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说过的刘大梅,就是陈桃花年轻时在文工团的队友,也就是老袁嘴里的女光棍,总算要结婚了,这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让人觉得挺无奈的事。刘大梅的结婚对象是陈桃花介绍的,一个普通职工,就是陈桃花他们纺织厂管后勤的夏为民,人称老夏,丧偶,带着一个上大学的儿子。这么一来,这桩婚姻就又有了点忧伤的味道,不为别的,就为刘大梅年轻时心气高,看上和追求她的都是高干子弟或是文人诗人,现在沦落到这种程度,多少有点命运捉弄人的感觉。
刘大梅年轻时是个美女,在文工团的地位和陈桃花不相上下,陈桃花是人们口中的小桃花,刘大梅是人们口中的大梅花,都是花,就说不清楚谁更美一些,反正是花大家就喜欢,也就桃花梅花各有所爱。但从当时的状况来看,还是梅花更受欢迎一些,这并不是因为梅花傲立雪中的坚韧形象和孤傲的美感,而是刘大梅这个人很妩媚,有点小资情调,她的一颦一笑一说话都透露出一种当年被称为“黄色歌曲”的感觉,也就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的味道,在那个年代清纯的姑娘一抓一大把,东西一多也就廉价了,刘大梅算是另辟蹊径,走出了一条风尘的道路,当然也就显得仆仆。
追求刘大梅的人很多,穿着白衬衫的高干子弟,穿着呢子大衣的留苏骨干,坐在文工团门前整日拉二胡的民间艺人,拍照只拍刘大梅的报社记者……这些人刘大梅没一个看上眼的,在她的眼里,男人要有诗情画意,能陪着她看雪看月亮看电影,能陪她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虽然她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男人一定要看着像读了很多书。在这种一相情愿的浪漫臆想中,刘大梅迷恋上了一个男人,在文工团对面街道拐角画画的小孔。
小孔画的是素描,在街上给路人作画为生,要是小孔光会画画的话刘大梅也不会看上他,可小孔除了会画画还会写诗,虽然他写诗的水平和他画画的水准一样烂,两样烂的技能合并在一起就负负得正了。
小孔给刘大梅画过一幅画,画得一点都不像,鼻子嘴巴都不在一条线上,但是他画完后又在人像旁边题了一首诗,上面写着:“傲立雪中大梅花,你的心中可有他?”刘大梅接过画后就羞红了脸,“你怎么认识我?”“不是我认识你,是全街道的人都认识你,你那冰清玉洁的脸庞婀娜多姿的身形冷若冰霜的鼻子无不让人为之沉迷,啊,我的梅花女王。”小孔说过这句话起身拿起画板就走了,那时天刚好下起了雪,刘大梅看着小孔严重的罗圈腿喊住他,“喂!你是马背上的民族吗?”小孔缓慢地回过头深情地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又转回身缓慢地走着,从此小孔那两腿中间能钻狗的罗圈腿背影,和那一天突然降下的苍茫大雪,一同镶嵌进了刘大梅的心中,再也抹不掉了。
和小孔这段是刘大梅经常提起的桥段,这桥段在她心中经过反复的推敲修改和美化,已经接近了艺术的形态,在陈桃花找到她和她说了老夏的情况后,刘大梅又讲了一遍,陈桃花忍不住打断她,“行了,一个烂段子讲了这么些年,你也不累啊?”
