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眼影沉沉(上册)】
赵萧君第一次到陈家的时候只有十岁,她以为像在别人家一样只是暂住,没想到一住就是六年——不能不说是寄人篱下。
陈念先牵着她小小的手从车上走下来,弯着身淡淡笑说:“萧君,先在这里住好不好?”赵萧君开始没有回答,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跟在陈念先后面静静地走过高大的铁门,四方的围墙,长长的台阶,像一个贸然闯入者——不安且惶恐。抬头看见一幢漂亮的小楼,只有一个感觉——高,像头顶的天空一样高且远,遥不可及,衬得小小的她更加渺小。两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蓊蓊郁郁,分外的整齐美观,像是课本上印上去的图画。水彩的颜色,朦胧的轮廓,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有一种疏离淡漠的美——总觉得不是真的。
宁静的下午只听见树桠草丛间的蝉鸣虫叫声,此起彼伏,嘶哑着喉咙,却不肯停歇,显得特别热闹喧嚣。赵萧君抬起晶亮的眼,看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微笑着迎上来,举止优雅从容、高贵美丽。她悄悄地停住了脚步,下意识远离几步,没有走过去。陈念先上前,笑嘻嘻地一把揽住她的腰,说:“怎么?特意出来迎接,嗯?”尾音稍稍拉长,似乎带有些微微调侃的意味。
钱美芹但笑不语,转头看赵萧君,眼底深处似有疑问。陈念先放开她,转身对赵萧君介绍,说:“萧君,这是阿姨。”赵萧君立即乖巧地喊:“阿姨好。”钱美芹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会儿,转身进去了。陈念先招呼说:“萧君,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快进来。”赵萧君犹豫了一下,稍稍停顿,抬脚跟了进去。
陈念先陷进沙发里,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水,四下里看了看,问:“怎么这么静,乔其呢?”钱美芹端出一大盘水果,说:“在睡午觉呢,还没有醒。好不容易哄得他睡了!”陈念先“哦”一声,说:“我上去换件衣服,还得赶紧去一趟公司呢。”说着起身,看了一眼安安静静不发一语的赵萧君,说,“美芹,萧君的房间收拾好了吗?你带她去休息休息。坐了这么久的车,小孩子也该累了。”钱美芹答应一声,对端坐在沙发里的赵萧君说:“来,跟阿姨上楼。”
于是三人一起上了二楼。带点螺旋式的楼梯,蛇一般盘绕环旋,赵萧君不大适应,有些晕眩,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跌倒,唯恐惹人笑话。右手紧紧扶住光亮可鉴的镂花铜扶手,一脚一脚有些吃力地踩上去。
钱美芹领她到西边的一间房,推开房门,客气地说:“你以后就住这里。累不累?先睡一觉吧。”赵萧君点头,对正要离开的钱美芹说:“谢谢阿姨。”钱美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嗯”了一声,笑说:“不要见外,放心住下来,有什么事尽管说。”赵萧君点点头,“嗯”一声,看着房门慢慢地阖上。她无所适从地站着,抬眼看了一下雪白的墙壁,下半部分被刷成浅绿色,原木地板,温暖的色调。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前的树叶游丝般地射进来,一缕一缕的光束里满是跳动的尘埃微粒。赵萧君站在床边上,环视空荡荡的房间,是全然陌生的气息。
钱美芹走进卧室,对正换衣服的陈念先说:“你这就走?我和你一起回公司吧。”陈念先摇头:“不用,我去就行了。你先带萧君熟悉熟悉环境。这孩子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钱美芹有些埋怨地问:“究竟怎么回事?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弄得人稀里糊涂的。”陈念先叹口气,说:“她是姜老太太唯一的外孙女,一直跟着老太太生活的。前些时候,老太太突发性脑溢血,当场就不能动弹了。我刚巧在当地视察,听别人说起这事,立马赶过去看老太太,哪知道就这么去了。”
钱美芹停了一停,问:“哦?那她父母呢?都不在了吗?”陈念先叹息,回答:“我也是听街坊邻居说的。她亲生父亲在外地出了一场车祸,早就去世了,连肇事者都没找到。她母亲——听说是改嫁了,住在外地。老太太怕小孩子受欺负,一直带在身边。”钱美芹有些迟疑地说:“她既然还有母亲,你就这么带过来恐怕不好吧?她母亲难道没有说什么?”陈念先摇头说:“我倒没有见到她母亲。听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她母亲正躺在医院里,是难产!”钱美芹“哦”了一声,说:“其他的亲戚朋友也没有?”陈念先说:“姜老太太就只剩这么一个女儿。早年还有个儿子,夭折了。这小孩子在本地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了。”钱美芹听了十分同情,没有说话。
