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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杭氏家族第四代单传杭天醉,幼时便呈现出了某种与他祖上偏离的气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的眼睛像母亲,蒙眬的眼神像父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谁。

一种古怪而极端的性格控制住了这个苍白的孩子,把他从他先辈温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阵营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时不爱说话,有时则夸夸其谈,对他不喜欢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计的激烈的逃避,对他喜欢的东西则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亲林藕初伤心透顶的是这个孩子对她一生厚望的辜负。她尤其不能明白这孩子对吴茶清的内心的疏离。这种疏离最终导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杭九斋的怀抱。

一开始他对母亲的反抗仅仅体现在逃避晨练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来送到后花园,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术。他讨厌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打坐、架腿。为此他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在父亲的单床上睡觉。母亲揍他屁股时会对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知道这全是你的吗?”

母亲这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细,晃得杭天醉头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小薄鼻孔一张一翕。他的无力的小拳头捏紧了,小薄脚板急促地踩着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吴茶清一声不吭,站在母子俩背后。杭天醉后脑勺飞快地凉了下去,他用他的后脑勺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动不动地坐着,连胡子也不动。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喊道:“你走开!我讨厌!”

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难。杭天醉一跃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双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这是他第一次领教,他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个大人的内在力量。他对他那么用力,毫不谦让与怜悯。他的黄眼珠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气愤的脸。杭天醉叫着跳着,但母亲不松口,那人也不松手。看来那人是决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终于哭了。山羊胡子腾出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问:“哭什么?”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练功?”

“不想。”

“不想就不练。”

那人把手松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脚下。

他妈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个不像样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农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讷,明亮笨拙。牙齿向外龅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气质——比如严肃、不滑头滑脑,不乱嚼舌头,不胡思乱想,不嫖不赌,却又能对主人的嫖赌守口如瓶,并且吃苦耐劳,不要求加工资,凡此种种,尚无机会呈现。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但他也并不着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顺手抓了把烂稻草心不在焉地搓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烂土布棉袄,光着的胸膛黑红一片,像冬天里踩过荸荠的烂田。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烂草绳。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却又美又清洁。一只风筝,挂在他靠着的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下了。

一个少爷——撮着凭直觉就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小少爷,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着,拉扯着线,但风筝却不动了。

这件事情很简单。一个流浪汉与一个少爷对峙了一会儿,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烂稻草就上了树。风筝是蝴蝶状的,撮着手一撩,蝴蝶飞了。但是流浪汉和少爷却没有再分开。少爷拉扯着风筝,风筝一会儿就往下栽,撮着就弯腰去帮他捡起来,两只手托起举在头上。撮着抬起头,便看到两边又灰又高的封火墙夹出的一细长条城里的蓝天。他再一低头,又看到了前面拉扯着白洋线倒着走的小小身影,浅色的衣裤,套着酱色的小背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的异样的孩子使撮着怔了一怔,一句话不知道怎样就出了口:“少爷我跟你。”

少爷很高兴,因为蝴蝶飞起来了。少爷雀跃着,说:“你跟我好了,我反正大起来是当老板的。我们家里的人都跟我说过了,我一生出来,就是要当老板的,我要吃一辈子茶叶饭呢!”

撮着就跑上去了,两只手盖着少爷的细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间,是松松紧紧的线儿。风筝越飞越高了,撮着看见城里的女人站在楼台上看呢。有一个清脆的莺声在空气中震颤:“正月鹞,二月鹞,三月放个断线鹞。”少爷单薄的肩膀便也激动地颤抖起来,有些贫血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更潮湿了一片。少爷的耳根,在春天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撮着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的小兔子。

“好看吧?”少爷痴迷地看着天空,手,微妙地一动一动。大蝴蝶在天上舒来展去,像什么?少爷问撮着,撮着想不出来。“告诉你,记牢,像在天一样大的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姐姐啊!”

