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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使莱文

马尼斯彻维兹是个裁缝,在逆境与屈辱中度过了五十一个寒暑。他本来生活安逸,但后来因店里一铁桶清洗液爆炸引起大火,店铺被夷为平地,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虽说马尼斯彻维兹也投了火灾保险,可是有两名顾客在火中受伤,他们到法院起诉,对他们的伤害赔偿掏空了他所有的积蓄。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本来很有前途的儿子又在战争中丧生,而他的女儿一声不响就嫁给了一个无赖,跟他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马尼斯彻维兹患了腰痛病,疼痛难忍,几乎连一天两个小时熨衣服的活儿都干不了,而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工作,因为除了站久了腰痛以外,这活儿还让他发狂。他的妻子芬妮是个贤妻良母,以前做些洗洗缝缝的活儿,可现在眼见着一天天精力衰退,体力不支。她开始呼吸急促,上不来气儿,后来终于一病不起。给她看病的医生曾是他的一位主顾,出于同情为她医治,一开始感到她的病很难确诊,后来确诊为动脉硬化到了晚期阶段。他嘱咐她彻底休息,又把马尼斯彻维兹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她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

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马尼斯彻维兹还是那么坚强,几乎不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是真的发生了,似乎这些事只是发生在,比如,他的一个熟人身上,或某个远亲身上;仅是如此多的不幸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很荒谬,上帝太不公平,因为他一直是个很虔诚的人,是敢于直面上帝的人。他最后认为这都是他应有的苦难。每当他感到痛苦太多,难以承受时,他总是闭上双眼,坐在椅子上祈祷:“我亲爱的上帝,最亲爱的,这些灾难怎么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是否我命该如此呢?”但他说完后立刻感到这是徒劳的。接着他又祈求帮助:“还给芬妮一个健康吧,而对于我,不要让我这样每一步都这么痛苦吧,赶快给我帮助,否则就太迟了。”然后,马尼斯彻维兹就痛哭起来。

在火灾之后马尼斯彻维兹搬进去的房子是很简陋的,只有几把椅子、一个桌子和一张床,地点也是全城最穷的区域。这套公寓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又小、墙纸又破旧的起居室;一个是只有一只老式冰箱,就算是厨房的小屋;相对大一点的房间是卧室,里面放着一张中间已凹陷的二手床。芬妮每天躺在那里艰难地喘气。卧室是三个房间中最暖和的,在这里马尼斯彻维兹在每天向上帝倾诉之后,借着头顶上两只小灯泡的光,读他的犹太教报纸。其实他不是真正在读,因为他的思想很少在报纸上,而是无所不想;不过这份印刷品倒是给他的眼睛找了一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偶尔遇到一两个他愿意去思考的字也可以起到让他暂时忘却各种烦恼的作用。过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他惊奇地发现他对浏览新闻很有兴趣,并总想寻找一些能引起他极大兴趣的内容。开始时他也说不清他究竟要读些什么。后来他惊讶地发现他所期待的竟是关于发现他自己的一些东西。马尼斯彻维兹放下报纸,抬起头来,他有个很清楚的印象是有人进了他的公寓房间,虽然他并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向四处看了看:室内很静,芬妮在睡觉,她还是头一回睡得这么安稳。他有点害怕,忙去看看她,直到证实她还活着,他才放下心来。但是刚才有个不速之客的念头还是让他难以安心,他步履蹒跚地来到起居室。真让他大吃一惊,桌子旁坐着一个黑人,正在读报,为了一只手拿着方便,他把报纸对折了起来。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马尼斯彻维兹战战兢兢地问。

黑人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表情温和地问道:“晚上好。”他好像对自己心里没底,似乎是走错了地方。他身材高大,但十分匀称,四方大脸,头戴一顶常礼帽,没有把帽子摘下的意思。他的眼神有一种伤感的色彩,但嘴唇看上去就像要微笑似的,唇上有短髭,否则他就不会这样有魅力。他衣袖的袖口,马尼斯彻维兹注意到,与衣服里子之间的线已经磨得散开了,那身深色的西装也很不合身。他的脚很大。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之后,马尼斯彻维兹猜想一定是他进屋时忘记了关门,正好有一个福利部的工作人员进来了,他们这些人有时是晚上去走访一些人家的。他前些日子曾写了份申请交给社会福利部。因此,他坐在黑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在他似笑未笑之前,先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显得自然一些。这位以前的裁缝正襟危坐,耐心地等候这位调查员取出笔和本子,并提出问题;但过了没多久,他就确认他并不是干这类工作的人。

“你是谁?”马尼斯彻维兹终于很不自然地问道。

“如果我可以自报姓名的话,本人名叫亚历山大·莱文。”

尽管他如此冒昧,马尼斯彻维兹还是面带微笑。“你说是莱文?”他很客气地又问一谝。

黑人回答说:“正是。”

马尼斯彻维兹继续调侃似的问:“大概你是个犹太人吧?”

