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
怎么认识她的?跟一朵栀子花有关。
那时还是“解严”之前,踏出大学校园不久的我,满怀雄心壮志,刚在戒备森严的文坛边角插下歪歪斜斜的小旗帜,环顾四周皆是霸主,惊魂未定,又奉天承运地进入一家揭橥兼容并蓄精神的杂志,当起从买便当、影印到采访、发稿无所不包的小编辑。编辑音同“边集”,摸得到边的都集合到你身上,摸不到边的正在路上。
那时的我未驯化亦不谙政治之道,脑子里因涌动与生俱来的自由意识故时有惊险之事擦“编辑台”边而过。譬如,因尊重作者之创作意志与言论自由,竟未将文中描述购党外杂志评论时政一段、读毛泽东一段删去,据云“上头”很不高兴,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四头目追究这篇文章是哪个混账发稿的?当然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编辑“小妹在下本人我”。我应该有跑到厕所滴几颗泪珠,也必然以不雅的动词诅咒那看不见的、把每个人调教成心中自有一座警备总部的黑暗力量。其实我没那么勇敢,只是郁闷。那是个漂白水与杀虫剂被过度使用到反扑力量即将溃堤而来的年代。有个隔壁单位见多识广的老大哥点拨了几句,他提到我们的“头儿”向一位因政治事件系狱甫假释的作家邀稿以营造自由开放形象,却在依约碰面的当下突然“因病不克前来”,留下无关紧要的同仁与有案底的作家喝咖啡、摄影留念。“你要懂,突然生病这招很好用。”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突然生病。这逻辑太高深了,我不想懂。
除此之外,那个年代没什么好抱怨。公司里只要有一条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鲶鱼、一尾酷爱追逐血腥权力的斗鱼、一只自我崇拜的鲸鱼——当然是随时可以朝你喷口水的老板——即刻会让大家陷入欲生欲死的集体歇斯底里状态。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在那个台湾钱淹脚目且没有网络、手机的手工时代,即使是小出版社也会借着登广告、办座谈演讲发表会、上广播电视拓展业务,风气如此,是以五天一会三天一宴乃艺文界基本生活。
我记得在某个中型研讨会后,“头儿”刻意安排近郊山上一处风格餐坊以飨嘉宾。天色犹亮,众人拾阶而上,走在前头的都是一方之霸及漂洋与会的娇客,我不擅交际,习惯殿后,与众人若即若离,最好掉入无人察觉的时空罅隙消失而去。
石阶边植有多棵我钟爱的栀子花,令我惊喜,早发的几株已布置得宛如月光盛筵,空气中浮着阵阵幽香,似久违的旧识,如远方的招引,沁润着我的肺腑。
我停步,凑近一朵盛放的重瓣栀子,深深嗅闻。我爱栀子花,只要遇见这花,一定这么做,那淡雅悠远的香味像一条白丝巾,不,是招魂幡,能让我安静,霎时挣开世间樊笼,悠游于茫茫渺渺之中,似已遗忘的前世,如将近的未来。只一霎,心生欢愉,仿佛能把美好事物永远贮存。
我随手折了一枝带叶白花,边走边闻,正要提步赶上众人,没料到背后有个声音:
“人香还是花香?”