哦!撮着吃了一惊——天上的女人啊!撮着认真地看了少爷一眼,却只看见了急促在颤抖的很长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蜻蜓的翅膀。从前,撮着是从来也不会怀念兔子和蜻蜓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爷的手,连线儿一起僵住。他没头没脑地倾诉:“我是没有爹娘的,三岁死光屋里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二亩山地种茶,让叔伯兄弟骗去了。我是没爹娘教训的,少爷我跟着你!”

少爷被撮着这样一捏住,浑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连撮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这种突然袭来的热血沸腾。少爷说:“走,找我妈去。”

杭夫人看见撮着时,和城里所有的老板一样对他并不满意。撮着太脏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种心里有标准形象男人的女人,撮着与她心里的尺度风马牛不相及。

“他叫什么名字?”杭夫人问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流浪汉。

“名字不问就带进来!”母亲喉咙就响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儿子喊。

“我叫撮着。”撮着诚惶诚恐。

“奇怪,倒是这辈子没听过。”

少年便放下风筝,两只手做撮的动作,斜着眼睛:“是这样撮啊撮啊把你撮出来的吗?”

“勿是的,勿是的,”撮着觉得少爷理解得不对,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释,“是姆妈在屋里头生我,阿爸在门槛上搓稻草绳,三把稻草搓完,我在里头哭了,阿爸问:‘男的女的?’姆妈说:‘带把的。’阿爸就高兴,说,托稻草绳的福,我撮着一个儿子,就叫‘撮着’吧!”

少爷联想力显然很丰富,立刻掉头问母亲:“妈,你生我的时候,阿爸在撮什么?”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撮着时便有些湿润温和,撮着也就不那么毛糙肮脏了。她的儿子并不知道他的问题为什么会使母亲心有所动。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记忆的话,他也仅仅晓得父亲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阁小莲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亲手驾着马车接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回来时大喜过望,而母亲亦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头上扎着毛巾,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儿子。”

撮着显然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情闪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来时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她的咨询亦很简单:“你看是把他摆到店里还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你会什么?”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一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新人,真叫‘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嗨嗨,嗨嗨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们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也是闲得烂掉,买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时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去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里乘船,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用说,当时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轿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龇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实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少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带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邸、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舫,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缭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哗哗地倒出去,便制了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而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的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有时,他们会在湖上遇见赵岐黄先生和他的四公子赵尘赵寄客。他们自己动手划船,那划子轻轻尖尖的,比不负此舟,可是要小得多了。

赵寄客一见杭天醉便大叫一声:“浪里白条来也!”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条黑鲤鱼乱翻乱扑。他的父亲只在船上藏着两手,有心无心地看着他。

“来呀,来呀,有胆量的下来呀!”

旧年夏天,也是被赵寄客这样叫着,杭天醉趁父亲不备,脱得如赤膊鸡,阳光下皮肤白里透青,眼睛一闭咕噜咕噜沉到底,却上不来了。只见一团黑发水下乱转,寄客一把抓住头发要往水上提,自己两只脚倒被拖了下去。幸亏还有岐黄先生,一边一个,拎出水面,统统趴在船帮上往外吐水。杭天醉吓得面无人色,其实他水进得并不多。赵寄客边吐边结结巴巴地说:“我弄错了,我应该一拳头……呸呸……把你打昏,呸呸……再把你捞上来。”

杭天醉口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我、我难受……原来……死是这样的……”

两个大人看着这对死里逃生的小兄弟在互吐衷肠,便互相作个揖,杭九斋说:“让他们结为金兰吧,日后天醉要靠寄客的。”

岐黄先生说:“还不如说日后要给天醉添乱呢。”转身对两个孩子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们今日可是对着大好湖山起了誓的。”

两人便在船头拜了兄弟。船上无酒,清茶两盏,相互就碰了碰,黑孩子说:“兄弟,日后有水难,我要打昏你的,记牢。”

