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说家于隹来到周城县蜜蜂镇是在晚秋的一个下午,只有几栋灰不塌塌的楼房的古老小镇沐浴在西斜的阳光里显出了一股肃穆和疲惫,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依傍着公路开设的店铺和饭馆全都张着或明或暗的嘴巴,从里边透露出一股贪婪然而又是呆板的气息,仿佛要把行人口袋里的钱悉数掏去。但实际上经常光顾它们的却是伴随着汽车而来的灰尘土雾。在小镇街头卖干鲜果和烟茶糕点的小摊后边,坐着一些表情呆板的老人,他们用昏蒙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世界。小镇是一条东西街道,店铺南北而设,西宝北线从小镇北边的街后绕了过去,带子一样把小镇缠绕着。于隹下了长途汽车站在小镇街口时就立刻嗅到了空气中那种浓浓的羊膻味儿,羊膻味儿吸引得于隹看见了小镇街头几处卖羊肉泡的冒着袅袅热气的乌黑的大铁锅。
小说家于隹拣了最北边的一家在门前支了一口大铁锅卖羊肉的摊子,要了一碗羊肉泡慢慢吃了起来,因为惦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小说家于隹就格外留心身边的人,他发现这个小镇上的人对他一身外地人的打扮还是比较注意的,在他吃饭的当儿,不时有人向他投来注意的目光。小说家于隹和站在锅前的大师傅拉起了话,这是一个面孔油腻腻的黑脸膛汉子,约摸有50多岁,十分健谈,于隹问这个小镇的风土人情和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变化情况,黑脸膛汉子说了,问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于隹就说他到这儿找一个人。黑脸膛问他找的人是谁,于隹就说他找的这个人叫何田,听说住在何家村,但他不知道这个何家村在什么地方。黑脸膛汉子就愣了一下,说,这个人怎么这样熟的,好像啥时候听人说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说何家村在小镇南边十五里远处,每天有班车通过,但今天大概没有了,明天有车。黑脸膛汉子又问他可认识这个人,于隹说他不认识,也没见过面。黑脸膛汉子还想问什么,但有人要吃羊肉泡了,他忙着去切肉和浇汤,等到忙毕了,却又十分神秘地说:“小伙子,你想不想住酒店?街中间有一家叫大红灯笼的酒店服务很好,是这方圆几十里地最高档的酒店。有时候县上来了客人了也到这儿住宿。你要去的话就住到那里去。”于隹问酒店的服务都好在什么地方,那黑脸膛汉子就十分神秘地笑笑,说:“先生走南闯北,还不知道服务好是什么意思,真叫人难以相信。”于隹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付了钱就要离开时,那人却又说:“你知道那酒店是谁修下的吗?”于隹说我不是这儿的人怎么能知道是谁修下的。那黑脸膛汉子就又十分神秘地说:“是你们省上一个行长在这儿修下的。我们这镇是行长的家乡,行长在这儿修了一个酒店,现在全镇的人都念叨行长的好处呢。”于是隹问道:“行长是谁?”那人骄傲地说:“王家军,知道吗?现在管酒店的是他的情妇,一个大胖子女人。”黑脸膛汉子向于隹夹夹眼,显然在卖弄自己。但是于隹没有兴趣再和他说话,就转身走了。
现在他一个人在小镇上转悠着,想着该怎么找何田,心里却一片茫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叫何田的业余作者寄给他一包材料,那是他搜集的一大堆创作素材,他慕名寄给他,希望他能把那些东西写出来。他后来果然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在全省获得好评。去年,他向何田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有关长篇小说出版的事情,但时间不久他的信退了回来,信上面附了一张条儿,上写:查无此人。他不知这是何故,便决定亲自去找一下,看看这个名叫何田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说家于隹来到一家小店买烟,店主是一个个子有点驼背的老头儿,戴一副夹鼻眼镜,瘦削的脸颊上布满了老年斑,在找钱的当儿,小说家于隹向他打听何田,没想到那人听了后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目光把他紧紧盯住,好半天才说:“你认识何田?”小说家于隹说他并不认识何田。那老头儿就越发奇怪了:“不认识怎么又要找他?”小说家于隹就说他曾经收到过他一封信,后来他去过一封信,但他的信却退了回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那老汉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叫何田的打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驼背老头儿眼睛向外边警惕地扫了扫,压低声音说:“他死得莫名其妙,至今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这真是怪事。”于隹听得脊背那儿一阵阵发冷,说:“难道这里边有什么问题?”驼背老头儿慢慢摇摇头:“不清楚。”但他的神情又明白无误地告诉别人,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问题。于隹问他叫什么名字,那老头儿说他姓张,人们叫他张老三,住在小镇东边一里外的南堡村。于隹问他这小店可是他的,他咧开没牙的嘴说:“是儿子的,我来给看摊子。”于隹看了他一眼,说:“你的身体还结实,看样子您老怕有七十了吧?”老头子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了捏,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说:“七十八了,见得阎王爷了。”
