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蛎壳、南瓜皮、虫吃过的叶子、芝麻、章鱼脚、虾子、蜂巢、草莓、蚂蚁、莲子、苍蝇,我全都讨厌。也讨厌标注的假名。小假名看起来像虱子,茱萸、桑果也都讨厌。看到月亮放大的照片,我也觉得恶心。即使是刺绣,触摸着图案花纹,我也会无法忍受。由于那样讨厌皮肤病,很自然地对皮肤也格外用心,到现在未曾有过长脓包的经验。结婚之后,我每天还是会到澡堂用米糠搓洗身体。一定是搓揉过头了。长出这样的脓包,实在让人觉得又悔又恨。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说到神明,它实在太过分了。竟然让我长了我最讨厌、恶心的东西,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病了,像是正中红心,居然让我落进我最害怕的洞穴里,我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议。
隔天早上,天刚破晓,我便起床悄悄地照着镜子,啊!我是妖怪。这不是我的身体。
全身看起来像个坏掉的番茄,脖子、胸部、肚子上皆冒出奇丑无比、像豆子般大小的脓包。全身像是长了角,冒出香菇般的东西,脓包布满整面身体,嘻嘻嘻地在奸笑着。已经慢慢扩张到两脚的部分了。鬼!恶魔!我不是人!就这样让我死了吧!我不能哭。变成这么丑恶的样子,还抽抽噎噎地哭,不但一点都不可爱,还会像个日渐熟透的柿子,变得滑稽、凄凉、束手无策。我不能哭,要隐藏起来。他还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本来就很丑陋的我,又变成这样肌肤腐烂的样子,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是纸屑?是垃圾筒?变成这样,他也没有什么词汇能安慰我了吧!我讨厌什么安慰,若还是继续宠爱这样的身体,我会轻蔑他。
讨厌!我好想就这样分手!别再宠我了!不要看我,也不要在我旁边。
啊!好想要更宽敞的房子,好想就在遥远的屋子里终此一生。如果没结婚,该有多好。如果只活到二十八岁,该有多好。十九岁的冬季患肺炎时,如果那时候没康复就那样死去该有多好。如果那时候死了的话,现在就不会遭遇到这么痛苦、这么惨不忍睹的情况。我紧闭住双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只是呼吸急促,那时候可以感觉到我的心已遭魔鬼盘踞。整个世界万籁俱寂,昨日的我已逝去。我缓慢地穿上兽皮般的和服,深深地感受到和服的美好。不管怎样可怕的身体,都能这样好好地被隐藏起来。
我打起精神,往晒衣场走去,看着刺眼的太阳,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耳边传来广播体操的号令。我一个人开始悲伤地做着体操,小声地念着一、二、三,试着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赶紧继续做体操,觉得动作一停下来就会哭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激烈运动的关系,脖子和腋下的淋巴结隐隐作痛,轻轻一摸,全都肿硬起来。当我察觉后,已无法站立,像崩溃般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我很丑,到现在都是这样小心低调地忍耐着活到现在,为什么要欺负我,一种无与伦比的焦急愤怒地涌出,就在那时候,后面传来他温柔地嘟囔声:“哎呀!原来人在这边啊!怎么样?好一点了没?”
本来想回答好一点了,但突然为他搭在我肩上的右手感到羞耻,我站起身说:“回去了。”
冒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变得不认识自己了。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后果我自行负责。自己?宇宙?我已经全都无法相信了。
“让我看一下!”他困惑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悠远。
“不要!”我挪开身子,“这个地方长出一粒一粒的东西。”我两手摸着腋下说。
我放下双手,倏地哭了起来,哇哇地叫着。这么难看的二十八岁丑女,还撒娇哭泣,多么的凄惨啊!我知道这是非常丑陋的,但泪水就是不停夺眶而出,口水也流出来了,我真是一点优点都没有。
“好了,别哭了!我带你去看医生。”他的声音第一次果决地响起。
那天,他请了假,查阅了报纸的广告,准备带我去看只听过一两次名字的有名皮肤科医生。我一边更换外出的和服,一边问:
“身体一定要给人看吗?”
