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甫翟都紧拧着眉头在思考,如何才能替阿库翻案。想了许久,忽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有些蹊跷。若是阿库当真是凶手,证人岂会在这时候才出来指正。而那状师也伤得可巧,偏偏在赶来衙门的这一刻。况且衙门审案都会提前些时日告知,又如何会审得这样急。
仿佛有一只手在操控着一切,想到这里,他忙问海弦:“你们在京师是否有仇家?”
海弦想了想,摇头道:“或许是真凶害怕真相浮出水面,买通了证人罢了。”
甫翟并不是没有这样猜想过,可凭掌柜夫人以及那位伙计的能力,买通一个证人是轻而易举的,然而能够说服府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堂审问,却是并不容易的。除非向府尹提出升堂的那个人是官场中人,或者财力雄厚。
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可是从老板娘与那位伙计的眉目来看,似乎与这案子脱不了关系。究竟凶手是谁,甫翟越来越迷茫。
这一次因为证据确凿,阿库被判了秋后问斩,所幸如今已是深冬,离阿库服刑的日子尚远。海弦整一日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含芷从朱启那里听说了阿库的事,便想着法子来逗海弦开心。可是任凭含芷如何扮鬼脸、说笑话,海弦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含芷终于累了,打了个哈欠打算去替她把晚饭端进来,却听海弦道:“你去用晚膳吧,我不饿,没有胃口。”
“不饿也得吃一些,不然你会熬不住的。”含芷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海弦勉强笑道:“没有什么熬不住的,阿库离问斩还有十个月,总是有办法救他的。”
含芷听她这样说,终于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孩子心性,肚子饿了便要吃东西,于是点了点头兴冲冲跑去厨房了。
这一日只有含芷和朱启,并着两个小厮在饭厅里默默无声地吃饭,气氛十分压抑,谁也不敢说笑。甫翟自回来之后,就一头扎进了书房,直到饭点也不见出来。朱启去送过一次饭菜,甫翟并不肯让他进书房,只是从他手中匆忙接过了饭菜。
傍晚时分,海弦敲开了甫翟的书房门,见书房门虚掩着,一盏油灯即将燃尽,书房里显得有些昏暗。海弦叫了一声“甫翟”,却是无人应声。她只当甫翟是去了饭厅,正准备离开,却见书桌上平铺着一张画稿。画像上是一名女孩子,出于好奇,海弦忍不住走近画像。
当她看清画像上女孩子的眉眼时,不由面色煞白。她急忙走出书房,却见甫翟站在房门口,愈发面无血色,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甫翟道:“我正要去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
她磕磕绊绊道:“你……找我有事?”
“那副画像你看到了?”
海弦略微迟疑道:“看到了。”
甫翟平静道:“陛下在找她。”
陛下在找她!
短短五个字,缺如惊雷一般贯入耳中,令海弦无比厌恶。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十年过去了,当真是难为了这位万人之上的君主。
她见甫翟手中还抓着一幅画,问道:“能否让我看一看?”
甫翟将手中的画像展开,海弦只是匆匆一眼,便冷笑出声:“陛下这是做戏给世人看吗?抛妻弃女的事,天下人皆知,现在不过是想给自己冠个好名声罢了。”
“陛下只派了我秘密寻找,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甫翟带她进了书房,又道,“如果你不想被找见,我大可以替你瞒下来。”
如果海弦将自己的身份公诸于世,势必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而她与甫翟便再无可能。可如果海弦一直躲在黑暗里,总有一日,甫翟会被冠上欺君的罪名。她犹豫再三,还是道:“我是慕海弦,从瞿国出逃的奴隶,并不认识画像上的人。”
甫翟点了点头:“你愿意做慕海弦,便一辈子都是慕海弦。”他的口气温和柔软,是那种患得患失的宠爱,“阿库,我们总是会想到办法来救他的,是吗?”
海弦问:“为何你会断定画像上的人是我?”
“汝明礼肯轻而易举给你药方,必然不仅仅是师父的一封信。凭他的性格,若非权势所迫,即便师父出马,他也未必肯把药方交给你。我想他必定是认得你,才会给你药方的。”说道这里,甫翟忽然将她揽进怀里,几乎恳求道,“答应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借你的身份去救阿库。这些日子,我一定会为他争取最大的机会,相信我。”
海弦只觉口中有些苦涩,她并不是不相信甫翟,只是这样子,便会连累阿库多受几日牢狱之苦。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嗯!我们一起努力救阿库,一起为他找证据。”
夜里海弦翻来覆去没有睡意,一直盘算着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该如何救阿库。直到夜半时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却接二连三地做着噩梦。一忽儿看到阿库被推上了断头台,两把钢刀架在阿库的脖子上。阿库并没道一声痛,只对海弦说来生要为她买一对耳坠子。一忽儿又梦见自己被送进了一顶华丽的小轿,有个太监笑着喊她娘娘。她拼命挣扎,大声解释着自己不过是个疯丫头,不是什么娘娘,却是无人理会。
就这样几次被噩梦吓醒,她再也睡不着了,后背附上一层冷汗,黏黏腻腻的让人愈发心慌。含芷见她房里亮起了烛光,忙从隔壁间起来,站在窗前问:“海弦,你没事吧?”