小说家于隹转了几圈后来到街中间那家名叫大红灯笼的酒店住了下来,接待他的是黑脸膛汉子所说的胖女人,好看上去好像有四十岁,生有一张风骚的大白扁脸,看人时目光里有一种审视的味儿。她把于隹的证件看了看,问道:“你是记者?”于隹一边在登记簿上签写,一边说:“是的。杂志社的记者。同时又是作家。”胖女人又问:“你在省城工作?”于隹说:“是的。”她又说:“认识一个叫王家军的人吗?”于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就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有这儿一个人。”那女人说:“他是省银行行长。”脸上流露出一副自得的神气。她让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把于隹领到二楼一间比较高档的屋子住下,于隹看这个屋子的条件还是不错的,配有彩色电视机,电话,红色的化纤地毯,落地式台灯,卫生间里配有浴缸,屋里的壁灯就像舞女的眼睛,朦朦胧胧的,裹着一层雾,十足城里酒店的式样。他去卫生间洗脸,正洗时,胖女人走了进来,对他说:“先生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们一定尽可能帮你办到。”于隹就忍不住问她说:“你认识何家村一个叫何田的男子吗?”那女人一听眼睛就一下子直了,说:“你认识何田?”于隹就说他不认识,但他给他来过信。那女人说:“不认识你找他干什么?”于隹忽然明白他是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的,就胡支吾说有一个人想找他,托他打听何田。扁脸女人就说:“你别找他了,他早死了。”于隹就问何田是怎么死的,扁脸女人说:“不知道。”于隹想引导她谈谈这个何田,但她却不再说什么了。而是急急忙忙地走了。于隹发现她在转身走时神情有点慌张,心里就有点纳闷。
晚上于隹在小镇转悠的时候,看见这个小镇除过街道里有几串路灯外,其他地方都黑洞洞的,显出了几分神秘。在一处转弯的地方,于隹在偶尔回头的一瞬间蓦地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向他探望,他定睛看时,那人却倏地消失了。于隹的脊背那儿不禁冒出了一股冷气,头发也刷地竖了起来。他回到酒店里来,在往二楼走时猛然听得值班室扁脸女人打电话,他心里一震,耳朵里断断续续地瞟进了几句话:“……记者……来找何……什么?……噢……我明白了……王……我想……”于隹心里猛地响了几下。只觉得脊梁那儿又刷刷地往出冒冷汗。
这天晚上,于隹被这么多的事困扰住了,竟没有睡意,到十二点钟时,有人敲门,于隹拉开了门,灯柱里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咬着嘴皮子,盈盈地笑着:“先生要人陪吗?”还没等于隹说什么,她已经挤了进来,姑娘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直熏得于隹鼻子直打喷嚏;她径直坐在席梦思床上,向于隹抛着媚眼:“先生孤孤单单一个人,这漫漫长夜可怎么打发。还不如让我陪先生一晚上怎么样。我收费也不怎么贵,一晚上只收二百元。要是先生嫌贵,还可以打折,八折怎么样?”于隹尽管早已知道了黑脸膛汉子说过了此事,但当突然出现时他思想上还是有点意外。他望着姑娘,心想她现在恐怕是十七八岁吧。城市里这么大的女孩子现在正在念书,在生活里用理想编织彩色的梦幻。可是在这社会的底层,却有年轻的姑娘正在卖身。他并没有对姑娘有什么仇恨,而是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说:“姑娘,我不想要你,但我可以给你给点钱,你也不要到我这里来,小心公安上来人把你抓了去。抓紧了去可能要罚款的。”于隹说着就从衣袋里往出掏钱。但是姑娘却止住了他,说:“我不能白白要你的钱。其实我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我没有病,不信了你可以看一下。”姑娘说着就要脱裤子。但于隹却止住了她:“别脱了,好啦,你陪我聊聊天,我给你给钱,怎么样?”姑娘说:“可以呀。只是不知要我说什么。”于隹说:“就说说你怎么样?”姑娘有点难为情,看看于隹,于隹说:“你就随便谈谈你自己,是怎么走上这条生活道路的。”于隹长时间有一种打算,那就是找几个作三陪的小姐,和她们谈谈,了解一下她们的生活情况,为她们写点东西。但是这个愿望却总因为条件不成熟没有实现,现在机会来了,于隹就想抓住与姑娘好好谈一下。但是于隹却没人想到,当他正与姑娘谈话时,两个派出所的干警却突然推开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戴眼镜的脸孔白白净净的干警问于隹:“你们干什么?”姑娘脸变白了,于隹十分镇静地说:“我现在正在采访。这是我的证件。”于隹把记者证拿出来交给那个戴眼镜的干警,他拿过看了看,说:“采访她?”于隹说:“不是的,我是要到何家村找一个人,今天晚上住到这儿,有点时间,想了解一下三陪女的生活情况,所以就在这儿……但是我们绝没有那种事。”白脸孔干警把证件还给于隹:“谈完了?”于隹看了一眼姑娘说:“刚开个头,你们就来了。”白脸子干警说:“晚上时间大了,你们明天谈吧。”他让那个姑娘赶快走,姑娘看了一眼于隹,转身走了,白脸子干警忽然变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说:“于老师,我今天把你碰上了,你前年出版的小说我看过了,很好,我一心想见见你,苦于没有机会,今天终于碰上了,真是三生有幸啊。我姓李,叫李文文。西安政法学院毕业的,平时也爱写点东西。只是总写不好,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于隹笑说:“这真是他乡遇知音呀。”说着从提包里掏取出他写的长篇小说《北斗》,写上自己的名字送给李文文。给李文文的同事也送了一本。他们很高兴,要请于隹出去吃饭,于隹谢绝了,与他们闲聊了一阵子,说了自己来这儿的打算,没想到李文文听了却沉默下来,后来他说:“于老师,有关何田的事情你出去查去,有什么困难了你找我。只是这事儿可能太难查。”于隹说:“你知道何田?”李文文摇摇头,忽然惊觉地往外边看了看,猛地拉开门,门外站着那个胖女人,她被突然拉开的门吓了一跳,脸“刷”地白了,李文文严厉地说:“你在外边干什么?”胖女人慌乱地说:“我看你们需要什么东西,所以就来打听……”李文文说:“我们正在审查这个记者,看他是不是假冒的。好啦。于记者,你休息吧。”李文文走时把一张名片留在他的床头上。
这天晚上直到半夜时分,于隹才睡过去了,几个突然窜进梦境的恶梦使他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