女同行,继续着她的事业,继续在街头巷尾扑料,写一写民生新闻,可她的身体却愈来愈差,三天两头就得打针吃药。才二十七八的年纪,风湿病、关节炎、偏头疼等,就一齐往她身上挤。特别是偏头疼,遇上下雨天,就让她痛得几乎要哭了起来。
因为是同行,经常在街头扑料,她跟丁后锋成为好朋友。有一回,她问他有何良方能治愈这顽症。他给她介绍了一个民间医生,吃了许多偏方,病症仍然没有得到缓解。不知是吃药多了对大脑有了刺激还是什么的,她的情绪经常容易激动,跟同事的关系开始恶化。此时,她的写稿积极性也骤然下降,任务经常完不成。
残酷的现实发生了,她被报社亮出了黄牌,要求转岗到其他部门工作。一个优秀的记者不去街头扑料、写稿,而去做其他杂事,这就等于判处死刑。领导也没有什么坏心眼,无非是让她休息养病,但此时的她,偏偏思维出现短路现象,固执地认为领导要整她。于是,她愤然辞职,不知去向。
丁后锋理解女同行的处境,在都市类媒体里谋生,生存环境与工作压力确实很残酷。就像舞蹈演员一样,在捏得出水的年龄,可以风光地在舞台上展示她那曼妙的身姿,让肢体语言得到充分的体现,让闪烁不停地灯光疯狂地照耀着她的全身。可当她的年龄不再捏得出水,步履开始蹒跚,皮肤开始,容颜开始黯然,那就得让出一条路来给年轻的舞蹈演员一展风采。除非她是那个已有五十多岁的杨丽萍,身材越跳越苗条,容貌越跳越年轻,舞步越跳越有韵味。
一句话,舞蹈演员吃的是青春饭,都市类媒体记者何尝又不是如此。
据丁后锋所知,在外省一家都市类报纸,几乎每年都招聘记者,目的也很明确,报社要让新鲜血液补充进来。那些跑不动而完不成任务的记者,该淘汰的淘汰。跟这家媒体一样,现时的都市类报纸都引进了“淘汰制”、“末位制”,谁的写稿、编稿工分连续两三次排名最后,对不起,你该离开了,还有许多大学毕业生等着要进来当记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