正是她。我有点尴尬,攀折花木不是好青年该有的行为。我将花送她,她亦嗅闻,露出笑容。
“借花献佛。”我说。既然做了小偷,给自己也折了一朵,夹在指间。
人香还是花香?问得有几分禅意,风动还是幡动?我一寻思,不禁暗笑。
晚霞将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山腰民家已点灯了,眼前这家农舍改修的餐坊亦亮起步道小灯,沿阶草漫过边堤,添了“翠薇拂行衣”的野趣。
我当然知道她,年轻学者,之前基于礼貌曾发过不痛不痒的邀稿函,此次为了研讨会亦有联系。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毕竟我才刚出版第一本书,而且尚未以“我是作家”介绍自己,躲在编辑名片之后比较符合我的低调作风。
我报上名字。没想到她竟主动谈起我的作品,颇有几句溢美之词。但最让我惊讶的是,她提到我不久前发表的一篇稚嫩的小说,对故事中演绎“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典故竟有学术评语之外的友好用词,“喜欢到心坎里去”,她的话。还问我是否有意朝小说发展,我答以还在摸索,她因此分析我的中文系血统对小说创作之优劣影响。日后我专神走上散文旅路,干脆自砍小说枝桠,早年写就的十几篇小说就这么埋了。于今想来,她是唯一与我谈到小说的人。但当时与她并肩沿阶而升的步伐中,我是不自在的,这是个怪病,当别人当面赞赏我的作品会让我不自在到想消失,所以那当下我只想与她一起踩空石阶坠落到夜的怀抱里。
还好二头目、三头目迎了出来,架着这位年轻的学术精英往主桌那儿去。资深霸主与海外贵宾一向是竞争惨烈的两大阵营极力拉拢的对象,生恐招待不周怕他们带“稿”投靠“敌营”(其实他们深谙两边通吃之道),是以其身边需巧妙安排擅长插抖打诨的弄臣与言之有物的陪客,以期宾主尽欢。她应该算是后者。
我径自往“儿童桌”,与行政人员共坐,他们赶我:“还不快去前面伺候!”我答:“偏不要。”
前头两桌真个是闹哄哄酒池肉林、笑盈盈男欢女爱,相较之下儿童桌才像在吃饭,可专心帮身材姣好的盐酥虾脱下甲胄。酒过三巡,她借着上化妆室竟弯到我这桌来,同事挪了位置,她一坐下,毫不掩饰对爱闹酒男人喜吃女性豆腐的轻俏言语感到不悦。我正夹着烟,“你抽烟啊?”她又一惊,今晚大概让她吓坏了。“都这样,有色无胆,一喝酒现出原形。要是惹你,顶回去别客气。”我说。
照说,她比我年长,轮不到我来指导餐桌防身术,也许学界空气比较新鲜,不像艺文江湖,琥珀魔液落喉,餐桌上涌动一股熟春闷夏气温,动物性荷尔蒙作乱,暗示性或性暗示语句犹如野猴子手上的小石头小果子,朝同伴丢掷,于是一树猴儿吱喳互掷,跳枝拊掌作乐。差别是,道行高的丢来花朵,丽辞香句挑之逗之,若有意似无情;品性差的丢的是石头,生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猪八戒。也许学界端正多了,她对觥筹交错、疯言乱语越来越像水浒传野店的怪状,颇不能适应。
此时主桌传来笑声,擅酬酢的头儿正以高妙风雅的戏语“吹拂”(非“吹捧”)宾客。他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饮宴大师、筵席教主,即使是青菜豆腐也能被他的灿舌说得像采自陶渊明的菜园,佐以恰到好处的引诗,滋味立时深远。吹拂之道,需手法细腻且神色泰然,全凭品味二字,没那个底蕴,一吹就只能吹鲍鱼多昂贵鱼翅多珍奇。深得吹拂之精髓者,既能吹得宾客心花朵朵开,又能展示自身品味不凡。
头儿正吹到他独创的“创作论”,大意是要写出伟大作品必有三条件,“酒要烈,烟要臭,茶要苦”,有个霸主接:“人要潦倒”,举桌皆乐。有理,人生得意,文章无味。
我们这桌“小朋友们”也跟着起哄,沿着话头往下接。有人说那是指小说家,写散文的,“心要碎,情要痴”,我接了。写诗的,“账单要长”,有个年轻诗人接话。“做学术的呢?”我拨了拨她的肘,她两颊酡红,开怀答曰:“敌人要多。”满座大笑。
她贡献了机锋,众人举杯敬她,我也畅快地碰了她的杯子,借着酒意随口念出她的诗句:“黄昏的咽喉,只不过是雨。干了干了!”
