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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房牵萝补(1)

在这种强为欢笑的空气中,大家谈些解闷的事情,也就很快混过了几小时。远远地听到“喔——喔——喔——”一阵鸡叫声,由夜空里传了来,仿佛还在听到与听不到之间。随了这以后,那鸡鸣声就慢慢移近,一直到了前面邻家有了一声鸡鸣,立刻这屋子角上,吴先生家里的雄鸡,也就突然“喔”的一声叫着。甄先生笑道:“今天晚上,我们算是熬过来了。可是白天再要下雨,那可是个麻烦。”李南泉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我们受难到了这程度,不再给我们什么难堪了。”吴春圃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话可难说。我们苦心,怎么个苦法?为谁苦心?要说受苦,那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财产。”李南泉笑道:“这倒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若不为自己生命财产吃苦,我们也就没得可以吃苦的了。人家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我们鸡鸣不睡,究意为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提出来了。大家倒是很默然一阵。甄先生很从容地在旁边插了一句话笑道:“我你是为什么鸡鸣不睡呢?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是为了屋漏。不过怎么屋漏到这种惨状,这原因就是太复杂了。”李南泉坐在方凳上,背靠了窗户台,微闭着眼睛养神。甄先生的话,他也是闭着眼睛听的,因为有很久的时间,不听到甄、吴二公说话,睁开眼睛来看时,见甄先生屋门口,一星火点,微微闪动着,可想到甄先生正在极力吸着烟,而默想着心事。屋角下的鸡,已经不啼了,“喔喔”的声音,又回到了远处,随着这声音,仍是清凉的晚风,吹拂在人身上。

李南泉道:“甄先生在想什么?烟吸得很用劲呀。”他答道:“我想到我那机关,和我那些同事。一次大轰炸之下,大家做鸟兽散,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我想天亮了,进城去看看,可是同时又顾虑到,若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警报,我应当到哪里去躲避。第一是重庆的路,我还是不大熟,哪里有洞子,哪个洞子坚厚,我还是茫然。第二是那洞子没有入洞证的人,可以进去吗?”李南泉道:“甄先生真是肯负责任又重道义的人。我也很有几个好朋友在城里,非常之惦念,也想去看看。我们估计一下时间和路程,一路去罢。”李太太隔了窗户,立刻接言道:“你去看看遭难的朋友,我们这个家连躲风雨的地方都没有了,谁来看我呀!”这句话,倒问得大家默然,这时,天色已是慢慢亮了,屋檐外一片暗空,已变成鱼肚色,只有几个大星点,零落着散布了。那鸡声又由远而近,唱到了村子里。同时,隔溪那条石板人行路上,有了脚步“扑扑”和箩担摇曳的“咿呀”声。随着,也有那低微的人语声,断续着传了过来。李南泉走向廊沿下,对着隔溪的地方看去,沿山岸一带,已在昏昏沉沉的曙色中。高大的山影,半截让云横锁着,那山上的树木和长草,被雨洗得湿淋淋的。山洪不曾流得干净,在山脉低洼的地方,坠下一条流水,那水像一条白龙,在绿色的草皮上弯曲着伸了身子,只管向下爬动着。那白龙的头,直到这山溪的高岸上,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水分了几十条白索,由人行路上的小桥下,又会合拢,像块白布悬了下来。

李南泉点点头,不觉赞叹道:“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李太太扣着胸襟上的纽扣,也由屋子里走出来,沉着脸道:“大清早的,我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家里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念诗呢。”李南泉道:“我们现在,差不多是丧家之犬了,只有清风明月不用一分钱买。我们也就是享受这一点清风明月,调剂调剂精神。若是这一点权利,我们都放弃了,我们还能享受什么呢?”李太太说了声“废话”,自向厨房里去了。李先生口里虽然这样很旷达地说了,回头一看,屋子门是昨天被震倒了,还不曾修复,屋子里满地堆着衣箱和行李卷。再看里面的屋子,屋顶上开着几片大天窗,透出了整片的青天,下面满地是泥浆,他摇了两摇头,叹着无声的气,向走廊屋檐下走了两步。这时看到那山溪里面,山洪已经完全退去,又露出了石头和黄泥的河床。满溪长的长短草,都被山洪冲刷过了,歪着向一面倒。河床中间,还流着一线清水,在长草和乱石中间,屈曲地向前流去,它发着潺潺的响声。李南泉对了那一线流泉行走,心里想着,可惜这一条山涧,非暴雨后不能有泉,不然的话,凭着这一弯流水,两丛翠竹,把这草屋修理得干干净净,也未尝不可以隐居在这里吃点粗茶淡饭,了此一生。想到这里,正有点悠然神往。后面王嫂叫起来道:“屋子里整得稀巴乱,朗个做,朗个做?”回头看时,见她手里拿了一把短扫帚,靠门框呆呆站住,没有了办法。同时,小孩子还在行李卷上打滚呢。