“我生来就是,而且至死不变,心甘情愿。”

裁缝有些迟疑。他曾听说过犹太人也有黑人,可从未见过。这倒给他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受。

渐渐地,他感到莱文说的话时态有点不对头,便狐疑地问:“那你现在已不再是犹太人了?”

听到这话,莱文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他黑发中的一块十分分明的白发,但很快又把帽子戴上了。他回答说:“我最近已化作天使,故此,若能力所及,我愿尽绵薄之力相助于你。”说完他又低下头带有歉意地说:“有一点尚需言明:我只是奉命而行,今日之承诺尚待未来实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天使呢?”马尼斯彻维兹很严肃地问道。

“我是上帝的善意天使,我们各有权限,各司其职,”莱文回答说,“从不与其他类别相混淆。各有指令和组织,在人间看来我们名字相同。”

马尼斯彻维兹很是不安。他一直期待着什么,但并不是这个。如果莱文是个天使,他从小是在犹太教堂长大的忠实的奴仆,后来竟能传达上帝的旨意,这该是怎样的一个讽刺?

为了验证莱文的身份,他又问道:“那你的翅膀在哪儿?”

黑人本能地脸红了。马尼斯彻维兹从他那警觉的表情看得出。“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在回到人世间时就失去了特权和优势,不论是为何目的或企图帮助什么人。”

“那么,请告诉我,”马尼斯彻维兹带着得胜的神气说,“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是被转化而来的。”

裁缝还是弄不明白,说:“如果你是犹太人,那赐福面包该怎么说?”

莱文用十分动听的希伯来语背出这句话。

虽然马尼斯彻维兹被这熟悉的语言所感动,但仍存有疑虑,不相信他在和一个天使打交道。

“如果你是天使,”他有些生气地提出要求,“那就拿出证据来。”

莱文舐了舐嘴唇:“说实在的,我无法施展法术或创造什么奇迹,因为我目前只是见习阶段。这个阶段需要多少时间或有怎样的内容还得看见习的结果。”

马尼斯彻维兹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使莱文现出本来面目,这时黑人开口了:

“据我所知你的妻子和你所需要的帮助都是与强身健体有关的,对吗?”

马尼斯彻维兹还是无法摆脱他受愚弄的感觉。犹太天使就是这个样子吗?他问自己。仅仅这一点我就不信。

他做最后一次发问:“如果上帝给我派来个天使,为什么是个黑人?白人那么多,为什么不派个白人来?”

“那时正好轮到我的班。”莱文解释道。

马尼斯彻维兹还是没有被说服:“我想你是个冒牌货。”

莱文慢慢站起身,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不满和忧虑。

“马尼斯彻维兹先生,”他语调平淡地说,“如果你最近有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可能从前也行,”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你可以在哈莱姆找到我。”

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马尼斯彻维兹感到腰痛减轻了不少,而且熨衣服可以一口气干四个小时。后来,竟能干六个小时,第三天又干了四个小时。芬妮也能坐起来了,还想要吃点芝麻糊。但第四天,他的腰又开始痛,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芬妮也又起不来了,嘴唇发紫,呼吸困难。

马尼斯彻维兹对此十分失望。他多么希望这段好转的时间能持续得长一点,长到他可以不只想自己的病痛和麻烦。每日每时他都生活在痛苦之中,痛苦成了他唯一的记忆。他想知道这种情况到底是为什么,尽管他也带着情感,还是责问上帝:为什么如此多的灾难降临给他?如果上帝出于什么原因或理由教训他的奴仆,比方说因为他软弱,或骄傲,或是在发达时怠慢了他,那么略施惩罚也就够了,这也是上帝的本能和职责。但一个不幸就足以惩戒他,为什么任何不幸都要一齐来呢?他先后失去两个孩子,又丧失了维生的手段,又搭上了芬妮的健康,这一切让一个脆弱的人难以承受。马尼斯彻维兹算是什么人,让他承受这么多?他只是个裁缝,当然算不上是有才能的人。对于他来说,太多的苦难不都算浪费了吗?在他那里苦难只能变成更多的苦难,此外它什么也变不了。他的痛苦不会给他带来面包,也不会把墙上的缝隙堵塞,更不会在半夜抬起厨房里的桌子,只会压得他夜不成眠,让他感到压抑,多次想喊叫,但又有谁来倾听他的这些苦难?