“这不是段子,这是感情,是回忆,你这种庸俗的人不懂。”刘大梅对着镜子弄了弄丝巾,挡住脖子上的皱纹,“当年要不是小孔出国了,我们就结婚了。”
“大姐啊,出什么国啊,是被精神病院抓走了,你别自欺欺人了。”陈桃花毫不客气地揭老底。刘大梅也不觉得羞愧,“在我心中他就是出国了。”说着趴到床底下翻出一个小箱子,吹掉上面的灰尘,打开里面全都是信,“你看,这些都是当年他写给我的诗歌,还有画。”说着就掏出一封来朗读,“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是骑着马走的,因为你说我是马背上的民族,我敬爱我的罗圈腿,那是风霜的痕迹……”
“行了,大梅啊!”陈桃花连姐也不叫了,“你守着这么一堆东西过了半辈子,真是难为你了。”
“难为什么啊,我不觉得苦,我觉得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人,挺好的。”刘大梅把信放回小箱子里,“我觉得,这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值了。”
“值个屁!一个精神病,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是他害了你!”陈桃花情绪有点激动,人一到了中年就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是他害了我,他消失后就有人谣传他给我画过裸体画,还说我和他睡过,我确实和他睡过,这不假,但是他也确实没给我画过裸体画,他画的那个是蒙娜丽莎,身体是靠自己的想象画的,只不过画得不像罢了,他画什么也没画像过。”刘大梅叹了口气,“他消失后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别人都说他去外地了,我也伤心过一阵子,但是后来也想通了,找个人嫁了得了,但是那些以前追我的男人都不肯娶我了,说我坏了名声,玩玩还可以。你说男人也怪,喜欢坏女人,可又不喜欢坏了名声的,哪能全依着他们的喜好来,你说是不是?”刘大梅又提了一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所以我就决定,干脆不嫁了,也不玩了,让他们干着急去吧。”
“这些我都知道,但你看你现在一个人过,人也中年了,无儿无女的,说句不好听的,哪天有点病啊灾啊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等到老了那天,没准儿死了都没人发现,你就嫁给老夏吧,一把年纪了,也不图别的,就图身边有个能说话的,知冷疼热的人就行了。”陈桃花挺同情刘大梅的,年轻时那些事她全都知道,也议论过,但都是往事罢了,如烟。
陈桃花的话打动了刘大梅,其实这些话她自己也寻思过了几百回,但是一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变成忠言了,一点都不逆耳。这些话这些年来从来没人和她说过,在别人眼中,她一直是个怪怪的女人,不好相处,脑子有病,活成这样全都是自找的。刘大梅环顾了一下屋子,也确实,整天一个人住,一点生气也没有。她揉了揉脑袋,“我头疼,想休息一会儿,我好好想想,过几天给你信儿。”
陈桃花知道她这么一说,就是有谱了,起身告辞,留在桌子上两瓶罐头,老夏出钱买的。
陈桃花其实跟刘大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要好,只能算是旧相识不远不近的。和老夏的关系呢,还不如刘大梅,只能算是同事,见面打个招呼不咸不淡的。那她为什么愿意揽闲事撮合这段姻缘呢,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之前说过,老夏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那天厂里临时停电,一群人聚在一起闲聊时,老夏提到自己儿子的事情,其实也就是显摆,说儿子多么优秀,多么英俊,在学校年年拿一等奖学金。陈桃花一听这个话题身子就不自主地往后退,自己那姑娘没什么好提的,提了也是长人家的气势灭自己的威风。在陈桃花又嗑了一颗瓜子准备退出聊天时,老夏却看不出好赖地叫住了她,“哎,老陈,你闺女在哪所学校?”“农建学院,不是什么好大学。”陈桃花也挺聪明,自己先贬低自己一通,这样一来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嘿!巧了,我儿子也在那所大学!”老夏一拍大腿道。“别扯了,老夏你就会和人套近乎,你不会是看上桃花了吧?老不正经的!”旁边的妇女开玩笑道。老夏面子矮,这一下就急了,“真的!谁骗你谁龟孙子!”老夏涨红了脸,“老陈,你姑娘在几班?看我儿子认不认识她?”“你别急嘛,在一个学校就在一个学校嘛,较什么真啊。”陈桃花心里在谋划些什么。