陈念先继续说:“小孩子挺可怜的,老太太去了,吃的是百家饭。我想着姜老太太往日对陈家的恩情,安置了老太太的后事,便将这孩子接过来暂住一段时日。留了口信,等她母亲身体好了再作打算吧。你不知道,老太太临走前看着外孙女的眼神,那叫死不瞑目呀!实在揪心。”钱美芹也叹了一口气,说:“小小年纪,也真是怪可怜的!”陈念先点头说:“先这么住着吧,以后再说。多一个人也热闹些。”钱美芹点头,然后说:“这个孩子倒眉清目秀,乖巧安静,不像小地方出来的孩子。”陈念先忽然笑说:“我也是觉得这孩子懂事,不像是才十来岁的小孩子。”钱美芹伸出手打了一下他肩膀,微嗔说:“你既要走,就快一点,车子在外面等着呢。”边说边送他出去了。
赵萧君站在床边好半天,眼神涣散,目光迷离,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还有——陌生的人,都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小小的萧君习惯了小镇上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习惯了外婆屋子里的午后阳光,习惯了总是稍嫌湿润的空气在微风荡漾的时候带着发霉的味道,一切安详温暖,于她是那么融洽。可是这里全然是另外一个样,仿佛处处都有些不协调。赵萧君禁不住的心慌迷茫。想起外婆,只觉得痛,郁郁寡欢,再也高兴不起来,却没有眼泪。她那个年纪还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疼痛却一天比一天清晰明白。
赵萧君低头在随身的布书包里胡乱翻寻,找出一个方块小盒子。木制的,微微泛黄,极其简单,没有一点花纹,甚至没有上漆。表面却很光滑,大概是因为长期抚摩的缘故。郑重地放在床头边的矮桌上,轻轻打开来,原来是一块半圆形的玻璃纸镇。
赵萧君双手托在手心里,迎着橘黄色的阳光往里看,绿意盎然,像茂盛神秘的热带森林,活力充沛,充满诱惑。微微摇晃,落叶纷飞,徐徐地飘下来,又像春天里翩跹飞舞的蝴蝶,灵动优美,成群结队。赵萧君将它贴在脸上,一股沁凉直穿心底,心中某个空落落的地方便充实了许多。她撩起衣服下摆,对准吹了口气,将玻璃纸镇上的手迹擦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
迟缓炎热的下午,她没有一点睡意。打开房门寻找卫生间。不敢发出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是来做客的,又不是做贼,可上个洗手间都这样理不直气不壮。房子很大,走起来像逛街,又不熟悉,从西边一直找到东边都没有找到。她有些着急,刚才在车上就一直强忍着。
停在一间微微敞开的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悄悄推开了一点,看见高高的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洗手台,舒了一口气。房间里有袅袅的檀香的味道,闻着很舒服。她轻轻拉开玻璃门,悄悄探出头,却发觉里面刚好有人,正掂起脚尖扭水龙头,身高不够,似乎有些困难。是一个很小的小孩,直直地站在那里,身高只到她的下巴。准确地说,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眼睛清澈,鼻梁挺直,眉毛浓且黑,不过嘴唇紧闭,显得倔强而任性。
他听见声响,转头看赵萧君,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山间流动的澄澈的水,泛着四月的阳光,眼底却隐藏着些微的不善,颇有恼意。赵萧君吓了一跳,然后走过去帮他拧开水龙头。他洗了手,也不擦,狠狠地晃了晃,水珠溅到赵萧君的脸上。赵萧君也不生气,用手背揩了揩,转身就要出去。他站在那里盯着赵萧君问:“你是谁?”赵萧君不争辩,轻声答:“我叫赵萧君。”然后很友好地问:“你呢?”他没有回答,却问:“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赵萧君本来就心虚,听到他的问话,更加惶然,像做错事一样,怯怯地说:“我想上洗手间——可是——找不到。”他好一会儿才走出来,留赵萧君一个人在里面,顺手将门带上了。
赵萧君推门出来的时候,他还站在过道里,看着赵萧君问:“你住不住这里?”赵萧君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住哪里?”赵萧君指了指西边。他忽然说:“那边就有洗手间。”赵萧君“嗯”了一声。见他没有为难自己,很有些感激,对他笑了一笑。他转身离开。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念先特地赶回来。赵萧君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边。陈念先问旁边的钱美芹:“乔其呢,怎么不下来吃饭?”钱美芹无奈地说:“他不肯下来,说不饿。”陈念先叹了口气,皱眉说:“又在闹什么脾气!你去让他下来吃饭。”钱美芹摊手,摇头:“他不肯吃有什么办法!”陈念先对她说:“你上去说一下他,越来越不像话。萧君第一次在家里吃饭。跟他说有客人来了,总要下来见一见。”说完嘀咕,“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像谁!”