“是啊!”他非常高雅地微笑回答。“不要把医生当作男人唷!”我脸红了,觉得很高兴。
走到外面,阳光绚烂,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丑陋的毛毛虫。好希望在这病康复以前,世界一直都是黑暗的深夜。
“我不想搭电车!”结婚以来我首次这么奢侈任性地说。
脓包已经扩散到手背,我曾在电车上看到有着这样恐怖的手的女人,然后我连抓电车吊环都觉得不干净,担心会被传染。对于“厄运上身”这个俗语,我当时还未能理解透彻。
“我知道了!”他以开朗的神情回答着,让我坐上轿车。
从筑地到日本桥高岛屋的医院,只要一点点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一种搭乘葬仪车的感觉,只有眼睛还活着,茫然地眺望着初夏的巷道。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谁都不会为我长出这样的脓包感到不可思议。
到了医院,和他一起进入候诊室,这里呈现出与外面世界完全不同的风景,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筑地小剧场[1]中看到的《深渊》[2]这部戏剧的舞台场景。尽管外面一片深绿,那样的明亮,但这里不知怎么回事,即使有阳光还是光线微暗,漂浮着凛冽的湿气。酸味扑鼻,连盲人都会想要乱窜。这边虽没有盲人,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很讶异有很多老爷爷和老奶奶,瞬间注意到这里众多病患中,可能只有我是患有最严重的皮肤病。我惊讶地眨着眼,抬起头,偷偷地瞧着每一个病患,果然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乱长脓包的。
我从医院玄关的广告牌得知这是一家专治皮肤病和一种无法说出口的讨厌疾病的医院。坐在那边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年轻俊美的演员,一副完全都没有脓包的样子,应该不是皮肤病,大概是一般的疾病。这样一想,我仿佛可以感觉到待在这候诊室,罹患疾病而垂头丧气坐着等死的人们的心情。
“你要不要去散一下步。这边很闷。”
“等会儿,好像就快轮到了。”他因为闲得发慌,一直站在我身旁。
“嗯,轮到我大概已经中午了。这边好脏,你不要待在这边。”说出这样严厉的话,连自己也觉得讶异。他像是柔顺地接受了,慢慢地点头说:“你不一起出去吗?”
“不!我没关系。”我微笑着说,“因为我待在这边最轻松。”把他赶出候诊室后,我也有些放心,靠着长椅,像身体酸痛般合上了眼睛。
在旁人看来,我一定像是个装模作样、沉浸在愚蠢冥想中的老处女吧!但是,这样子对我最轻松。装死!想起这样的字,觉得很滑稽。不过,我开始慢慢担心起来。谁都会有秘密。像感觉到有人在我耳边小声地说着讨厌的话,我开始心神不宁。说不定,这个脓包也……一时间我汗毛竖立,发觉从我有脓包开始,他的温柔、没自信都不见了。当时我一定很滑稽,但就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深切地发现,对他而言,我并不是第一个女人。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骗了!结婚诈骗!突然想到这样差劲的字眼,好想追到他那边打他。我真是个笨蛋。虽然一开始嫁给他就知道那件事,但现在才猛然察觉到他不是第一次,好后悔、好恨,可是不能重新再来。
他之前有过女人这件事,突然鲜明地往我的胸口袭来,真的是第一次,我开始对那个女人感到恐惧、憎恨,到现在就这么一次。之前从没想到过那女人,对于自己的安心,我遗憾地想要哭。好痛苦,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吧?如果真是这样,嫉妒这东西是什么都没得救的狂乱,净是肉体的狂乱。一点都不美丽,丑陋到极点。世界上大概还有我所不知道的讨厌的地狱吧?我开始厌恶再活下去,悲惨地匆匆解开膝上的包裹,拿出小说,随便乱翻,接着就在那里开始阅读《包法利夫人》[3]。
爱玛痛苦的生活总可以安慰我。我深刻地觉得爱玛这样的沉沦,是最符合女人的最自然的方式。就像水往低处流,身体会衰老般的自然。女人,就是这样的东西。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一定会守着一个个泥沼,这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因为,对女人而言,每一天就是她的全部。和男人不同,她不会考虑死亡之后的事,也不会思索。只愿完成每一刻的美丽,溺爱着生活及生活的感触。
女人之所以会珍爱茶碗、收藏漂亮花纹的和服,就是因为只有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生存价值。每一刻的行动,都是活在当下的目的。此外,还需要什么呢?高深的现实,完全地抑止住女人的悖德与超然,若能让这些渴望直率地表现出来自自我与身体,不知道会有多轻松,但对于心中女人这个深不可测的“恶魔”,每个人都不愿碰触,装作没看到,正因如此,发生了许多的悲剧。也许只有高深的现实才能真正地拯救我们。
老实说,女人的心在结婚第二天就可以平静地想着其他男人了。绝不能忽视人心!男女七岁有别,这个古谚语突然以可怕的真实感撞击我的心。猛然发现伦理这东西竟是如此写实,令我震惊地几乎快要晕眩。原来大家什么事都知道。