“对,我不较真,你们爱咋说咋说,反正我是老光棍一条。”老夏还真的又坐下了。“看,我说的嘛,老夏就是看上桃花了!”那妇女又来了劲,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你这嘴啊,也不怕长疮!”陈桃花推了那妇女一把,觉得这事靠谱。
“老夏,这停电了反正也没事,我去学校看我闺女,你去不去看你儿子?”陈桃花这一举动不免让人多想,首先想歪了的就是老夏,在那儿犹犹豫豫的想去又不好意思。“去啊老夏,去啊,散散步。”那些妇女起哄。“你们别起哄,我是想给老夏介绍个老伴。”陈桃花冲老夏摆了一下手,“走啊,别忸忸怩怩像个大闺女似的。”人群又是一阵哄笑。“行,你要是真能给我介绍个人我老夏不会亏待你的!”老夏起身跟着陈桃花走了出去。
“你说的那事是真的?”老夏刚走了几步就问道。
“当然是真的,还能骗你不成?我记得家里好像有她的照片,明天拿过来给你看。”陈桃花在休息室门前停住了脚步,“我去换身衣服,也不能穿着工作服去学校,你在这儿等一下我。”
“哎,好,好。”老夏一个劲儿地点头,陈桃花闪身进了休息室,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了。
“那个人是干什么工作的?”老夏心里惦记着这事。
“原来和我一个文工团的,也是跳舞的,现在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呢。”陈桃花看了老夏一眼,“放心吧,跳舞的,模样肯定不会差。”
“没,我没寻思那个,都一把年纪了,就图个回家能吃口热饭。”老夏脸又红了。
“瞧你那点出息。”陈桃花往前走,老夏在身后跟着,在站点坐上了公交车,陈桃花要付钱,老夏抢着掏了。
“那个人是离异还是丧偶?有儿女吗?”车子一摇一晃,老夏被颠出这么一句话。
“没结过婚,你这下是捡到大便宜了。”陈桃花正在想的是女儿的事情,思绪被打断,有些不耐烦,又觉得这语气不好,便补充道,“年轻时心眼死,爱过一个人,人家走了她就再没嫁。”陈桃花这话有一定的隐瞒但又是事情的梗概,她没讲因为名声什么的事,也不知道老夏知不知道,反正这事不提最好。
转眼就到了大学校门前,保安不让两个人进去,陈桃花掏出手机却不给袁晓玲打电话,指使着老夏给他儿子打电话,“打电话叫你儿子出来,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夏凡。”老夏听话地拨通儿子的号码,告知自己在门前,让他过来一下。“叫我儿子出来干什么?”
“你来看儿子,进不去,不叫出来怎么看?”陈桃花看老夏挂了电话,也给袁晓玲拨通了电话,“你快点到门口来,我看你来了。”挂了电话又觉得手空着不好,就在学校门口的炒货店买了一斤瓜子,分两份装的。
老夏的儿子夏凡和袁晓玲几乎是同时抵达门前的,和保安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出来,陈桃花一看见夏凡,眼前就是一亮,这小伙儿长得精神,体格也健壮,和女儿真是般配,笑着迎上前去自我介绍起来,“夏凡吧?我是你陈阿姨,和你爸是同事,看这一身汗出的,打篮球呢?”
夏凡被弄得摸不着头脑,袁晓玲也莫名其妙的,“妈,你找我啥事啊?”陈桃花没答理她,老夏对儿子说道:“快叫陈阿姨。”“陈阿姨好。”夏凡礼貌地叫道。
“我和你爸聊天,说到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同学,你说巧不巧,正好我俩坐车路过这儿,就想着顺便看看你们,喏,这个,我姑娘袁晓玲,你们以前认识吗?”陈桃花把袁晓玲拉到自己身前,展示给夏凡看,夏凡挠着后脑勺,“不认识。”
“现在不是认识了嘛,以后就是朋友,我家晓玲要准备考研了,你准备考吗?”陈桃花一脸的笑容就没掉下来过,当得到夏凡的肯定答案后更是笑得后仰,“好,那就好,听你爸说你学习好,你没事就辅导辅导她,她这丫头脑袋笨……”
“妈你这是干什么呢?”袁晓玲不乐意了,“谁脑子笨啊?”