钱美芹上去了一趟,果然带着陈乔其下来了。他靠着母亲闷闷地坐在椅子上。陈念先首先说:“乔其,这是赵萧君,会在家里住一些时候。快叫姐姐。”陈乔其看了看她,撇着嘴,似是不屑,然后直呼:“赵萧君!”陈念先有些不满,用眼瞪了瞪陈乔其。他年纪虽小,被娇宠惯了,一点儿都不怕,根本不理会。赵萧君立即答了一声“嗯”。两人算是打过招呼。
钱美芹赶紧岔开话题,连声说:“萧君饿了吧,赶快吃饭,等一下菜凉了。”陈念先没有再追究,对赵萧君笑说:“萧君,他叫陈乔其。以后若敢欺负你,直接找我好了。不用理他。”赵萧君照旧点头,笑答“好”。很小的时候心里便明白,真被欺负,找他又有什么用,始终是外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非离开这里,不然总得看人眼色。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她小到没有任何办法。
那个时候,陈乔其只有五岁。
吃完饭,陈乔其埋头蹲在沙发上堆积木。钱美芹站在旁边问:“乔其,你去不去商场?”他头都没有抬,根本不予理会。钱美芹也不再问他,转身对赵萧君说:“萧君,陪阿姨一块儿去怎么样?”赵萧君点头,轻声答应了。钱美芹见她身上的衣服稍稍有些短,袖子缩到手腕上,裤子洗得褪了色,趁晚上有空,想带她去买几件衣服,顺带给乔其买一些。小孩子的衣服,亲身试一试比较合适,毕竟长得快,拿不太准尺寸。不过乔其不去,她也没有办法。
钱美芹上去换衣服,赵萧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他堆积木。陈乔其停下来,粗声粗气地说:“看什么!”赵萧君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立即转过头,盯着另外一边不说话,也不再看他。半晌,他似乎又耐不住沉默,喊:“喂,你要不要玩?”赵萧君立即摇头:“不,我不会。你玩吧。”陈乔其看了她一眼,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埋头继续手上未完成的事业。赵萧君不由得问:“你不看?”陈乔其闷声说:“你不是想看!”原来赵萧君刚才一直盯着电视发怔。她摇头说:“不看。等会儿我要陪阿姨一块儿出去。”
钱美芹挎着手提包下来,喊了一声:“萧君!可以走了。”赵萧君“嗯”一声,毕恭毕敬站起来。陈乔其推开手中的积木,嚷嚷:“我也要去。”钱美芹有些诧异地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不去吗?”陈乔其一手挥开叠好的积木,“砰”的一声,哗啦啦滚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钱美芹走过去摸他的头,哄着:“去就去。你这孩子,又发什么脾气!”陈乔其却扭身躲开,不高兴地说:“不要摸。”率先走了出去。
钱美芹带着两个小孩逛商场原本很麻烦,所幸赵萧君极其乖巧,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陈乔其也不让人牵,闷声闷气地走在最前面。来到童装部,钱美芹拿了几件衣服就要包起来,陈乔其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我不要这个。”专卖店的小姐见他长得漂亮可爱,故意逗他,笑说:“这些还不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陈乔其甩头不理她。专卖店小姐又逗了几句,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上学之类,他颇有些不耐烦,翻着眼走开。那小姐对钱美芹笑说:“这孩子可真有个性呀。”钱美芹抿着嘴,无奈何地说:“这小祖宗,简直拿他没有办法。”虽然摇头叹息,语气里却满是宠爱。
先丢开陈乔其,随手拿了件衣服给赵萧君试,有些大,换了小一号的,才差不多。钱美芹问:“喜不喜欢?”赵萧君才明白她在给自己挑衣服,睁大眼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有回答。旁边的小姐一个劲地夸好看,说:“这孩子皮肤白,穿这件衣服当真好看。”钱美芹点头要下来,又照着号码另外选了几件,也不再试,直接包起来。转头问陈乔其:“这件怎么样?”陈乔其还是臭着一张小脸不肯要。专卖店的小姐插嘴说:“那让他自己挑呗!”钱美芹不由得笑了,问:“乔其,那你说要什么样的衣服?”陈乔其抿着唇不说话。众人接连拿了几件衣服给他看,他愤愤地扭头就走。