在这种心境中他也根本没有去想亚历山大·莱文先生,但是当疼痛略轻一些时,他也曾想过,他就那样把莱文打发走了是否犯了个错误。一个犹太黑人,还是个天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万一他的确是被派下来拯救他的天使,而他,马尼斯彻维兹,却有眼无珠当面错过呢?正是这种想法让他心如刀绞般地痛苦。

在经过反复的自我盘问,不断质疑之后,他还是决定去哈莱姆寻找这位自封的天使。这当然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他当时并没有问清楚地址,而且他行动也很不方便。地铁把他带到第一一六街,到了那里以后,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一片空旷,一片漆黑,灯光暗淡,到处是黑影,不断晃动的黑影。马尼斯彻维兹拄着拐杖,蹒跚地走着,也不知道在这些一幢幢的黑漆漆的公寓楼中到哪儿去寻找,只好在商店的橱窗里毫无结果地逐个探望。他看到商店里的人,个个都是黑人,看起来真让人感到惊奇。当他走得很累,实在不高兴再走时,就在一个裁缝店前停了下来。由于对这里的样子很熟悉,他有些伤感地走了进去。裁缝是个瘦瘦的老头儿,一头灰白头发,乱蓬蓬的。他盘腿坐在工作凳上,正在缝一条男子的礼服裤子,拉链一直开到裤裆。

“先生,请您原谅,”马尼斯彻维兹说,他对这位裁缝的娴熟的缝纫技巧十分羡慕,“不知您是否知道有位叫亚历山大·莱文的人?”

裁缝挠了挠脑袋,马尼斯彻维兹想他似乎带有敌意。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亚历——山大·莱——文。”马尼斯彻维兹又重复一遍。

那个人又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马尼斯彻维兹突然想起来了,说:“他大概是个天使。”

“噢,他呀。”裁缝说,咯咯地一笑,“他在酒吧、妓院、夜总会之类的地方闲逛呢。”他用那根皮包骨一样的手指指了指,又缝他的裤子去了。

马尼斯彻维兹穿过红灯映照的大街,几乎被一辆出租车撞倒。又走过了一个街区之后,来到下一个街区,从拐角处数第六个店面是一家卡巴莱[1],一闪一灭的灯光映出它的店名——贝拉歌舞厅。马尼斯彻维兹很不好意思地走了进去,他透过霓虹灯照亮的窗子向里看着,当一对对跳舞的人分开手走散后,他发现亚历山大·莱文正坐在靠后面边上的一张桌子旁。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嘴角叼着个香烟屁股,用一副脏兮兮的扑克牌玩着单人纸牌游戏。马尼斯彻维兹真有点怜悯他,因为他那样子看上去很落魄。他那顶礼帽也不挺括,而且污迹斑斑。他那身本不合身的西装显得更破旧了,好像他就穿着它睡觉似的。他的鞋子和裤脚上尽是泥点的痕迹。脸上的胡茬是甘草一样的颜色。虽然马尼斯彻维兹大失所望,但还是走了进去。这时一个长着一对大奶子、穿着紫色夜礼服的黑女人,露着满嘴白牙,大声地笑着来到莱文的桌前,突然肩部和臀部一起抖动,跳起了希米舞。莱文带着一种烦躁不安的神情看着马尼斯彻维兹,但这位裁缝当时呆若木鸡,既不能动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当贝拉歌舞厅又开始新的一轮舞曲时,莱文站起身来,眼光闪着兴奋的光芒。那黑女人一下子把他抱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扣在她那不停抖动的臀部两侧。他们一起跳着探戈来到屋子中央,旁边观看的人为他们鼓掌喝彩。她似乎都把莱文举了起来,而他的两只大鞋跳舞时不太跟脚。他们跳到了马尼斯彻维兹向里观看的窗口,他站在窗外,面色苍白。莱文经过时狡黠地挤了挤眼,裁缝就离开那里回家去了。