白孩子说:“不不不要打,我再也不、不、不……下水了。”

杭天醉不敢再接受赵寄客的邀请下水,但他和父亲却常邀赵氏父子去茶馆听戏。

从湖上登岸,船儿被系在湖边柳树下,杭九斋磨磨蹭蹭的,便要往他昔日的忘忧茶楼上走。

茶楼位于钱王祠旁,不大不小,楼下手谈,楼上口谈;楼下下棋评鸟,楼上听戏说书。朱红雕花的门剥落了,杭天醉听见父亲说可惜可惜;走上磨光的红漆地板时油渍渍的,父亲嘀咕说到底是杀猪人家;登楼梯时嗞咕嗞咕响,父亲说败落了败落了;小茶童吴升邋里邋遢地从楼下提了一把大茶壶上去,看见他们就粗着嗓门喊“让开让开泡着不是我……”,父亲吼一声“没爹娘教训就是没爹娘教训……”;前前后后总有人朝父亲和岐黄先生躬身作揖,肉包子、油古董儿、炸年糕、千张、馄饨、瓜子、香榧、小核桃、花生米、臭豆腐……包围着赵尘与杭逸。赵尘就专吃肉包子、炸年糕,额方鼻直口大,一头的油黑鬈发,像只小黑狮子;杭逸是喜欢吃香榧和小核桃的,轻轻一咬,裂成两半,取一断口细细刮皮。赵尘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灰乎乎吃得满嘴黑末,天醉费工夫剥白了一粒,便给救命恩人:“给你。”

吃这些玩意儿时他们坐在楼上靠湖一面的廊栏前。父亲说从前一色的紫砂壶,俞国良的也有,惠孟臣的也有;从前一色的清花盖碗,茶船上描龙画凤,梅兰竹菊;从前一色的琴棋字画,唐伯虎的、文徵明的;从前啊从前……唉,唉,罢了……杭天醉便晓得,父亲要开始和对面水晶阁里的小莲眉来眼去了。

水晶阁是浅绿的,小莲是粉红的。小莲的眉目从一墙之隔传来,一股股的脂粉味。小莲与父亲调笑时,夹着鸟啼声、卖花声、棋子落地声、谈笑声,隐隐约约的哭声与骂声。小莲说:“九斋爷啊,胆子真大呀,小少爷都敢带来呀。”父亲说:“小少爷他还敢给你沏一杯香喷喷的龙井茶呢。”小莲就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青楼女子,哪里配享这种福气?小少爷不嫌弃我,尝尝我刚才剥的松子仁儿……”一块香绢包着松仁,抛绣球似的扔在天醉的脸上。众人都笑了,天醉又羞又恼,心里一团的诱惑,把手绢儿扔给寄客:“你吃吧。”

寄客说:“我吃就我吃。”打开来要吃。天醉又急了,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寄客把手绢又扔给他,说:“我才不吃这种东西,又吃不饱。”

赵岐黄叹了口气说:“早年间这里说书的人多,如今也都移到城里头去了。”

吴升就提着茶壶叫:“段家生,段家生,红衫儿,红衫儿,你爹呢。”

话音响着,段家生就上来了。

段家生四十出头,手里拨了一把弦子,再无他物,看上去一脸病容,骨瘦如柴,听说从前是走红过的,只因抽鸦片,抽倒了牌子,才从昆剧戏班子里撵出来,改唱杭滩,无非是混口饭吃,混口烟抽罢了。刚才他赊得几个钱,过了一会烟瘾,见有人点戏,便抖擞精神。上了那戏台子,一声昆腔叫板:“吓,果然好一派江景也!”下面,有人便从小莲隔墙扔松仁的桃色调笑中回转过来,大叫一声“好”,便击起了掌。

段家生听人叫好,定睛一看,是忘忧茶庄老板杭九斋。知他是个懂戏的,便心头一热,为知音的鼓励而长了三分精神,顿时气运丹田,声如裂帛,卖力唱将起来:

