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翟果真带她去了古桐村,虽是幼时的印象,但是外公家的小茅屋在何处,海弦终究是记得的。初来京师之前,她和阿库到过一次古桐村,昔日的小茅屋已不复存在,娘亲的家乡也就不复存在了。因此到了这里,她不免泛起一些失落感。甫翟依旧紧紧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昔日的小茅屋前,那小茅屋夹在果林里,被隐隐绰绰的果树遮蔽着,倒是不易被发现。
海弦分明记得上一次同阿库来时,并没有在果林里见到这间小茅屋,它就像是凭空而起一般。她不由拿疑惑的眼神看向甫翟,他微微笑道:“等过了除夕,我就将你送回这里,由阿库陪着。等到成亲之日再来将你接走,这样才不算委屈你。这个小茅屋是临时搭建的,如今不在果期,并不容易被人发现,等到成亲之后,我再来将它拆除就是了。”
她看着这座小茅屋,虽是十分不起眼,心中却是无比温暖。仿佛任凭风凉雨急,也不觉得害怕了。这便是甫翟对她的一心一意,对她的真心实意。
回来时因为东西太多,加上走了太久的路,海弦已是再也走不动了。甫翟雇了一辆马车,运回了满满一车的过年物资,还给宅子里每一个人带了新年礼物。含芷收到了一对玛瑙镯子,戴在手腕上追着海弦问是否漂亮,喜滋滋地看了好半天。阿库得了一双新靴子,迫不及待地穿在脚上,欢快地在含芷面前走来走去。海弦道:“那是大年初一才能穿的。”
阿库笑嘻嘻地将新鞋子收起来,又追着小厮们看得了什么礼物。
几人忙活着将对联贴上,贺新年的灯笼换上,已然有了新年的景象。含芷心思巧妙,又给院子里的几株柳树、桃树缠上了绿绳,远远望去,倒有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象。海弦抽空给两匹马儿洗了澡,又带着小厮将马圈清洗了一番,喜得红缨马一见她就撒娇。
海弦越来越觉得,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便是世上最简单的幸福和快乐。
除夕前一日,甫翟带她去了戏楼看戏。因为路上贪玩,海弦只顾着挑选小玩意儿,到戏楼时,戏台子上遭已经开演了。甫翟将马匹拴在戏楼外的庄子上,投了几个铜板给看马的伙计,问道:“今天唱的是哪两出戏?”
“今天唱的是《刘邦救妻》,还有几出凌公子从没看过的戏文。”那伙计递了一块号牌给他,笑着招呼,“上席还有一间雅座,巧了,就像是正好为凌公子和姑娘预备着似的。”
甫翟掏了赏银给伙计,笑着带海弦进了雅室。
雅座里燃着香料,清浅的香味十分好闻,薄纱的屏风隔在面前,从屏风望出去,恰好对着戏台子。因为来得晚了,《刘邦救妻》的戏文已经唱到一半,彼时戏台子上正铿铿锵锵地上演着打斗的场景。海弦托着腮看戏子打得热火朝天,说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刘邦又是谁?”
“刘邦是汉朝的高祖皇帝,戏文唱的是他与楚霸王交兵期间,他的妻子吕氏以及儿女被楚霸王胁作人质,楚霸王与刘邦协商,或退兵,或杀妻。刘邦为了救下妻儿,明里投降,暗中却是下了不少功夫才保全了妻儿的性命。”甫翟说到此,仰头喝了一口茶又继续,“吕氏就是后来的吕太后,刘邦若在泉下知晓吕太后专权跋扈,必然后悔救她。”
戏台子上依旧“依依呀呀”地唱演着,对于唱词,海弦一句也未听懂,然而甫翟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听明白了。她拿袖子按了按眼角,说道:“刘邦真是个汉子,不像那些负心汉,妻儿被拴在城墙上也不愿救,说什么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不过是珍惜自己的命罢了。”
海弦说这话时明显带了哽咽,然而等甫翟扭头看时,她脸上却是一贯如常,只有一双红红的眼睛出卖了她。她大口大口喝水,像是要把心中的不快借茶水冲刷干净。甫翟自知海弦想起了过去的伤心事,不免有些心疼。但虽是雅间,到底与隔壁是想通的,也不便劝慰,只得道:“那个人或许当真有苦衷也未可知,这些年于百姓而言,他到底也算是做得称职了。”
她点了点头,眼眶却是越发红了。
这时候伙计过来给两人添茶,长长的壶嘴落下来,偏头看到身边的姑娘红着眼圈,还以为是甫翟欺负了她,当下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一盏茶还没填满,就匆忙出了雅间。海弦捧着茶杯,看着戏台子上的“吕后”怔怔地不说话。甫翟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安静地将那一出戏听完。走出雅间,甫翟先去找伙计牵马,海弦跟在身后,拐过走廊时迎面撞上一人。海弦顾不得去揉被撞疼的额头,忙赶着道歉。那人却道:“是我唐突了姑娘才是。”