芬妮躺在床上,已是苟延残喘了。她的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述说着她的童年、不幸的婚后生活、失子之痛、泪水陪伴走过的一生。马尼斯彻维兹不想听,可是这些事情不用耳朵也听得到。这倒不是天赋。医生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他长得粗壮,但很和蔼,没有刮胡子(那是礼拜天),他很快就摇了摇头。顶多一天或者两天。他立刻就离开了,不想同马尼斯彻维兹一起伤心,他是个从不停止伤害别人的人。他早晚有一天让他进救济院。

马尼斯彻维兹去了一个犹太教堂。他想和上帝说话,但上帝擅离职守。这位裁缝冥思苦想,没有任何希望。她要是死了,他也会生不如死的。他想过自己也一死了之,可是他知道他是不会的。但这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只要思考着,你就存在着。他在与上帝背道而驰——你能爱一块石头、一把扫帚、一种虚无吗?他敞开胸膛,击打着一条条肋骨,咒骂自己为什么相信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相信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梦见了莱文。他站在一面影像模糊的镜子前,梳理着乳白色的正在衰退的小翅膀。当他从梦中醒来时,喃喃自语着:“这意味着他还真可能是个天使。”他求一位邻居太太照看一下芬妮,主要是有时用水润一润她的嘴唇。他穿上那件薄薄的大衣,抓起拐杖,为坐地铁换辅币又拿了一些零钱,就乘车去哈莱姆了。他知道这次行动是最后绝望的痛苦挣扎,去寻找一个黑人魔术师来拯救妻子的病。但是如果别无选择,他至少也算是尽了力。

他艰难地来到贝拉歌舞厅,但这个地方好像已更换了主人。现在是在商店里设的犹太教堂,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端详着。前面冲着他的是几排空空的长条木椅。后面是个藏经书的壁龛,龛门是由粗糙的木头制成,上面覆盖着五颜六色的闪光装饰片。下面的长案上放着一些没有展开的圣卷,上面一根链子上吊着一个昏暗的灯泡照着它。案桌周围坐着四个头戴无檐便帽的黑人,他们的手指都僵直地触摸着案桌和圣卷。他们诵着经文,马尼斯彻维兹透过格子玻璃窗可以听见他们声音里的有节奏的乐音。他们中有一个人上了岁数,留着灰白胡子。有一个是肿眼泡,有一个是驼背。第四个是个孩子,年龄不过十三岁,他们的头随着节奏晃动着。他童年和青年时期都为这种景象所感动过,他走了进去,站在后面,静静地,一声不响。

“纳少玛,”肿眼泡用短而粗的手指指着一个词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表示灵魂。”那个孩子说。他戴了副眼镜。

“我们把它深入地评论一下。”老人说。

“没有必要,”驼背说,“灵魂是无形的物质力量,如此而已,灵魂就是这样产生的,无形生自有形,而这两者又都生自灵魂,只是偶尔相反,没有比灵魂更高的了。”

“那就是最高的了。”

“至高无上。”

“等一等,”肿眼泡又说道,“我不明白什么是无形的存在,这一个又怎么一会儿就变成了另一个?”他问驼背。

“你可给了我个难题。因为它是无实体的无形,它是无法合到一起的。不像身体的各部位,可以用皮肤包起来,合为一体。”

“听着。”老人说。

“你已经改换了概念。”

“它是一种原动力,这种无形的存在生出万物,再由万物生成思想——你,我,一切人与一切物,概莫能外。”

“那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说得简单一点。”

“是精神,”老人说,“水的表面上漂浮着精神,那就是善,《圣经》上是这么说的。精神又生成人。”

“好,注意这个地方,如果它一直只是精神,它又如何变成了存在。”

“上帝使然。”

“神圣啊,神圣,让我们歌颂这个伟大的名字吧!”

“精神是否也有深浅不同的颜色呢?”肿眼泡又进一步地问。

“伙计,当然没有,精神就是精神。”

“那我们为什么有颜色呢?”他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气。

“这与此无关。”

“但我想知道。”

“上帝把精神置入万物,”孩子回答说,“他把精神放进了绿叶,放进了黄花,把金色同时放进了鱼身上,把蓝色同时置入了天空,对我们人类也是如此。”

“阿门。”

“歌颂上帝,让我们在心灵里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吹起号来直到它震撼天宇。”

他们都住了声,想着下面该说什么。马尼斯彻维兹满腹疑窦地走近他们。

“请诸位原谅,”他说,“我在找亚历山大·莱文,你们大概认识这个人吧?”