大江东去浪千层,乘西风,驾这小舟一叶。

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到千丈虎狼穴。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那赛村社。

……

唱到此,段家生周身血气上来,喷出一腔道白:

“你看这壁厢天连着水,那壁厢水连着山。俺想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其时但见兵马之声,不见山水之形,到今日里啊……”

段家生看今日听客会大捧场,抖擞着精神,放开嗓子,亮亮地唱道:“……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舻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好大的水啊……”

赵寄客站了起来,作了那关羽的手下周仓,目光刷刷地亮了起来。寄客最喜欢听“水浒”、“三国”,不像天醉,什么都喜欢。听得赵尘这一声“好大的水呀”时,杭逸也激动了,也跟着喊了一声:“好大的水啊……”

一茶楼的人屏声静气,听到此同声喝了一个彩。赵尘、杭逸便很是得意,连段家生也很是得意了,只管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气短当中,几乎要声泪俱下地道:

“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泪!”

一曲昆腔,唱得众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楼下一层的鸟儿重新叽叽喳喳响起。

吴升小茶童,踩着地板火上房一样往楼下喊:“红衫儿,你还不快给我死上来?”众人被这小不点儿老三老四的话吓了一跳的同时,一团小红火又旧又脏从楼梯口跳了上来。她麻利地连翻了几个跟头,作了几个江湖上人的拙劣杂技动作。她飞起一脚打叶子时,却把自己的破鞋子踢飞了出去,直直打在杭天醉脸上。杭天醉尖叫一声。那黄毛丫头愣住了,立刻吓得浑身发抖,跪下就打自己的脸:“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师傅你饶了我……”

师傅不饶她,师傅指望着她来几个高难度的讨钱动作呢,没想到她把财神给打回去了。师傅拾起那破鞋啪啪往女孩脸上甩,嘴里便是一连串和刚才唱《刀会》截然不同的脏话。寄客一下冲了过去,喝道:“张飞来也……”

段家生止了手说:“小少爷想打亲自打便是,这破庙里捡来的累赘实在恼煞我了。”

“我不打她,我也不准你打她。”

“她是我养的,断了我财路,我打她,天经地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寄客用的全是戏剧语言,“天醉兄弟,还不给我速速上场!”

“吾来也。”杭天醉急忙响应,慌里慌张上来扶起红衫儿到角落里。小姑娘一头垂发,眼睛长得像柳后的星,吓得还止不住地抖。天醉不知怎样安慰她,便把刚才小莲扔给他的松仁儿,一粒粒往那叫红衫儿的小姑娘嘴里塞,一边还哄着:“你吃,你吃,喷香的!”

小姑娘牙齿抖着,松仁进了嘴唇又抖落出来,止不住地打着哭嗝。

赵、杭两位大先生便也生了气,一边掏钱一边数落段家生:“你这位先生也太过分了,想要钱跟我们要便是,冲孩子撒什么气,看把她吓成什么样子,平日里不知怎么个打骂法呢!”

吸鸦片的人见了钱什么放不下,脸上立刻就堆了笑,“是是是”地应付着。

小吴升提着那只红衫儿甩出去的小破鞋子,气得脖子直往回缩。他看见那两个锦衣绣裤的男孩子围着红衫儿转,自己不敢上去,感到又一次遭到奇耻大辱。上一回他恨上了忘忧茶庄的老板,这一回他恨上了少爷。

