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我妈去配眼镜之前,老奶奶为此反反复复地对我指示了一番,我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我妈也得在场,因为千万不能出错。她教妈到时候不要开口。“记住,丽贝卡,一切都让他回答。”老奶奶再三叮嘱说。对着我妈顺从得连个“是”字都不敢出口,只是端坐着,一双大手交叠着搁在有绿头苍蝇那种闪光绿色的衣襟上,这件衣服是老太太特意为她挑的。我妈皮肤柔嫩,脸色健康,我们三个孩子中没有一个继承到她这种好肤色,也没有她那稍微上翘、露出一点中隔的鼻子。“这事你别多嘴。要是他们问你什么,你就像我这样看着奥吉。”说着她作了示范,教妈妈怎样转头看着我。要是她能放下惯常的架子,那真是再逼真也没有了。“一句话也别多说。只回答问题。”她吩咐我说。我妈迫切希望我忠实可靠。西蒙和我是她的奇迹或意外的收获,乔治才是她真正的产物。在受到过分的恩赐和获得不应得的成功之后,她才在乔治身上找回自己的命运。“奥吉,你听奶奶说。听清她说的话。”老太太说出自己的计划时,这是我妈敢说的全部话。
“要是他们问起你‘你父亲在哪儿’,你就说,‘我不知道在哪儿,小姐。’不管她年岁多大,你都别忘了称她‘小姐’。要是她想知道你爸最后一次来信的地址,你就得对她说,最后一次是大约在两年前从纽约州布法罗市寄来一张汇票。慈善机关的事,一个字也别提。千万别提慈善机关,你听清了没有?千万别提。她要是问你房租多少,就说是十八块钱。她问你哪儿来的钱,就说你们家有房客。有几个?两个。好了,现在告诉我,房租多少?”
“十八块钱。”
“有几个房客?”
“两个。”
“他们付多少钱?”
“我该说多少呢?”
“每个每周八块钱。”
“八块。”
“要是每个月收入只有六十四块钱,那就没法去看私人医生了。上次我去看病,光眼药水就花了五块钱,还烫伤了我的眼睛。这副眼镜,”——她轻轻拍了拍眼镜盒子——“镜架花了十块钱,镜片得十五块。”
除了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家从来不提我的父亲。我自己认为我还记得他的模样,西蒙对此却不以为然。他是对的,对这事我老爱凭空想像。
“他穿着一身制服,”我说,“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军人。”
“别瞎说了。你根本就不知道。”
“也许是个水手吧。”
“瞎扯!他是在马什菲尔德市的霍尔兄弟洗衣店开车的。他干的就是那个。我是说过他以前是穿制服的。猴子看,猴子干,猴子听,猴子说。”我们的许多思想都得以猴子为标准。在我家餐具柜的土耳其台布上,有一尊蒙眼、掩耳、捂嘴,要我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三位一体小圣灵。小神的好处是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们的名字乱用一气。“法院里要保持肃静,猴子要讲话啦。讲呀,猴子,讲呀!”“猴子和竹竿正在草地上玩……”可是,每当那个老太婆像个大喇嘛似的——我总觉得她有东方色彩——指着那三个蹲坐一起,嘴唇、鼻孔涂得血红的东西,以她的博识睿智和极度冷酷说:“没人要你们去爱整个世界,只要正直就行,正直。别说大话。你越爱人家,人家越来纠缠你。小孩子才讲爱,大人爱讲尊重。尊重比爱强。中间那猴子,代表的就是尊重。”这种时候猴子仍能发挥威力。令人敬畏,成为严厉的社会批评者。我们从未想到,老太太自己也会恶意地去冒犯那个双手捂嘴的非礼勿言的圣灵;可是,我们脑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批评她的念头,当她那伟大的原则之声在整个厨房里回响时,出现这种念头的可能就更小了。