说不定,我与她熟稔起来不是因为那朵花,而是因为那杯酒。
日光又现
日光又现,窗外是熟悉的兰阳平原。
札记写着:
不知往哪里?灰暗的色调,老旧且沾着潮湿气息,昨晚的梦,质感很奇特,好像从某一口遗失的衣箱底层翻出一匹上个朝代江宁织造出品的闪花绸。
一群人,老女人,褐黄、铁灰衣色,不怎么交谈,似乎彼此间存有敌意。我于其间行走,安静且孤僻,好像去看展览,某一座博物馆,空气沉滞,展一些古旧之物,像器物的坟茔。我上二楼,看见一件古橱,木质,玻璃内数尊石雕,有一尊吸引我的眼光,非常朴拙,是仰望天空的幼童像,脸部圆融,表情抑郁。橱子的抽屉打开着,一汪水,数尾小鱼悠游,绿影拂动水纹,那是草的姿态。
奇怪的梦接着变换场景,我走在一名女人背后,她背着小孩,我看见石子路闪闪发光,捡起一看,是银铸般的圆币,数枚,大小不一,但梦中的我认为是月亮的不同文字的缩写。
也许受了梦境的指示,特别注意月亮。
今晚的月光叫七月半,又亮又圆,跟鬼一样没有瑕疵。归车中,一脉流云以泼墨笔法通过月,正巧嵌着,如一头飞行中的白鹰。
黑夜中的白鹰,我想什么话都嫌软弱,生命也有森冷到连自己都可杀的地步。
司机广播礁溪站快到了。“干溪”,从小是这么叫的,到干溪洗温泉。干旱意象,怎料到在宜兰开拓史上变成花枝招展的一页,沾着酒味与粉香。“前往礁溪的旅客,别忘了随身携带的行李。”隧道里外,颠颠荡荡,到底这捆札记是我的行李,还是,我是它的行李?
“别忘了”,谁不该把谁忘了?
【徘徊】之一
杂草吞咽了故事
熟悉的兰阳平原。
说熟悉,不精确。近十五年间,冒出七千栋新盖透天厝的超级大建地,我跟它不熟。
我的根基,我的仙境,是一九六一至一九八四那二十四年间的兰阳平原。一九七六,提着行李离乡那天,天空是转过头去不愿向孩子挥别的忧伤的蓝,以这一年为切点,之前十五年,我是在平原母灵怀里学步学语、读册耕种,夜来听虫族弦乐滑入梦乡的孩子。离乡之后八年,逢年过节,必须挤在车厢人群中,随每站必停的火车晃晃荡荡数站名,终于数过二结,在罗东站奋力将自己挤出车厢犹如自母体挤出一般。“回家”这行为像一道密码,鉴识身世,有家可回与无家可回之别就在于经过鉴识之后判定此人是否为被遗弃的人。我的成长虽然艰辛,但家一直在,牢牢地种在兰阳平原丰饶多情的土壤里。
一九八四,举家北迁,年节回家不必再当沙丁鱼。然而老屋、田地依然在,至今空了三十多年,老屋荒得只剩屋顶四壁,只有稻埕前数棵香蕉树壮硕得像快乐的佃农,举着香蕉串缴田租,仿佛某种关系还在延续。家不在这里,家仍在这里。这家,是身世,是土地母灵,是一生故事的开始。
阿嬷生前常念着要回旧厝。所以,告别式后,自台北一殡载着灵柩穿过雪山隧道归葬家乡墓域之前,我们特地安排她回老厝。
那日冷锋过境加上滂沱大雨,像极了阿嬷一生的命运,但命运再怎么悲伤也要回到源头做最后道别。车行抵达村口,等在那儿的阵头奏乐迎灵,家眷下车步行,雨落得茫茫渺渺,身上虽罩着薄雨衣,不敌凄风苦雨,丧服全湿。着麻衣麻鞋重孝的几人尤其吃力,脚丫涉着冷雨,每一步都冻入心扉,像她一生。
乡亲事先在老厝路头搭雨棚,灵车暂泊,车前置一桌,桌上设一椅,放阿嬷照片与神主牌,意同小坐休息。
“阿嬷,回家了。”我们对她说。
乡亲旧邻扶杖来见她最后一面,大多是老人了,这么凄冷的天出门不易,更见真情。
无从排解,那迷蒙的情绪无依无靠,让人淹溺。人世苦,最有情的可能是苍天,是土地之神,知道她回来了,拥着她的灵对泣,这雨才下得嚎啕。
我站在空荡的老厝屋内,每一堵墙壁、门槛都熟悉,每一缕烟火、身影都寂灭了。乱藤咀嚼这废墟,杂草吞咽了故事,一切仿佛不曾存在。我们带着她回家,只是证明自己没了家。
散布着乱笋般农舍,辽阔油绿的稻田被切割得越来越零碎的宜兰,已不再是我的仙乡我的梦国。回到这里,即使望向冬山河的眼神与幼时无异,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异乡人。
啊!我们的根柢啊!