“好,不笨不笨,你们两个就是互相学习学习,相互有个照应。”陈桃花把手里的瓜子递给夏凡和袁晓玲一人一份,“拿回去吃,没买什么好东西。”袁晓玲接过去就开始嗑,夏凡犹豫了一下,老夏道:“你陈阿姨给你的你就拿着。”夏凡就接了过去,道了声谢谢阿姨,陈桃花又夸他有礼貌,再说说笑笑了一阵,当然说笑的都是陈桃花一人,四人就两两分开,背道而驰了,事已至此,长脑袋的都看明白怎么回事了,老夏也不傻,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老夏道:“老陈啊,你这是要和我做亲家啊?”
“瞎说什么,就是让你儿子帮着我闺女学习学习。”陈桃花说了一半的谎,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学习的,但对学习之后的延伸情节还是抱有期待的,她最近日渐感觉到,阻挡女儿恋爱是行不通且不长久的计划,万一到时女儿快奔三了还嫁不出去,回过头来又是落得自己一身埋怨,所以,还是自己亲自出马,替女儿挑一挑,单个出击,重点栽培一下,没准儿就能中个头彩。话说回来,这个夏凡,只不过是出现在了最好的时机,要不她也会再找一个什么夏雨什么夏天介绍给女儿认识的。
“那我就不让我儿子收你女儿教课的钱了……”老夏吞吞吐吐地说道。
“瞧把你精明的,行,我给你介绍老伴不要你的好处。”陈桃花笑着道,真就把这件事当成了个事来办,先把刘大梅的照片给老夏看了,老夏满口的“满意”,陈桃花就又找到了刘大梅,刘大梅没几天也回了信,就一个字,行。这下可把老夏乐坏了,搓着手说感谢,陈桃花又安排两人见了面,都对对方没什么意见,也就把婚事提上了日程,老夏为了表示对刘大梅头婚的尊重,还装修了房子,张灯结彩的,刘大梅倒是还留了个心眼,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存了个私房钱。
在这个冬天正式到来的日子里,也就是第一场雪落下的日子里,两人在华泰大酒店举行了婚礼,说是大酒店,其实也不过就是名字大,里面只能摆上十几桌,适合小型婚礼,也就等于适合老夏和刘大梅,不能算是隆重,但也挺热闹。
这场婚礼,老袁和老顾也去了,老袁能去无非是陈桃花说服的,让他瞧瞧自己给姑娘牵线的男生,也就是显摆一下自己有多能耐,其实对于陈桃花做的这件事情,老袁是很反感的,他打心底看不惯媳妇这种小妇女心态,说过也不下百遍了,可是媳妇就是开明不了。但老袁心里其实也是害怕袁晓玲吃亏的,虽然自己知道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可再多接触接触其他的也没什么坏处,比较一下嘛,这年头什么东西最怕的就是比较,是骡子是马,放一起溜溜。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出席婚礼,还从箱底翻出了一件旧西装,让媳妇熨熨,穿上去也人模狗样的。
至于老顾能去参加婚礼,那就是另一码子的事情了,他当然不是因为陈桃花这方面,也不是刘大梅那一头的,他主要是奔着老夏去的。说起来他和老夏算是旧相识,认识也十来年了,当年在一起搞过传销,他和老夏是平级,不存在上下线的关系,相当于萍水相逢,后来两人也一起去了南方,被骗得衣服都差点没保住,逃回来后都被下线追着要过钱,也算同道中人同病相怜,这些年过上正经日子了,虽不常联络,但情分还在,人生得意与落难时的朋友两人算是都给彼此当过,这交情就又瓷实一分,婚礼当然要去参加,何况老夏还给老顾发了请帖,大红喜字的,不去都觉得对不起那请帖。
除了以上三人,再除去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婚礼上袁晓玲的出现是最出乎意料的,也是让陈桃花最喜出望外的,没错,是夏凡邀请袁晓玲参加的,“去参加我爸的二婚,热闹热闹。”这里面肯定包含着怨气,袁晓玲也听得出来,但她为什么还来了呢?这里面就有爱情的成分了。爱情的力量有多大,这谁都知道,爱情来得有多迅速,这也谁都知道,袁晓玲还没体会过爱情的力量,但已经见识了爱情的速度,和夏凡认识满打满算也就个把月,接触也就十几次,但这个把月和十几次对于爱情的降临已经算是漫长了,爱情一般就喜欢迅雷不及掩耳,搞你个措手不及是它的长项,至于之前那个男朋友,袁晓玲目前正在想办法甩掉,她那些闲书没白看,除了懂得了爱情的忠贞不渝,也明白了爱情的随机应变,这两点她喜欢灵活运用,当然,第一点有些难,还是挑简单的先来。
