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梯里,我把信封塞到口袋里。想着真的要主动去找那个自负又可恶的表姐了,她是周围人眼中的美人,从下巴的弧线到眼睛的形状看起来都不错,像海豚一样耐看,她像个韩国女人。但我一直很厌恶她,她身上有看不透的恶意。在此之前,她在美国结过一次婚,跟赌城老板的儿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了。她从美国给我带过一件帽衫,就是黑人站在胡同里卖毒品时穿的黑帽衫,我穿了一个月腋下就裂开了长条口子。从美国回来之后,她的姑姑通过关系给她搞了导游证。因为英文好,她开始做涉外导游。工作期间,她跟一个人相恋。之后,她在一个环保工程交流论坛的场合,认识了给父亲擦皮鞋的张翰,于是她就离开了那个人。这中间的过程也比较惹人生厌。那么为什么周围人都如此喜欢她呢?
来到前台,已经能看到外面的夜色,我的摩托车还停在门口。
马尾女孩招呼我,我走过去,她捏着那张纸,说:“我得提前练习一下。”
“怎么练习?”
“我先对着你说吧。”
“对着我说,没什么用。”
“有用,比对着台灯说好。”马尾女孩认真地说。
我就靠在柜台上。她捏着那张纸,清了清嗓子,说:“我怕一会儿说不利索。”
“可你的张老板已经出门了,谁保护你?”
“他晚上会回来的。”
我看着柜台上,有一支圆珠笔,用毛线拴住,另一头系在柜台的台灯上。
她说:“首先,你是个没有道德的人,其实你比谁都自负,但你也一无是处,你看不起这里的人,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因为你什么也干不了,在这里就不错了,我比你厉害得多,比你年轻,你总的来说是一个老废渣,跟头猪住在一起,其实猪都不愿跟你待着,每个人都恶心你,你其实谁也羞辱不了。不要以为谁是怕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大权力。你这个狗崽子,从今天起你老老实实上班该你做的事要是不做我就能让你滚蛋!”马尾女孩说到最后满脸通红。
我听得已经恍惚了。
她放下纸,说:“怎么样?能不能打击到他?”
我说:“能。”
她舒了一口气,说:“可我晚上可能就说不出口了,说这些话自己也不好受,哎,明明是骂一个欺负我的人啊。”
“也许吧。”我说。
我走出门,开了摩托车锁,心情压抑,马尾姑娘在柜台那儿看着我。
好歹,我可以把房租交上了。
【3】
三万的信封我没有拆开,摊在床上的那张关于墨西哥卷的单子上,密密麻麻列满了东西,也许这些只是空想。也许等我凑够了钱,会实施起来,但按照一贯的流程,在面对可能的时候,我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给那个可恶的银行卡号打过去一万元。每隔三个月我就要给这个卡号打钱,这次已经拖了一个月。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有人来找我,同时我要给他们出来回的油费和高速公路过路费。我一直不明白,这对于他们明明是很少的钱,为什么好像我欠了他们整栋楼一样。
周四的中午,我给陈嫣打电话,电话是语音信箱。
我说:“最近在做什么?”
之后的一小时,我去了北边的平房区。
我看到很多种类的三轮车,动力上有人力和电力,现在已经很少有发动机作为驱动的三轮车。形状上有箱体式和平台式,还有更简单的。有少数是人工改造的,看起来相当复杂的三轮车,他们在这上面的创造力,一点也不比玩机车的家伙们少,而且处处都是奔着实用性来的。整个空间,包括车把,和连接前座与橱窗中间的位置,都被有效利用起来。我甚至还看到了一种全自动煎饼车。普通的煎饼车上,有个巨大圆形的铁制平台,主要是用一种木制工具将面糊摊开,用小铲翻面。全自动煎饼车有两个机械装置,一个是自动喷面糊的装置,由一个小型抽水泵连接面糊桶,管口的另一端通到铁质平台上部,就在喷头下方,是类似微型铲车的一个装置,整个过程全部运行起来,制作一张煎饼不过三两分钟,效率奇高。但我觉得这种装置是没有乐趣的。我还看到一个做香蕉饼的男人,动作节奏铿锵有力,最后用竹签从半米外直直甩下去,两根竹签稳稳钉到香蕉饼上,穿透泡沫盘子的底部,露出尖牙一般的两截。这个制作过程中的翻转、涂抹、半空削香蕉,以及最后的面饼腾空,都有炫技的成分,中间还不忘跟女顾客插科打诨。最后他因为我并不打算买,把我轰走了,因为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一小时后陈嫣来了电话。
“你正好可以帮我搬家。”陈嫣说。