“那个天使。”孩子说。

“噢,他呀。”肿眼泡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到贝拉歌舞厅可以找到他,下面那座楼就是。”驼背说。

马尼斯彻维兹说他很抱歉,不能在这儿久留,谢了谢他们就一跛一拐地走过了马路。这时已是夜里。城里漆黑一片,他几乎找不到路。

但贝拉歌舞厅倒是响着爵士乐和布鲁斯乐曲。透过窗子,马尼斯彻维兹认出了那伙跳舞的人,在他们中间找到了莱文。他正坐在一个侧面的桌旁,咧着嘴。他们拿着一瓶威士忌酒瓶向下一滴一滴地倒酒,瓶子几乎空了。莱文已经扔掉了旧衣服,穿上一身崭新的格子西装,戴着珠灰色的礼帽,叼着雪茄烟,脚上穿的是一双双色皮鞋。让马尼斯彻维兹失望的是他原先很体面的脸,现在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靠向贝拉那边,贴近她的耳朵,悄声说着一些庸俗的话,不时逗得她哈哈大笑,她抚摸着他的膝。

马尼斯彻维兹鼓足勇气,推开门,没有人欢迎他。

“这个座位已经有人了。”

“走开,白佬。”

“出去,犹太狗。”

但是他仍然向莱文的那张桌子走去,他蹒跚走过之处,人群为他闪出一条道来。

“莱文先生,”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是马尼斯彻维兹。”

莱文醉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说吧,孩子。”

马尼斯彻维兹打着哆嗦,他的腰痛病又发作了,脚抖得更厉害。他向四周看了一眼,人们都竖着耳朵等着听他说话。

“我得请你原谅,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和你谈。”

“说吧,我可是个口风很严的人。”

贝拉尖声笑道:“算了吧,小伙子,你可别逗啦。”

马尼斯彻维兹感到十分烦恼,真想跑开,但是莱文开口了:

“请说说你来此的目的,向你最信任的人说出来吧。”

裁缝舐了舐干裂的嘴唇:“你是犹太人,我敢说。”

莱文站起身来,有些火了:“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马尼斯彻维兹的舌头好像是一块石板。

“要么现在说,要么永远也不要再说。”

眼泪遮住了裁缝的眼睛。还有这么审讯人的吗?难道他真该相信这个半醉的黑人是天使吗?

这时一片肃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马尼斯彻维兹回忆起他年轻时的情景,就像一只轮子在头脑里转个不停:相信,不相信;是,不是;是,不是。指针指向了是,指向是与不是之间,指向不是,不,那是是。他叹了口气。它在动,但是人们总得做个选择。

“我想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说这话时有些不连贯,心里想如果你说了,那就是说出来了。如果你相信,那你就一定要说出来。如果你相信了,那你就是相信了。

这种沉默被打破了。大家都谈了起来,但是音乐又响起来了。他们又去跳舞了。贝拉有点厌了,拿起扑克牌,给自己发牌。

莱文流下了眼泪:“你真让我丢脸。”

马尼斯彻维兹向他道歉。

“等一会儿,我去梳洗一下。”莱文进了卫生间,出来时又换上了他那套旧衣服。

他们走时,谁也没有和他们说再见。

他们乘地铁来到那座公寓,当他们来到楼上后,马尼斯彻维兹用拐杖指了指他的门。

“一切都已关照了。”莱文说,“你进去吧,我要飞了。”

一切就这么快地结束了,他感到有些失望,但出于好奇心,还是跟随这位天使又上了三层楼,来到屋顶,当他们到屋顶时才发现门已上了个挂锁。

幸好他可以从一个缺少玻璃的窗子向外看。他听到一个十分奇怪的声音,好像翅膀扑打的声音,当他尽力想把头探出去扩大一下视野时,他敢发誓他看到一个黑影借助一对有力的黑翅膀腾飞起来。

一根羽毛飘落下来。马尼斯彻维兹喘气的时候,它又变成了白色,但是那只是在下雪。

他又冲下楼去。在公寓房间里,芬妮正在用除尘的干拖把清理床下,又用它把墙上的蛛网清除掉。

“太棒了,芬妮,”马尼斯彻维兹说道,“相信我,到处都有犹太人。”

一九五五年

注释:

[1]卡巴莱,一种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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