袁晓玲喜欢夏凡,也还是处于埋藏在心里的阶段,也就是猜心的阶段,说到猜心,也就间接证明了夏凡对袁晓玲还没有萌生爱情,或者也在埋藏的阶段。这些男女的小情小爱先放在一边,任其自由发展下去。
本来他们的小情小爱和这场婚礼是没有多大瓜葛的,可怪就怪袁晓玲这人嘴贱,在来的路上和夏凡讲了一些刘大梅年轻时的故事,是从陈桃花那儿听来的,也是当做笑话讲的,没恶意,只为消除路上的寂寞时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凡本来就挺反对父亲再婚的,他也不是彻底反对,都是成年男人也都理解,他只是觉得母亲去世还没过一周年,父亲就火急火燎地再婚,心里总觉得对不住母亲,更可气的是老夏把母亲的遗像从客厅搬到了自己房间的床对面,让他每次回家一躺在床上就看到母亲在对他笑,就觉得母亲笑得很凄凉,心里顶不是滋味。也不是没找老夏谈过,谈的内容当然不是把母亲的遗像搬出去,而是再考虑考虑,老夏的理由很充分,不用考虑了,这么好的女人不好遇见,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两人的思想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也就根本谈不拢,谈不拢也就算了,老夏还总在自己面前夸刘大梅,贤惠妇道之类的,就像是跟人家过了半辈子那样了解,这样一来夏凡就更憋气了,干脆不听,好,你想结就结,谁也管不了你,但以后的日子我肯定会找你们的麻烦。
袁晓玲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所以当她一时嘴快说完刘大梅的事迹后,没想到夏凡会拍手叫好,袁晓玲看着夏凡明亮起来的眼睛,还以为触摸到了爱情,心头一阵甜腻,不禁觉得自己话说得真好,真是个聪明人。
袁晓玲和夏凡是最晚到的一组来宾,他们乘坐的公交车路上堵了,错过了最好笑也最煽情的典礼部分,也就是老夏一直被揶揄和刘大梅不停抹眼泪的部分。等搞笑和煽情都落下帷幕,两位新人去换衣间换敬酒服时,夏凡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袁晓玲小跑着跟在身后。陈桃花刚站起身想要向袁晓玲招手,却听见夏凡吼道:“夏为民呢?”有人指了指换衣间的方向,夏凡径直朝那边走去,陈桃花一看事情不妙,急忙也跟了过去,问袁晓玲怎么回事。袁晓玲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已经预感到和自己有关,没说话,只是紧跟着夏凡进了换衣间。
换衣间里老夏和刘大梅已经换好衣服,其实也只是刘大梅换衣服老夏在帮忙,两人还有说有笑的,然后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了,夏凡得意地站在门前,陈桃花和袁晓玲跟在身后,老夏狐疑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来道喜啊,恭喜你给我找了个不正经的后妈。”夏凡嘲弄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夏脸色难看起来。
“说我呢,这你还听不出来?”刘大梅不卑不亢地说道。
“人家怎么不正经了?大人的事小孩你少管!”老夏厉声道。陈桃花站在门前已经差不多听出了事情的原委,也差不多猜到了是袁晓玲说漏的嘴,便把夏凡和袁晓玲往里推了推,把门关了起来,这样说话方便。
“怎么不正经她心里明白,要不是袁晓玲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夏凡指着刘大梅。陈桃花上前道:“夏凡,别这样,没礼貌,可能是误会吧?”