赵萧君也跟着众人指着衣架上的一件衬衫问身边的陈乔其:“那件你要不要?”陈乔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了看衣服,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专卖店的小姐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眼明手快,赶紧取下来。原来是一件暗红色格子纯棉衬衫,翻领裁边,很像大人的款式。陈乔其随着小姐进去换衣服,倒没有再叽叽歪歪。
出来的时候,钱美芹“扑哧”一声笑出来。身边的小姐也笑说:“看起来像花花公子。”穿起来很合身,可是小孩子突然穿这种故作成熟的衣服,难免有些不适应,看起来挺别别扭。钱美芹笑问他:“要不要?喜欢吗?”他点点头,脸上有些红晕,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钱美芹见他难得同意,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件衣服,但也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钱美芹让他进去将衣服换回来,专卖店小姐说:“穿着挺好看的,就这么穿着吧。”那小姐私心里偷懒,不愿意来回折腾。陈乔其“嗯”一声,就这么穿着走出去。钱美芹不再坚持。虽然是男生,到底是小孩子,穿得鲜艳一点也没有多大关系。
钱美芹一进商场就忍不住多逛了几家,天下的女人大概都有这个脾气。陈乔其似乎很知道她的习惯,大声说:“我累了。”商场里有为儿童专设的游乐区,钱美芹带他过去休息。陈乔其问:“回不回去?”钱美芹抬头看了看说:“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陈乔其“哼”了一声,有些不满。赵萧君安静地坐在陈乔其旁边,看着他们说话。钱美芹知道他不愿意逛,于是就商量:“那你在这里等着?”说完又有些不放心。赵萧君接着钱美芹的话说:“我也在这里等着。”钱美芹见她这么说,稍稍安心。赵萧君年纪大许多,十分懂事,有她在一边陪着,自然没有什么大碍。叮嘱一番,又对旁边看管的老太太说了一声,起身快步离开。
陈乔其站起来要往外走,赵萧君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你去哪里?还是坐在这里歇一歇吧。”陈乔其重新坐下来,说:“我渴了,去买水。”赵萧君说:“那等阿姨回来再去。”陈乔其不耐烦地说:“我渴了。”往下跳就要走。赵萧君强不过他,连忙喊住他,说:“喂,我和你一起去。”他果然停下来等赵萧君。赵萧君忽然又说:“你还是先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就好了。万一阿姨回来看不到我们该着急了。”说着强推他坐在充气椅子上。走出去又走回来,说:“我没有钱,还是坐在这里等阿姨回来吧。”她以为这样总可以消停了。
没想到陈乔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块的硬币。赵萧君看了一眼,说:“这不够。”陈乔其干脆将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一把的硬币,全是一块的,叮当作响。赵萧君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衬衫裤兜里鼓鼓囊囊地藏着这么多的硬币。只得说:“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知不知道?”陈乔其点头。
赵萧君后来才知道陈乔其那个时候只认识一块的硬币,陈氏夫妇给他纸币死都不肯要,连五毛的硬币也不要,一本正经地说那不是钱。陈念先和钱美芹想起这事就笑,无奈之下,只得给他一块的硬币。大概是因为日常生活照料得十分周全,不怎么用钱的缘故,所以连“钱”都不认识。而她在三岁的时候就分辨得出所有的纸钞和硬币,从来没有找错过钱。
赵萧君第一次来这种大商场,有些心慌胆怯,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卖饮料的地方。心里记挂陈乔其,生怕他有闪失。匆匆往回赶,往里面看时却没有见到他,不由得惊慌失措,小小的她也清楚陈乔其是陈家的宝贝。阿姨将他交给自己,现在居然不见了,叫她怎么交代!急得满头大汗,心口猛跳,差点哭出来。扯着嗓子当场叫起来:“陈乔其!陈乔其!”商场里音乐声吵闹声人声鼎沸,无力的喊叫声很快淹没在嘈杂的浪潮里。赵萧君只觉得浑身发软,飘忽无力,顷刻间像是大病了一场。惊骇之余,只懂得口带哭腔大喊陈乔其的名字,似乎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天崩地裂亦不过如此。眼睛里吓得满是泪水,要滴都不敢滴下来。