她常常利用可怜的乔治来教训我们。乔治经常会去吻那条狗。它以前曾是老太太的恶奴,现在是个呵欠不停、爱瞌睡的怪物。由于多年忠心耿耿但未必讨人喜欢的忙碌,成了个特殊的尊重对象。不过乔治爱它——他也爱老奶奶。他吻她的衣袖、她的膝盖,双手捧住她的膝盖或一只手臂,下唇向前噘着,那么纯真、笨拙,那么亲切、轻柔,那么认真起劲;他那细瘦的腰背低弓着,宽大的外套鼓得像只口袋,泛白的头发既密又硬,犹如一颗带芒刺的果实或一盘剜去子的向日葵。老太太任凭他又吻又抱的,一边对他说:“嘿,你这孩子,聪明的小伙子。我的侍从,我的骑士,你喜欢我这个老奶奶么?真是个乖孩子。你懂得谁疼你、谁给你吃鸡肫和鸡脖子,是不是?是谁?谁给你做的面条?对,面条滑溜溜的,叉子叉不住,用手指也难拾起。你见过小鸟怎样拉扯小虫么?小虫硬要躲进地里,不肯出来。行啦,行啦,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她猛地用干瘦的手把乔治的手推开,接着就滔滔不绝地教训起西蒙和我来。她永远记得,向我们讲解做人处世之道是她的责任。她又对那种信任他人、对人仁慈、心地纯朴的人数落了一番,认为包围着他们的全是生性狡诈、凶恶暴戾的家伙,这是个鸟虫相斗、生死竞争的自然界,是个毫无感情、危机四伏的人世间。乔治就是个例证,但最重要的例子不是乔治,而是我妈;她头脑简单,出于爱心而甘愿做牛做马,结果还是遭到遗弃,只身带着三个孩子。劳希奶奶的真正用意所在是,眼下,在她的晚年,她还要凭自己的才华领导另一个家庭。
在交谈中,有时不免会谈到父亲,这时我妈心里会有什么感触呢?她温顺地默默坐着。我猜她一定想起有关父亲的一些琐事——他爱吃的一样菜,也许是土豆烧肉,也许是包心菜或越橘酱;也许想到他不喜欢浆领,或者软领;他带回家来的是《美国人晚报》或《新闻报》。她只想起这些是因为她的思想总是很单纯;可是对于遭受遗弃她还是深有感触的,比她内心能意识到的更大痛苦,已在她的纯朴上添加了几分忧郁。我真不知道,在我们孤苦伶仃地被遗弃后,老奶奶还没有来接手管理这个家庭之前,她是怎么应付过来的。老奶奶来后,妈便拱手把权力交给了她,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权力,而她则遭受整天辛苦操劳。我想,她属于那些被爱的强力所征服的女人中的一个,就像那些被变成鸟兽的宙斯[11]所占有、后来还得躲避他那狂怒的妻子的女人。这并不是说,我可以把我那身材高大、性情温和、衣着破旧、整日忙忙碌碌的妈看作是逃避此等河东狮吼的大美人,也不是把我们的父亲比作奥林匹斯山上两腿劲健的诸神之首。她只不过是威尔斯街一家成衣厂里的缝纽扣女工,他则是个洗衣店里的货车司机——他弃家出走时,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可是,由于她不断的付出,她更有权在那些女人中占有一席之地了。至于作为一个女人的报复,有劳希奶奶代表大部分已婚妇女,按合法的标准在执行惩处了。
不过这位老太太还是有心肠的,我可没打算说她没有心肠。她为人专横,讲起在敖德萨时的显贵和仆从如云的盛况傲气凌人,不可一世。不过尽管她曾经风光一时,却还是懂得感情起落的。这一点是我后来读了她差我到图书馆去借来的一些小说后,才开始明白的。她教会我俄文字母,以便我能看懂书名。她每年都要看一遍《安娜·卡列尼娜》和《叶甫盖尼·奥涅金》[12],偶尔我借来一本她不要看的书,就会挨骂。“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如果不是‘小说’[13],我都不要看。你也不看看里面,难道你的手指头没劲到翻不开书?那你也就更没劲打球抠鼻子了。我看干那些你可有劲哩!我的老天爷!你的脑袋瓜还不如猫,跑了两里路,竟给我借了本讲宗教的书回来,就因为封面上有托尔斯泰的名字。”
这位老太太,我可不想对她无中生有。她是一直在怀疑,也许存在着一条遗传误线,一种家庭缺陷,我们家可能就深受其害。她不要看托尔斯泰讲宗教的书。她不相信他是个爱家室的男人,因为他为那位伯爵夫人[14]带来了够多的麻烦。不过,尽管她从不去犹太教堂做礼拜,逾越节时照吃面包[15],差妈到肉价较便宜的肉店买猪肉,还爱吃罐头龙虾等禁食的东西,可她并不是个无神论者和宗教上的自由思想家。安蒂科先生倒是一个。她把这收废旧的老头叫作“兰米塞”(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依据《圣经》中说的和比东城齐名的那座城市[16]的名字演变来的吧,她不肯说出取名的灵感来自何处。这个老头子真正是上帝的叛逆者。她通常都不动声色,冷淡地听着他大放厥词,不发表自己的意见。老头红光满面,但神情忧郁;他那顶硬如皮革的粗呢便帽,把他的头发压得平平的。由于整天穿街走巷吆喝收购破布废铁——拉开嗓门喊“收——废——品——哟!”——嗓子变得粗哑刺耳。他的头发和眉毛又粗又硬,有双蔑视一切的褐色眼睛,是个身体结实、不修边幅、一副热心肠的老头。老奶奶从他那里买来一套《美国百科全书》——记得是一八九二年版——督促西蒙和我阅读。他一见到我们,也总问:“那套书读得怎么样了?”我想,他一定认为那套书是教人不要信教的。发生在他家乡一次对犹太人的屠杀,使他成为一个无神论者。他当时躲在地窖里,亲眼看见一个凶手朝他那刚遭杀害的妻弟尸体上撒尿。“所以别跟我讲上帝,”他说。然而,每次谈论上帝的全是他自己。他的太太依然是个虔诚的教徒,然而每逢重大节日,他就赶车去革新派犹太教堂,把自己那辆红眼老马拉的马车停在那些有钱犹太人豪华的钢丝辐条轮旅行轿车中间,以示反教。那帮有钱的犹太人一进入教堂便摘下帽子,仿佛在戏院看戏,他们的这种卑下作风使他一直到死都感到既可厌又可笑。他是因淋了雨着凉而死于肺炎的。