“嬷,”那日,我在心里对她说,“你要保佑我更强更壮,将来有一天,来我的稿纸上,我们重新活一遍。”
也许,那才算回家。
雨与不雨之间
札记上写:
这些雨跟那些雨,好像没有差别。若有,大概是我的脚湿了便不容易干。
我不断臆想整整一座山坡布着翠绿的草,樱树林蒸出粉红色的烟雾。山坡的正中央一栋木屋,大门常开,或者根本没有门,准备让风卷进来所有的樱瓣,红的水患,黑的风。
我不知道我在这山坡做什么?这场景却不断明晰,变成头痛的一个章节。不懂也没有关系,只要去记住就行了。留待长眠的时候,有一些旧书页可以重读。
这几日除了雨,没什么好记。昨夜几乎未合眼,一方面惦记窗户会不会破,又想:破了痛快,最好让风把我卷到深山墓园,省得我走。
放下背包,开窗让空气流通。窗外,一栋栋新建大楼高耸,遮蔽天空,也无法远眺海岸了。天色微阴,这山边温泉社区稍显老旧,与那板着脸的天色颇能呼应,看来,在雨与不雨之间犹豫。
给在办公室的丈夫打了电话,让他完全掌握我的行踪——这是老夫老妻相处之道。接着,检查这间小屋设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里连小冰箱都有了。开放式空间,唯一有门的是浴室,按摩浴缸大到够让我摆桌椅在里面写稿。朋友是个好人,但她对浴室的“欲望”与我不同路数——那浴缸夸张到可供野鸳鸯翻云覆雨。实说,叫我躺在里面泡温泉会有罪恶感,不是因为野鸳鸯,是太耗水。我不认为罪恶感有助于疗愈这只快废掉的手臂。
下午三点半,午茶时刻,出外巡查比泡温泉更让人振奋。依朋友所示前往一家咖啡店的路上会经过小市场,买了水果,顺便寻思晚餐内容。既然找不到能做出符合薄油、点盐、清甜、淡苦原则的餐厅,对不喜外食的我而言,市场路线绝对比夜市美食地图更能救命。杂货店门口,一位阿婆坐在矮凳上摘拣龙葵叶,篮内只剩这个和红凤菜,我选了龙葵——更乡土的名字叫“黑鬼仔菜”。我盘算晚餐用油、酱油、乌醋、香油、芹菜、辣椒干拌面线,再煮一碗黑鬼菜蛋花汤,干煎一片无刺虱目鱼肚。油脂丰厚的虱目鱼肚配上微苦的黑鬼菜,像富裕人家懂得赈灾济苦,那富才不叫人厌腻。
说不定潜意识里受了她的札记“风卷墓园”意象影响,才想吃阿嬷钟爱的黑鬼菜。也许,跟她无关,我只是依随记忆召唤,在异乡化情绪里央求黑鬼仔带路引我返乡。
无论如何,我需要一杯热咖啡,安抚彷徨之心。顺道回想我与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