我去了她告诉我的地址。她住的社区门口有一个喷水池,中间是个古罗马风格的雕塑,从嘴里出水,从脚心吸水,典型的中国盲流设计,但是社区在市里最黄金的地段。
陈嫣算是我表姐,我们小时候住在同一片小区,那些楼群很有特点。每家每户为了多侵占点空间,住在一楼的会不断地扩张院子,院子上方用水泥板封顶,变成室内空间。住在一楼以上的住户,会在阳台上加固很多铁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东西,泡咸菜的坛子、枯死的花盆、咸鱼都搁在那个大得夸张的架子上,这让每栋楼都臃肿不堪,像个流浪汉。所以,住在这里的小孩,经常搜集破烂,然后堆放到家里多出的这部分空间里。又因为这一片通常很少有人会丢弃些什么,所以这些捡回来的东西,都是破烂中的破烂。陈嫣就对此不屑一顾。她自幼就很好看,同时深深憎恶这个地方。
小时候,我为了讨好她就捡了个娃娃,要送给她。她带着恶意,说你留着吧,长得和你一样。当年的我并没有被这句话伤害,因为我一看,果然很像。住在那个社区的小孩基本都会两件事,偷东西,卖废品。我在几年前去参加一个小学聚会,大部分人已有了孩子,回想起当年,讲述的依然是偷东西的乐趣,和卖废品的乐趣,除此之外就是乏味的当下。
陈嫣穿了一件V胸的坠衫,裤子是松松的丝绸,到小腿收起,纤细足踝露出,整个衣服形如流水。她在家里整理东西,这是间大件已经基本就位的房子。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在整理一个盒子,说:“找到事做了么?”
“没有。”
“那你什么打算?”
“我有渠道。”我说。来到这里就是我的谋生渠道之一。
她没有接着问。
她说:“寒暄完了,你需要把冰箱向右挪半米,现在电视柜的位置不是很对,先这两样吧。”
我暗自笑了一下,这份工作不是很轻松,暂时我没找到契机去问,我得从工人的身份,慢慢才能回到表弟的身份,这中间也许比较坎坷。
搬动冰箱的时候,她自我进门后,第一次抬起眼睛看着我,是怕我把冰箱弄坏。
体力活做完之后,我坐在沙发上,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坐在我的侧方。桌子上摆着三个烟灰缸,看样子分别来自不同国家。
她掏出泰山香烟,这是一种很粗粝很冲的烟,吸了两口,又喝了口水,没有吐出的烟雾飘在杯子里。她说:“最近每两年就要换一次房子。”
“这是婚房吗?”
她笑了一下,说:“是吗?可能吧。”
“张翰为什么没在这里?”我说。
她有一会儿没眨眼睛,说:“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不来?”
她看着我,说:“对,不知道啊,他最近要做餐饮,经常出去闲逛。不过应该没什么用,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真的做出来。”她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你是学什么的?”
“资产评估。”
“然后呢?”
“给店铺、房产估价,比较有用的是给二手车出价格。”
她继搬电冰箱之后第二次看向我,说:“那回来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说。
“什么也不做,不如去学个按摩吧。”
“也行,是个好想法,我明天就去报个学习班。”
陈嫣走到阳台的植物那儿,用考究的金属水壶开始浇水,“对了,为什么找我?”
“前两天,我看到张翰喝醉了,躺在大街上。”我没有看她,观察着这个客厅,客厅的家电家具都是新的,没有茶几,没有电视,客厅的阳台上有十几盆植物,整个空间是萧条而古怪的。
“他让你来的。”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只是见到他,他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
“他有可能对你没什么印象,但你就什么都没做?”
她在怀疑是不是张翰让我来的。我来得太突兀了,也许是因为我说的理由有问题,但我实在想不出另外来找这个女人的理由。我说:“对,我什么都没做,因为我很反感你,也就反感他。”
“你从事的工作,很需要和人沟通吧。”她说,“你做了错误的选择。这一点我是有印象的,小时候我就觉得你的人生是下行的,别人都想离开那个地方,你也知道像个垃圾场,但你不走,选择周边学校,让你父母也不好搬出去。同龄人只有你留在那儿了吧?”
“应该不止。”
“有人问过你为什么吗?一定有,你也回答不出,这就是人生下行的特征,莫名其妙地就一直停留在谷底,自己也许不觉得什么,你不觉得有什么吧?”