怔怔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正举起手背揩眼泪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大叫“喂”,她猛地转身,看见陈乔其站在滑梯顶上,面色潮红,冲着她咧嘴笑,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他慢慢蹲下身,从半密封的滑梯上“哧”的一下溜下来。赵萧君满身的力气重新流回体内,一步一步走到下面要扶他起来。陈乔其拍掉她伸出来的手,撑着身体有些吃力地爬起来。又笑了一下,露出漂亮的牙齿和左脸上浅浅的小酒窝,然后问:“你刚才叫我干什么?”赵萧君丢了的魂现在才归位,半晌说:“我以为你走丢了。”陈乔其“嗤”了一声,不屑说:“我怎么可能走丢。”赵萧君低声说:“你可千万别走丢,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赵萧君心里说,要是在她跟前走丢,杀了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陈乔其忽然笑起来,说:“我才没那么笨呢。”他平常极少笑,今天倒是很开心。又问,“水呢?”赵萧君这才记起来,摇头:“我没有找到卖水的地方。”陈乔其指着门口说:“外面不就有吗?”赵萧君“哦”了一声,坐下来,没有动。刚才真是把她吓坏了。他倒没有生气,问:“你累了?”赵萧君无力地点了点头。陈乔其在她旁边跟着坐下来,说:“那我去吧。”赵萧君瞪他一眼,拉着他坐下来,重重地说:“你老老实实坐着行不行?”陈乔其在家里霸王样的一个人被她瞪得一愣,竟然乖乖坐着没有动。
不一会儿,钱美芹回来的时候给每人带了一杯果汁。赵萧君拉住他的手,紧紧纂住,生怕他突然间又不见了。陈乔其晃了晃,没有甩开。对赵萧君刚才的那个眼神,还有些余悸,难得没有像往常那样死命挣脱。钱美芹看在眼里,有些惊奇。晚上无事的时候,对陈念先笑着说了。陈念先也笑说:“看来乔其倒听萧君的话,大概都是小孩子,比较说得来。”又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小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孤孤零零,没有玩伴。乔其生冷古怪的性子说不定就是这么逼出来的。我们不得空,总不能一天到晚陪着他,现在有萧君陪他倒很不错。”
钱美芹点头,想了想说:“那让萧君就这么住下来怎么样?先这么过几年,到时候再说。她母亲大概不会不同意。”陈念先一直都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好说出来。他听人说赵萧君母亲的近况不怎么好,再组的家庭也有些复杂,所以小孩子才会一直跟着姜老太太过活。现在妻子既然主动开口,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陈念先对姜老太太十分感激尊敬,这里面有一段尘封的陈年往事。
陈念先是认识赵萧君的母亲的,打电话和她说了这回事。她叹了口气,特意打电话过来叮嘱女儿要听陈叔叔、陈阿姨的话。赵萧君对母亲原本就生疏,隔了这几年,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末了只是低声问:“那你还要不要我了?”她母亲在那头愣了许久,最后说:“萧萧!你放心,只是先住着。等过两年,妈妈一定将你接回来。”她现在的情况十分窘迫。赵萧君从头至尾没有叫一声妈妈,心里不是不责怪她母亲的。那个时候她母亲正烦恼得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多照顾一个小孩。将女儿寄放在别人家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她也有许多的无奈。于是赵萧君就真的在陈家长住了下来。
赵萧君接完母亲的电话回到自己的房间,灯也不开,愣愣地坐在黑暗里。母亲依旧叫她“萧萧”,她只记得这一句。而这里的人只会叫她萧君。她的记忆较常人早得多,许多小事记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还记得父亲的样子。父亲反手扶住骑在肩上的她四处转悠,给她买棉花糖吃。就是路摊上用油腻腻的机器,撒一把白糖进去,炸出来雪白蓬松的那种棉花糖。用一根细细的木棒慢慢转圈,不一会儿就有一大捧,比小小的萧君的头还大。萧君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是她关于父亲的全部记忆。而她父亲在她三岁那年就去世了,随后她便跟着外婆。萧君没有继续往下想——不能再想下去了。记忆“咔”的一声硬生生打住,她站起来去开灯。