“算了,我是心里明白,还不就是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吗?”刘大梅四两拨千斤,夏凡这种小屁孩还不是她的对手,“我知道我和你爸结婚你心里别扭,我理解,正常,你要是不别扭欢天喜地的我才觉得你有病呢,可是有什么啊?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刘大梅说着一拍桌子,这气势把夏凡镇住了。
“原来是那点事啊?你刘阿姨早就和我讲过了。”老夏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谁没点过去啊?你爸我这样的你还指望我找一个黄花大闺女啊?”老夏笑了起来。
夏凡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时说不出话来,陈桃花打圆场,“是是,谁没点过去啊,都一把年纪了,不像你们小年轻的,风华正茂的,饿了吧?快出去找个座位坐下吃饭。”示意袁晓玲把夏凡带出去,袁晓玲躲在一边羞愧难当,用手拉了拉夏凡,夏凡挣脱开她,指着老夏道:“你……你无耻!”扭头出去了,袁晓玲跟在身后跑了出去。
“小孩,不懂事。”老夏给刘大梅赔笑脸,陈桃花摆摆手,“行了,你也先出去吧。”老夏应了一声出去了,“不过你们可快点啊,人家都等着敬酒呢。”
老夏一出去,刘大梅就又拍了一下桌子,“后妈就是不好当,这不,还没怎么着呢就指着鼻子骂上了!”陈桃花脸上有点挂不住,“我家闺女多嘴了,这死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可能也是好心办错事吧。”一句话拐了几道弯。
“不怪你闺女,谁也不怪,都怪我自己。”刘大梅叹了口气,却又随即变化成另一种得意的神情,“还好我聪明吧?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和老夏说我以前的那些事,所以我就自己说了,现在说总比以后被揪出来强,我也不喜欢遮遮掩掩的。”
“也对,老夏也是好人,不计较那些。”陈桃花也真不知说什么好,勉强应付几句,“走吧,出去敬酒去吧,人家可能都等急了,我的新娘子,你今天真漂亮。”陈桃花还要说几句好话来平衡一下心理。
“一辈子就这一次,虽然晚了点。”刘大梅站起身来,这回换的是旗袍,刚才脱掉的是婚纱,中西一样都不能缺,现在都流行这样。
陈桃花又赔笑了一下,跟着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桌上已经上了八道菜,一共十二道,荤的素的都有,老夏和刘大梅开始敬酒。红的啤的白的三“中”全会,每到一桌老夏都会被多灌几杯,有的是别人故意灌他,有的是替刘大梅喝的,刘大梅年轻时挺能喝的,但现在几乎滴酒不沾,说是对身体不好,主要也是怕老,这女人一生最在乎两件事情,容颜和怕老,这其实也就是一件事情。还有她一生也就会做两件事情,跳舞和教别人跳舞,这其实也还是一件事情,说起来的确挺单调的。
老夏一路敬下来就有些喝多了,到了陈桃花这桌后硬要好好敬陈桃花一杯,好感谢她这个大媒人,陈桃花还在为刚才的事情难为情,夏凡跑了,袁晓玲也跟着跑了,看来夏凡和袁晓玲真的有点爱情的迹象,这是一喜,可刚才的事情又算得上是一悲,她现在就有些悲喜交加了,又才把刚才的事情和老袁讲清楚,老袁也没安慰她,还数落了她几句,总结的是夏凡这小子不行,没教养。这下她就更没什么心思喝酒了,摆着手道:“算了,算了,老夏你今天没少喝了。”
“那怎么行?你是我们的大媒人!”老夏不依,刘大梅也不依,“少喝点,意思意思,还有老袁,你也喝点。”说着就给陈桃花倒酒,陈桃花推脱不过,瞅了老袁一眼,可老袁没瞅她,也没听见刘大梅说话,他正在和老顾说些什么,交头接耳的,陈桃花用脚踢了一下老袁,老袁就站起来和陈桃花一起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老夏接着又敬了老顾一杯,老顾也豪爽,乐呵呵地喝了酒,看来之前已经喝了一些,容光焕发的,“老夏今天你结婚,过段时间我也结婚!”老夏说了声好,“枯木逢春啊!”一桌子人都笑起来,老夏就又去了下一桌,走路都有些晃了。