“觉得也没什么用。”
“对,你记得送过我一个娃娃吗,一团破布。我觉得当时伤害你了,当时我年纪不小了,想一想,是伤害你了。小男孩嘛,给好看的姐姐送个东西,也许你和同龄人都挑一些破烂,自己觉得还不错,送给各自的姐姐,也许她们都接受了。但你实在太可怜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别的小孩,是觉不出这些东西是破烂的,当作找到的宝物,你不是,你知道它们不好,如同你知道那个地方不好,但你没有办法,就只有那么点,你期望我也高兴地接受。”
“记不清了。”我说。
“你真的记不清了?我记得,因为你只送过我那一个东西。”
她端着空杯子走过来,重新坐到沙发上。
“我来,是想问你下个月是不是结婚。”
“我有邀请你吗?”她挑着眉毛问我。
我喝了一口水,缓缓地咽下去,水流从喉咙里滑下的时候,我思考着怎么对付这个令人生厌的女人。等到水完全流尽,我还是毫无办法。
“你没有邀请过我,是我想来参加你的婚礼。”
“估计没有别人邀请你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而你只有我这一个亲戚,所以你觉得被邀请是必然的。但我真的没有邀请过你,也没有这个打算,我的婚礼会来许多人,这里的权贵都会来。那你就穿着这条裤子,作为我的亲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你肯定不会为了我穿正装,你没有正装,有你也不会穿,穿了你唯一的自尊就被剥夺了,这算什么自尊呢?就是我行我素的幻觉吧,你行你素,但实在没有人有兴趣看你一眼。不论你来不来,穿不穿正装,这个豪华的婚礼上都不会有任何人看你一眼。”
陈嫣靠在沙发上,冷冷地注视着我,她说着大段的话,但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已经很久没见的陈嫣为什么会在这一天对我滔滔不绝,以及,她确实不希望我去参加她的婚礼,但不是因为我的裤子。
“我不是没有目的的来。”
“你当然不是没有目的,我可以给你交学按摩的学费,你找点事情做,没准哪天我听到了会开心点呢。也可能不会吧,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错。不知道做什么和什么都不能做,对你也没什么区别。你要留下吃饭吗?”她站了起来。
我笑出了声,说:“你在问我吗?你这个功利世俗的狗屎。”
“看,卑劣男人的样貌瞬间就出来了,”她坐了下来,说,“那我继续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吧。”
“没有没有,我没打算说什么。”我站起身往大门走去,速度很快,我觉得有点急匆匆,但又控制不好脚步。我听到陈嫣在背后说:“我的结婚对象不是张翰,也不是任何人。”
“那为什么要结?”我最后还是把问题说了出来。
“我倒没有想过,顺应趋势吧,我的趋势。”
她留下这句话作为羞辱的句号,但我实在没心情细想。
推开门的时候,我惊异地看到有个人的影子迅速朝楼下跑去。
电梯停在一楼后,我按了三楼的钮,出了电梯。我没有走出楼道,而是在楼梯安全出口的拐角等着。那个男人走了下来,他走路的姿势很嚣张,双腿外撇,我认出他来了,他是陈嫣的前男友黎凯。
他走出楼梯,朝四下看,看了一眼电梯,就朝楼道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后。
在楼道外的草丛旁,我朝他的后背喊了一声:“哎!”
他听到后,转过身来,抬起手,奇异地指了指我,然后笑了。我刚想说什么,他以神奇的加速度朝前方跑去,跨过两排一米多高的冬青树丛,动作矫健得像做香蕉饼的人最后扎出的那两根竹签。我没有可能追上他。
是的,虽然我没有可能追上他,但我还是跑起来,因为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会被过路的自行车绊倒,或者掉进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我笨拙地从两排冬青树丛中穿过,蹭了一身灰尘,朝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跑去,一条长直的马路已经让我气喘吁吁。突然发现这个高档社区里没有自行车,也没有下水道口,这百分之一追上的可能性也没了。
这时我听到不远处有争吵的声音。走过去,看到一个老汉,他戴着一顶贝雷帽,站在那儿,运垃圾的电动三轮车停在他身后。对面立着一家三口,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继续吼道:“瞎了眼你停在这儿,这是车位懂不懂?懂不懂?”
老汉朝后靠着,靠上了三轮车,他伸手扶着肮脏的车架子,说:“我只想停一会儿,把垃圾倒进车里就走。”
“停一会儿?就这么巧在我回家停车的这一会儿?那边没有空地吗?这车位是我买的,瞎停什么?”中年男人咆哮着,他的胖儿子在旁边吃一根火腿肠,正把火腿肠的包装皮扔进老汉的三轮车里,中年女人爱抚着胖儿子的头夸奖了一番。
“我现在就走。”老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