陈念先联系了附近的一所学校,让赵萧君插班进去。她下半年就该上小学五年级了,而陈乔其就在她学校旁边一所私人幼儿园上学。陈念先夫妇日常都很忙,有许多应酬,经常要出差,偌大的庭院越发显得空旷寂静。赵萧君十一岁生日就在忙碌的升学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新的学期新的同学,赵萧君比往常更加沉静。短短一个暑假,她的生活翻天覆地,犹如天上人间,唯有沉默以对。放学后照例到附近的“美佛”幼儿园接陈乔其一起回家。站在外面等的时候,正好看到教室里面乱哄哄的,闹得不行。恰巧看见陈乔其伸手将一个小女孩用力推在地上,小女孩大声哭起来,众人“哗”地四散开来,愤愤不平,大声指责,说陈乔其不要脸,动手打人。他站在那里瞪眼看着,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擦脸。立在众多小孩间,是最高的一个,一眼就能找到。小女孩呜咽着,哭得一张小脸满是泪水,十分可怜,难怪其他小孩全部责怪他。
赵萧君连忙走过去拉住他,责备说:“陈乔其!你又闹事了!”年轻的女老师听到声音从办公室快步赶过来,一叠声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围观的小孩七嘴八舌说起来。听了半天才明白,刚才那个小女孩为表示感谢亲了陈乔其一下,陈乔其发怒,便将她推倒在地上。女老师哄了好半天才止住小女孩的哭声。忍住笑意,转头沉声说:“陈乔其,你怎么欺负同学呢!还是女同学。这是不对的,知不知道!”他还是一脸讥笑不屑的样子,死都不肯道歉。因为态度不好,连着赵萧君也受了一顿教育。
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赵萧君想起来就想笑,于是打趣问:“那小女孩为什么亲你?”陈乔其“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赵萧君又说:“那你用不着将人家推倒吧?”他闷声闷气地说:“她活该。”赵萧君看着他笑,又说:“她亲你有什么不好?别人求都求不来呢。”陈乔其将脸扭过去,沉着小脸十分不悦,说:“我不喜欢她。”
赵萧君仍旧兴致盎然地问:“她怎么亲你的?”转头看他没有跟上来,眼睛冷冷地看着自己。赵萧君觉得奇怪,干吗这种表情,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走回去,低下头问:“你又怎么了?”陈乔其突然踮起脚尖,软软的嘴唇在她脸上擦了一下,转过头去酷酷地说:“这样亲的。”赵萧君吓了一跳,捂住脸瞪眼看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受了惊吓,倒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半晌她皱眉说:“满脸口水,脏死了!”掏出纸巾用力擦脸。不再管他,兀自往前面走。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乔其忽然宣布他不再去幼儿园上课,要跟着赵萧君去念小学。陈念先停下筷子看着他,瞪眼说:“你年纪太小,明年再去。别再胡闹,赶紧吃饭。”第二天陈乔其怎么都不肯去上课。陈念先一时性起,要打,他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挺着脊背,眼神倔强,任由人打。钱美芹护在中间,问他为什么非要上小学,幼儿园不是上得好好的吗。他说他不喜欢幼儿园,而且赵萧君已经上五年级了,所以他要上小学。
陈念先听了又气又笑。钱美芹在一旁说:“再过些时候,乔其就六岁了,上小学也没有关系。你看他闹成这样,还是送他进去吧。”陈念先皱眉:“这都开学一个来月了,还有,这么小跟得上吗?”钱美芹无奈:“这小祖宗非要去,有什么办法。你找人送他进去吧。再说了,想要念书总是好事。”陈念先忽然笑起来,说:“这孩子突然吵着要上学,还真吓了我一跳。非要进去的话,还得找校长说一说情。真是,早些时候说可不省事多了。”由于陈乔其还没有到入学年龄,再说又是中途插班进去的,陈家颇花了些钱才将他送进小学的大门。
于是陈乔其和赵萧君便在一所学校念书,同进同出,倒省了不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