每逢劳希先生的忌日,老奶奶必点一支蜡烛,烤面包时往炉子里扔一块生面作为献祭,还朝婴儿的乳齿念咒及搞种种名堂来避邪。这只是厨房宗教,和那位创造万物、能使江河倒流、焚毁蛾摩拉[17]的伟大上帝无关。不过这也是一种宗教。讲到这方面,我倒要提一提波兰人——我们只是住在波兰人聚居区中的少数几户犹太人——他们每家的厨房墙上都贴满鼓鼓囊囊、油腻褪色的心形象,在圣餐会、复活节和圣诞节时,门口挂着圣像和花儿干枯的花篮。有时候,我们会被骂作杀害耶稣的凶手,受到追逐、吃石头、被咬、挨打,我们所有人,甚至包括乔治,不管我们喜欢不喜欢,都要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惠顾。不过,我从没因此感到特别伤心或者难过,因为总的说来,这玩意儿十分热闹有趣,我也就不往心里去了。看来也无需作什么特别的解释,这和街头结伙打石头仗或者秋天晚上教区里的小伙子蜂拥成群去拆毁篱笆、朝女孩子怪声尖叫和殴打陌生人没有多大不同。我生来的脾性就不愿为这类莫名其妙的事去多伤脑筋,即使从通道两头把我堵在房子中间的那伙人中甚至还有我的一些朋友和玩伴。西蒙不大和这些孩子来往。他对学习更感兴趣,总之,他有他自己的情趣,他把纳蒂·邦波[18]、昆丁·达沃德[19]、汤姆·布朗[20]、攻下卡斯卡斯基亚据点的克拉克[21],以及从雷根斯堡带来好消息的信使等等人物的精神集于一身,这就使得他更为离群索居,少与人交往。对此我只是笨拙地跟着他学上一点,就像他从不让我多花时间用他的桑多健肌器和腕力器锻炼身体一样。我这人却很容易结交朋友,不过新的交情常常会被更老的情谊突然割断。和我交往最久的要数斯泰舒·考派克斯,他妈是位于米尔沃基大街的埃斯库拉比思产科学校毕业的助产士。他家家境小康,有一架电钢琴,每个房间都铺着油地毡,可是斯泰舒是个小偷,由于跟他混在一起,我也偷过:从火车上偷煤,从晾衣绳上偷衣服,从廉价杂货店里偷橡皮球,从报摊上偷辅币。主要是为了一尝自己手脚灵巧快捷的适意,可是斯泰舒又想出了新花样,在地窖里脱光身子,穿上了从晾衣绳上偷来的女孩子衣服。后来,他也出现在堵截我的那帮小子中间。一天下午,天气很冷,飘着小雪,我正坐在一只冻在泥浆里的板条箱上,吃国家饼干公司出的脆饼干,嘴巴里塞满甜滋滋的饼干屑,那帮家伙把我给围住了。最前面的是个约莫十三岁但个子不大的小坏蛋,样子凶狠,一股丧气相。他走上前来数落我,刚从圣查理教养院里出来、接下去就准备进庞蒂亚克哪座监狱的大个子穆尼亚·斯塔普兰斯基,也上来给他撑腰。
“你这犹太小杂种,你打我弟弟。”穆尼亚说。
“我没有。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你从他那儿抢走五分钱,要不你怎么买的饼干?”
“我从家里拿的。”
突然,我一眼看到了头发蓬乱、满脸嘲笑的斯泰舒,他正在为自己的卑鄙行径和新入帮伙得意忘形。于是我对他说:“哼,斯泰舒,你这个卑鄙的尿床坯!你知道穆尼亚根本没有弟弟。”
这时,那小个子就动手打我,全帮人马,连同斯泰舒也都一拥而上,他们拉掉了我羊皮外套上的扣子,把我的鼻子打得鲜血直流。
“怨谁啊?”我回到家里,劳希奶奶说,“你说怨谁?怨你自己,奥吉,你就这么点脑子,非要跟那接生婆的尿床儿子鬼混不可。西蒙会和他们混在一起么?他才不会哩。他有头脑得多。”谢天谢地,她还不知道我偷东西的事。从某一方面来说,由于她那好教育人的脾气,我猜她很高兴,这下我应该懂得滥用感情会有什么结果了。有这种弱点的典范我妈可吓坏了。慑于老太太的权威,听她数落时,她丝毫不敢流露声色。当她把我拉进厨房,在我脸上放上敷布,用她那近视的眼睛仔细察看我的伤口时,才对我低声地叹气。乔治趔趔趄趄地跟着她那瘦长、苍白的身影打转,温尼在水槽下面舔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