同时他也恨红衫儿,这一干人扬长而去时,他看着他们前脚走出,后脚便冲进灶间找红衫儿。他像抲落帽风一样在后堂里乱窜,果然看见红衫儿坐在门槛上,细细数那些小松仁儿,数数,笑笑,脸上挂着泪,嘴角有小酒窝了,见了吴升,说:“阿升,松仁要不要吃?”吴升二话没说一个跟头把她推下门槛,松仁撒了一地。吴升小脸暴怒着,用烂鞋跟踩着那些松仁儿入泥,嘴里呼哧呼哧冒气,嗨嗨嗨地使着劲。红衫儿复又大哭,惊动了躺在灶边小屋里吸大烟的段家生。他拖着鞋跟出来,见吴升打红衫儿,便来气。红衫儿是他养的,自己打得别人打不得,况且出手的又是个安徽小讨饭,便一把拎起来,啪啪两巴掌,扔出老远。

这下轮到吴升哭了,哭得伤心。红鼻头万老板来茶馆走走,见这位小茶童哭得蹊跷,上去问,吴升哭诉说:“段家生打我!”

“哪个段家生?”

“这里唱戏的。”

万老板又粗又直,倒也爽快,大吼一声:“段家生!”

段家生躲在偏房,晓得躲不过,硬着头皮出来。

“你是段家生?”

“是,万老板你听……”

“滚!”

“万老板我求……”

“滚!”

段家生只好滚了,滚前想想懊丧,重新把红衫儿打得鬼哭狼嚎。

红衫儿背着小鼓儿一瘸一瘸离开茶楼时,吴升向她伸出一双黑乎乎的脏手,掌心里放着几粒同样黑乎乎的脏松仁。

吴升哭了,说:“喏,我从地上捡来的,赔你。”

红衫儿没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车夫用黄包车把天醉拉到茶楼,一路上他紧紧抱着那个小洋铁罐头,里面盛满了好吃的点心、饼干、糖果和芝麻糕。车夫说:“少爷,你心好,只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杭天醉却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僻僻啪啪翻着跟头,嘭,跳得老高,咚,鞋子飞到我脸上。她本事真大,也真可怜,她吃松仁,吃进去吐出来,吃进去吐出来……”

这么兴奋地说着,激动地停在茶楼门口,被吴升看到了。他根本不让那少爷上楼,他在门口叫着:“她不在,她走掉了,你找不到她的。呸!她才不会跟你好呢!”

杭天醉不明白吴升为什么恨他,他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干吗要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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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家通识讲座书系》是由北京大学发起,全国十多所重点大学和一些科研单位协作编写的一套大型多学科普及读物。全套书系计划出版100种,涵盖文、史、哲、艺术、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等各个主要学科领域,第一、二批近50种将在2004年内出齐。北京大学校长许智宏院士出任这套书系的编审委员会主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温儒敏教授任执行主编,来自全国一大批各学科领域的权威专家主持各书的撰写。到目前为止,这是同类普及性读物和教材中学科覆盖面最广、规模最大、编撰阵容最强的丛书之一。本书系的定位是“通识”。是高品位的学科普及读物,能够满足社会上各类读者获取知识与提高素养的要求,同时也是配合高校推进素质教育而设计的讲座类书系,可以作为大学本科生通识课(通选课)的教材和课外读物。素质教育正在成为当今大学教育和社会公民教育的趋势。
  •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和书中的小主人公尼尔斯?霍尔哥松一样,作者塞尔玛?拉格洛芙也出生在瑞典的一个农庄里。那是1858年,她还小的时候,祖母给她讲了一只公鹅酌故事。故事说:四月的一天,那只公鹅跟着野鹅去了北方,六家都说再也不会见到它了,因而,当十月的一天,它突然带着一家老小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每当听到这儿,塞尔玛就会问:一路上这只公鹅的日子是怎么挨过来酌呢?许多年以后,她写出了尼尔斯?霍尔哥松的故事:他骑在公鹅马丁的背上,从瑞典一直飞到拉普兰特……这部极其有趣的作品,自1906年作为学生的阅读推荐书出版以后,至今一直受到广大读者酌热捧。
  • 烹葵