敬过了酒,差不多十桌的宾客边吃饭边聊天,这里有一些互相认识的,有一些间接认识的,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但大家聊着聊着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开垦北大荒最初的那批知青。也不能说是巧合,说实话这些人大都是那批知青的后代,确切地说是五四农场那批知青的后代,也就是说那批知青大多数都留了下来,只是后来分散到周边各地,后代又逐渐聚集到城里来,老袁和老顾的母亲是属于嫁给知青的女人,他们之前说的身世也都是闲扯淡,老顾他爸是后来才开始卖的大肠。从这两位未出席的老太太身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就是她们在故意隐藏自己的身世。这是一个谜,是在座各位都刻意回避的一个谜,彼此说话都带着试探的味道,想要讲又不敢讲,只是在围着谜底绕圈子。
大家都在绕圈子,老夏可不这么做,他今天大喜,二婚,还喝多了,那他就是老天爷,没什么事是不敢讲的。其实老夏也不是自己刻意要讲,而是有一桌的一个男的装假,老夏和他喝酒他不喝,说自己不会喝。老夏就说这样不好吧,婚礼都来参加了酒怎么能不喝?那男的就推脱自己真的不会喝,老夏就急了,张口道:“你爹就是喝死的你还能不会喝酒?你不是亲生的吧?”老夏这本就是一个激将法,酒桌上常见的手段,但那男的一听却急了,“你他妈知道什么?你一个外来人!”
“谁是外来人?谁他妈都是外来人!不他妈都是那批知青留下的种,装什么犊子!”老夏一句话把在场的人全都喝住了,也全都愣了,互相打量着,这就是真相出现时的反应,相信又不相信却明明就是事实。
刘大梅伸手拉老夏,“行了,喝点酒把你能耐的。”老夏酒劲上来了,端着酒杯指着一屋子的人,“你们说!你们是不是知青的种?你们的爹妈为什么没返城?你们说!操!”
没人说话,从小就被父母教导不能把这事说出去,当了丈夫或媳妇又要对自己的媳妇或丈夫讲,讲过了还是叮嘱不能说出去,这是守则,这是默契,这是尘封的历史。
老夏在人们的缄默当中倒了下去,没人去扶他,刘大梅也没扶,人们还在互相打量着,就听见了老夏的呼噜声。
“别听他胡说,喝多了。”刘大梅打破沉默。这句话就像解开了穴道的指力,所有人都松动了起来,活跃了起来,“是喝多了。”“喝多了,说胡话呢。”心照不宣的,都喜欢这种谎话,心知肚明的,都喜欢这么敷衍。
“快,谁把他扶起来。”刘大梅求助道。几个男人走过去,扶起老夏,把他弄到了一张椅子上,老夏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
“大家吃着喝着,酒有的是!”刘大梅说道。“是,快都坐下吧,一会儿菜都凉了!”陈桃花帮着张罗,人们纷纷坐好,酒席继续,只是话少了很多,也多了很多,但都是废话,比闲扯淡还淡,类似于“今天吃了什么?”“嗯,这不正吃着呢吗!”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像是无声的画面,其实还是有声音的,仔细听的话就能听到沙沙的细微声响,像是历史的脚步,小心地渐走渐远。
客人开始陆续地离开,老顾也起身要走,老顾要走,老袁也就要跟着走,去足疗馆看看他妈。陈桃花却示意老袁留下来,意思是帮着刘大梅忙活一下,然后再把老夏弄回家。老袁就让老顾再等一会儿,这时老顾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怎么了?这么急?”老袁问道。
“出事了!”老顾喊道。
“谁出事了?”老袁也开始穿外套。
“你妈!我妈!咱们的妈!”老顾飞奔了出去,老袁跟在身后,陈桃花也追了出来,“等等我!”等刘大梅跑出来的时候,三人已经坐上一辆出租车开走了,她站在酒店门前,雪落在头顶,有点凄凉的味道,让她不禁又想起当年小孔的罗圈腿,也是个大雪天,“这都是什么事啊!”刘大梅感叹道,回了屋子,老夏还在睡觉,口水都流了一桌子,刘大梅又觉得,结婚其实也挺没意思的,都是形而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