自古以来,泥沼就明确地存在,这么一想之后,心情反而变得有些轻松,愉快地感到安心,即使全身长满了这样丑陋的脓包,我还是一个有情欲的欧巴桑。
抱持着这份余裕,我开始有了悯笑自己的心情,继续阅读书本。现在是鲁道夫轻轻地抚摸着爱玛的身体,喃喃地说着甜蜜的话语,我边读边想着完全不同的妙事,不加思索地笑了起来。爱玛如果这时长出脓包,那会变成怎样呢?我冒出这样奇怪的幻想,不!这是个很重要的想法喔!我开始认真思考。爱玛一定会拒绝鲁道夫的诱惑。然后,爱玛的生命会变得完全不同。没错!她一定会自始至终一直拒绝。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样一来,这就不会是悲剧。
女人的命运会被当时的发型、和服花纹、睡姿,还有一些身体细微状况所决定,曾经还发生过保姆在瞌睡中掐死背后吵闹孩子的事件。尤其是这样的脓包,我不知道它会怎样扭转女人的命运,扭曲浪漫。
若在结婚典礼的前晚,出乎意料地长出这样的脓包,想都没想就扩及胸部、四肢,那该怎么办?我觉得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只有脓包,真的是用一般努力也无法预防,只能一切顺其天意。我觉得这是上天的恶意。
在横滨的码头,忐忑不安地等着迎接五年不见的丈夫回来,看着看着在脸上重要的位置竟冒出了紫色的囊肿,触摸之下,这个欢愉的年轻夫人已经变成丑陋的岩石。有可能会有这样的悲剧,男人可能会对脓包不以为意,但女人却是用肌肤来生活的动物。对这事表示不介意的女人是骗人的。我不太了解福楼拜,感觉上他像是个心思细密的写实主义者。
当夏鲁要亲吻爱玛的肩膀时,(不要!衣服会皱……)爱玛表示拒绝。既然有这么细腻精密的描写,为什么没有描述女人对于皮肤病的痛苦呢?对于男人,这大概是无法充分了解的痛苦吧!也许,福楼拜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但由于这太污秽,一点都不浪漫,所以装作不知道,对这事敬而远之吧!不过,说到敬而远之,这实在太狡猾、太狡猾了!结婚的前一晚,或是与五年不见思念的人重逢之际,没想到竟长出丑陋的脓包,如果是我,我宁愿死或离开家堕落、自杀。因为女人是为一瞬间的美丽欢愉而活的,不管明天会变成如何……
门轻轻地打开,他露出像栗鼠般的小脸,用眼神询问我:还没到吗?我对着莲叶,轻轻地挥一挥手。
“喂!”听到自己粗俗尖锐的声音,我缩起肩膀,尽可能压低声音继续地说,“喂!当我想到明天会变成怎样也无所谓时,你不觉得我很有女人味?”
“你在说什么?”看到他张皇失措的样子,我笑了起来。
“我不善言辞,所以你才听不懂。没关系,我坐在这边的时候,突然觉得人很奇怪。觉得不能继续活在这样的深渊里,我很软弱,很容易就被周围的空气影响、驯服。我已变得粗俗了!我的心渐渐低俗、堕落,就像……算了。”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噤口不出声。我想说卖春妇!这是女人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女人毕生一定会有一次为它烦恼的话。在失去自信时,女人一定会想到它。我逐渐了解到,在长出这样脓包之后,我的心已变成魔鬼了。虽然截至今日,我一直借着说丑女、丑女,来伪装我的完全没自信,但我却只对自己的皮肤,只有它,是小心呵护着的,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唯一的骄傲。我自负的谦让、谨慎、顺从都是捏造的假装,事实上,我是个单凭知觉、感触而喜忧,像个盲人般在生活的可怜女人,不管知觉、感触是多么敏锐,但那还是属于动物的本能,与睿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实在是个愚蠢的白痴。
我错了!本来把自身的知觉想成是高尚的东西,将它误以为聪明,悄悄地宠爱自己。结果,我是个愚昧的笨女人。
“我想了很多,我是笨蛋。我打从心底疯了。”
“别太勉强,我明白。”他像是真的明白一样,以充满智慧的笑脸回答,“喂,轮到我们了。”
我被护士招去,进入诊疗室,解开腰带,然后露出肌肤,看着自己的乳房,我看到了石榴,比起眼前坐着的医师,站在后面观看的护士,更让我倍觉痛苦。我想医师是不会有人的感觉的。我连他的长相都已经记不清楚。医师也没有把我当作人看待,到处摸弄。
“是食物过敏。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医师以平静的语调这么说。
“会康复吗?”他替我问。
“会康复。”
我像呆坐在别的房子里一般听着。
“一个人抽抽噎噎地哭着很讨厌,实在看不下去了。”
“很快就会康复了。要打针喔!”医师站起身。
“是普通的病吗?”他问。
“是的。”
打完针,我们离开医院。
“手这边已经康复了。”在阳光下,我伸出双手,眺望着。
“高兴吗?”被他这么一问,我突然感到很难为情。
注释:
[1]《撒母耳记》是《圣经·旧约》的一卷书,分为上下两册,记载了以色列王国第一位国王扫罗和第二位国王大卫执政期间的故事。
[2]《撒母耳记下》第十三章里有提到“大卫的儿子押沙龙有一个美貌的妹子,名叫他玛,大卫的儿子暗嫩爱她”。后来他玛被暗嫩玷污抛弃。
[3]近卫文麿,由贵族院议长担任首相,推动东亚新秩序建设和新体制运动。战后因被指为战犯而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