    烹葵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北帝说豁落七元经

    北帝说豁落七元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心态决定命运的24堂课

    心态决定命运的24堂课

    《心态决定命运的24堂课》一书用生动的语言、有趣的故事、耐人寻味的哲理,从消极心态、积极心态、自卑、自信等不同的心态产生不同命运的话题人手,阐述了人生在世保持一个健康的心态胜过一切的道理。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自己有信心,拥有一个好心态,我们的生活就会快乐充实,事业就会一帆风顺。一本好书就是一坛陈年老酒,越品越香醇。《心态决定命运的24堂课》这本书适合各个文化层次的人品读,只要打开此书,就会走进一个轻松、愉快的意境,迅速营造快乐的心情,积极的心态,从中获得一份理解,一份感悟,一份智慧。
  • 逆天神妃至上

    逆天神妃至上

    本文女扮男装,双强爽文,欢迎跳坑!“他”,曾是慕家最耀眼的天才,人人艳羡,不可追赶。“他”,也是慕家最耻辱的存在,筋脉尽毁,沦为废人!从云端跌落尘埃,被家族驱逐,受尽欺凌!殊不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朝觉醒,天地震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凝元力,炼神体,契神兽,汇星辰之力,掌天下乾坤!慕家三少,绝世风姿,更是引得无数人疯狂追逐!当站在最高的位置,众人仰望,方知——“他”,竟是她!他,背景神秘,实力莫测,清绝卓然,骄傲至极,却唯独对那一人,放不下,舍不得。千万人追随他,而他,只追随那一人!那颗绝世明珠,唯我——捧于掌中!绽放万千光华!片段一:慕三少笑眯眯:“云少主,不好意思,这一次,本少又抢在你前面了,这神兽丹…”云翊波澜不惊:“归你。”慕三少笑意更浓:“云少主真是好气魄。那咱们一同找到的这元神液…“云翊凤眸微垂:“归你。“慕三少笑的合不拢嘴:“云少主当真豪杰!虽说这上古神诀乃是你先找到,但本少也出力…”云翊眸色深深:“归你。““凡是你想要的,只要我有,便都归你。”慕三少笑容一滞。“不过…“不待慕三少反应过来,云翊便是抬眸,盯着慕三少,一字一句道:“你——归我!”片段二:慕三少知道自己生的好,招蜂引蝶是难免的。但她没想过招来云翊这么一个妖孽。容貌妖孽,背景妖孽,天赋妖孽,连兴趣也这么妖孽!追追逃逃折腾良久,慕三少终于决定和他好好谈谈。“云少主,”慕三少艰难开口,“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云翊面无表情:“嗯。”慕三少顿了顿:“我不搞基…”云翊眉眼不动:“嗯。”慕三少:“…”慕三少咬牙:“云少主你是不是对我们慕家人有意见先前折腾我妹妹现在折腾我…”云翊看向她,似笑非笑。“你是女人,我便喜欢女人,你是男人,我便喜欢男人。如何?”慕三少颤抖的看着他:“…禽…禽兽!”云翊了然,郑重点头:“嗯,你若是禽兽,我也只喜欢你。”总之,只有你,就是你!战西野新书玄幻言情大作《神医嫡女:帝君,请下嫁!》惊喜来袭!重生归来,她虐渣打脸重登巅峰!碧落黄泉,他许她一场盛世豪宠!
  • 龙纹幻想

    龙纹幻想

    这片大陆上有一个神秘的传说有一种传说中的生物—龙被龙神眷顾的人在愤怒之时会化身为龙咆哮于大陆之巅
  • 金钱与人生

    金钱与人生

    斯迈尔斯对西方近现代的道德文明产生了深远影响。这种影响最容易识别的表现,就是其作品畅销全球100多年而不衰,成为世界各地尤其是欧美年轻人的人生教科书,甚至有人称其作品为“文明素养的经典手册”、“人格修炼的《圣经》”。
  • 首席的娇蛮妻

    首席的娇蛮妻

    死里逃生成为了女头目,居然被一个贱男人设计!老娘要复仇!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