海弦开了门,问含芷:“这样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含芷道:“我起夜如厕,看到你这里亮着灯,就过来瞧一瞧。”又道,“我刚才听到公子的院子里有响声,他似乎也没有睡呢。”
海弦笑道:“我不过是口渴了,你快去睡吧。”给含芷拿了一盏风灯,她复又关上了房门,直到听见含芷进了隔壁间,她才提着另一盏风灯走出房间。夜里月色沉沉,没有半点星子。天际黑漆漆一层,唯有一隙弦月落下薄薄一点光亮。她就着一架竹梯子攀上了西院的一处矮房,手里捏着大把的竹篾,是让朱启早些时候劈好了编篮子用的。
她一个人盘坐在房顶上,砖瓦布满了青苔,又凉又滑,她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尽量往屋顶中央靠。她手上娴熟地编着竹篾子,没几下子,几根竹篾就在她手里变成了小巧的提篮。她将风灯里的蜡烛拆了,在每一只小提篮里点了蜡,又就着烛火将提篮都点亮。亮起的小提灯围在她周围,像是无数星子萦绕周身。
海弦一个人坐着,呆呆盯着小提灯里忽明忽暗的火苗,心里仿佛也跟着明暗不定。她拿起一只小提篮,捧在手心里许了一个愿望。她想起初入京师那一日,借着别人的花灯许了一个愿望,果然当日就实现了。她的娘亲“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立在河对岸,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相信这次的愿望一定也能够实现,甫翟一定会早日为阿库找齐证据,将他救出来的。
小提灯里的烛光在树枝间摇曳跳跃,就像是星子点点,映出隐隐绰绰的树影。房檐上风疾,海弦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望着乌沉沉的天,将小提篮尽量举到最高,再次许愿。小提篮是娘亲手把手教她做的,她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阿库的吧。
东院里忽然传来簌簌的剑声,她以为是匪贼,惊得连忙坐直身体,探着头往东院里瞧,借着小提灯发出的光才看清原来是甫翟在月下练剑。黯淡的月光下,长剑如蒙着一层白霜,剑起剑落,划过一段恰到好处的弧度。海弦看得一时忘神,甫翟见近处房檐上明光点点,便停下剑,抬起头朝海弦眨了眨眼睛。
他收了剑,缓缓走上前,仿佛有上房的趋势。海弦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想要将他拉上来,一个恍惚间,甫翟已经旋身上了房顶,稳稳地落坐在她身边,像一只轻盈的大雁,动作利落娴熟。他拿起一盏小提灯,问她:“这些都是你编的?”
她点头:“瞎编的,可别笑话我。”
他不以为意,笑道:“小时候想娘亲了,我会像你一样点着小提灯上房,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夜。坐在房檐上看风景,总是能够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的笑容含着淡淡的凄愁,将她藏匿在心里的一点念想随之带出。每逢生辰的时候,娘亲会取了竹篾子编织各种花样的竹篮,在里头点上一截烛头,看着她许下来年的愿望,算是为她庆生,而今天便是她的生辰。眼前扩起一点湿润,她强笑道:“每逢我生辰的时候,我娘亲总会陪我点小提灯。后来我想娘亲了,也常会点着小提灯上房。”
他仰面躺下来,扯了扯她的衣摆,说道:“躺下来望天,你便能看到自己的娘亲了。”
她跟着躺下来,有些将信将疑地望着天空。她只听说过在梦里和自己想念的人团聚的,可从来没听过望着天还能望到自己喜欢的人。她望着一颗黯沉的星子,说道:“我娘生前没做过多少善事,可成不了仙人,你娘一定是个大善人吧。”
他忽地抬起一只手,厚实的手掌落在她眼前,他指着远处一颗较为清亮的星子,柔光落在他手上,照出他手背上分明的脉络。他指着那颗星子说道:“最亮的那颗是你娘,往后你想要见她,抬头望望天便是了。我娘是那颗。”他又指着近处一颗黯淡无光的星子。
海弦不解:“你娘为何是那颗?”
他只是笑一笑,并不言语。海弦忽然发现,她对甫翟的了解少得可怜。他的父亲、娘亲和家人故居在何处,她并不知晓,也不曾听他提过半句。
她一时间插不上话,两人静默了好一阵子,甫翟忽然坐起身,海弦还没来得及起来,他已经旋身跳下了房檐,冲她喊:“你坐着等我,千万别乱动,我一会儿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