说话的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可一世的孤傲,即便是在道歉,也有一种威迫人的气势。海弦只觉得这道声音十分耳熟,下意识抬起头,见站在面前的人正是汝明礼。她与此人并无交情,只是为了给甫翟求药方,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在这里遇上,自是没有话题,便恭敬地叫了一声“汝首领”,就要下楼去。
汝明礼道:“姑娘眼眶红肿,像是刚哭过,莫非凌兄欺负你了。”
以汝明礼这样的性格,绝对不会闲到来过问一个与他毫无相干的人。海弦想起甫翟曾说过,她能够求得药方,是因为汝明礼觉得她眼熟。当时她只觉得汝明礼这样孤傲的人,并无心过问旁事,即便是天子的事,也不会去在意。可如今听他这样说,隐隐觉得,汝明礼并非如表面上这般孤傲无欲,事不关己。
她笑着说:“谁让这里的花生拿辣椒末炒了才端上来,眼睛能不红吗?”说完欠了欠身,就赶紧下楼了。
一口气走下楼,她的心不由的砰砰直跳,像是就要蹦出胸腔来。见甫翟正牵着大宛驹在戏楼门口往里头张望,她平了平气息走上去。甫翟见她神色异样,只当她因那出戏而心情压抑,便只是温和地握了握她的手,将她扶上了马背。
除夕一点点迫近,此时各家各户都已经贴起了春联,一些富裕人家早早地做起了春卷儿,肉末馅儿、咸菜馅儿,还有豆沙馅儿,直把含芷馋得咽口水。除夕那日,含芷和阿库洗了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海弦和甫翟在一边打下手和面。阿库的刀工了得,几下间就将肉块剁得细碎。
含芷第一次看阿库下厨,见了他的刀工,不由咂舌。没想到向来流里流气的阿库,竟然还有这等手艺。
他挥舞着大刀,昂着头对含芷道:“怎么样,你哥哥的刀工厉害吧。”
“不害臊,谁是你妹妹。”含芷皱了皱鼻子,满脸通红。
“难不成你已经是老姑娘了,我今年二十有三,总不至于要喊你一声姐姐吧。”阿库拿了个白萝卜,一面切丝一面说,说话的功夫已经将白萝卜切成了细丝。
含芷听了愈发气人,海弦笑着呵斥阿库:“含芷老实,你再欺负她,我就同你翻脸。”
阿库笑着给含芷陪了不是,整了整围裙,将包好的春卷下油锅。油锅里“刺啦刺啦”地响着,含芷看着阿库娴熟利落的样子,不由发出了几声赞叹。
做完春卷,竟下起了雪,阿库小孩子心性,脱下围裙跑出厨房去掬了一捧雪就往含芷身上砸。含芷哪里肯吃亏,把盛了春卷的碟子往海弦手里一塞,就追着阿库打。海弦到底是要嫁人了,即便想打雪仗,也该收一收心性了。便只是顺手掬了一捧雪,搓成一个小球,扔向了阿库,算是给含芷“报仇”。
夜里朱启燃起了所有的红灯笼,院子内外都是红彤彤一片,一副热闹喜气的景象。阿库提出来说夜里吃暖锅,六七人窝在茶厅里围着一口大锅发呆。阿库兜着围裙当起了主厨,含芷只有打下手的份。凌府各方各处都挂着大红灯笼,甫翟亲手写了两幅对联挂在大门口,海弦歪着头念了好久,也没能念出几个字来。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震耳欲聋,外头风停雪止,冲天的烟火照亮了半空,好似海弦与阿库初来京城的那一日,比起那日灯会,越发添了几分热闹与喜庆。
阿库捏着一双长筷子不住地往锅里投菜,锅里咕咕地烹着骨头汤,撩人的清香勾得人食欲大增。含芷趁着阿库未注意,偷偷地从锅里夹出一片牛肉往嘴里塞,滚烫的牛肉刚滑进嘴里就烫得她舌头冒烟,她吐也不是,吞也不是。阿库见她被烫得憋红了脸,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活该,让你偷吃,烫到了吧。”
海弦连忙倒了杯水给她,说道:“暖锅可不是这么吃的,搁到七分烫的时候蘸了酱才好吃呢。”
含芷问:“你们以前常吃暖锅吗?”
海弦道:“以前十几人围一个锅吃,却只是些菜梗罢了,有时候菜梗子粗,实在咽不下去,就蘸了酱吃。”
甫翟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深怕含芷再问下去,忙说道:“厨房里倒是有好些阿库做的酱。”又吩咐小厮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