这种眼前的事实,比催租吏打断诗兴,还要难受。李南泉也只有呆望了屋子那些乱堆着的东西出神。王嫂向小孩子们笑道:“我的天爷,不闹了,要不要得?大人还不晓得今天在哪里落脚,小娃儿还要扯皮。”李南泉摇着头叹口气。就在这时,对面隔山溪的人行路上,一阵咬着舌尖的国语,由远而近地道:“那不是吹,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老早,我就买好了麦草,买好了石灰,就是泥瓦匠的定钱,我也付过了。这就叫未雨绸缪了。”看时,便是那石教授的太太。她穿了件旧拷绸的长衫,光着两只手臂,手里提了一只旧竹篮子,里面盛着泥瓦匠用的工具,脸上笑嘻嘻的,带了三分得意之色。奚太太对于这位好友,真是如响斯应,立刻跑到她的走廊檐下,伸起一个大拇指,笑道:“好的好的,老石是好的!你把他们吃饭的家伙拿来了,他就不敢不跟着你来了。”石太太笑道:“对于这些人,你就客气不得。”说着,将身子晃荡晃荡地过去了,约莫是相隔了五六十步路,一个赤着黄色上身的人,肩上搭了件灰色的白布褂子,慢慢拖着步子走上来,他穿了个蓝布短脚裤,腰带上挂了一支尺把长的旱烟袋杆。自然,照这里的习惯,是光了两只泥巴脚,但他的头上,裹着一条白布,作了个圈圈,将头顶心绕着。他走着路,两手互相拍着手臂道:“这位下江太太,硬是要不得,也不管人家得空不得空,提起篮子就走。别个包了十天的工,朗个好丢了不去?真是罗连,真是罗连!”

这是住在这村子南头的李瓦匠。村子里的零碎工作,差不多都是他承做,因此相熟的很多。李南泉立刻跑了两步,迎到路头上,将他拦住,笑道:“李老板,你也帮我一个忙罢,我的屋顶,整个儿开了天窗。”他不等李南泉说完,将头一摆道:“我不招闲,那是盖匠的事嘛!”李南泉笑道:“我知道是盖匠的事,难道这夹壁通了,房门倒了……”李瓦匠又一摆头道:“整门是木匠的事。”李南泉笑道:“李老板,我们总也是邻居,说话你怎么这样说。我知道那是盖匠和木匠的事,但是我包给你修理,请你和我代邀木匠、盖匠那总也可以。而且,我不惜费,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快点和我办理。”李瓦匠听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倒是一句听得入耳的话,两只胳膊互相抱着,他将手掌拍着光膀子,站住脚,隔了山溪,对李先生这屋子遥遥地看望着,因道:“你打算给好多钱?”李南泉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工料价钱,我也不知道修理这屋子要用多少工料,我怎么去估价呢?”李瓦匠又对着这破烂国难草屋子凝看了一看,因昂着他的头,有十来分钟说不出话来。李南泉在一旁偷眼看他,知道他是估计那个需索的数目,且不打断他的思索,只管望了他。他沉吟了一阵了,因道:“要二千个草,二百斤灰,十来个工,大概要一百五六十元钱。”李南泉笑道:“哈!一百五六十元钱?我半个月的薪水。”李瓦匠道:“我还没有到你屋子里去看,一百五六十元恐怕还不够咯。”说着,他提起赤脚就走,表示无商量之余地。

李南泉笑道:“李老板,不要走得这样快,有话我们慢慢商量。”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回转头来,答应了一声道:“啥子商量嘛?我还不得空咯。”李南泉站在行人路头上,不免呆了一阵。吴春圃先生打着呵欠,也慢慢儿走了过来。他先抬着头,对四周天空,看了一看,见蔚蓝的空间,只拖着几片蒙头纱似的白云。东方的太阳,已经出山,金黄色的日光,照在山头的湿草上,觉得山色格外的绿,山上长的松树和柏树,却格外的苍翠。那浅绿色的草丛上,簇拥着墨绿色的老树叶子,陪衬得非常的好看,因唱了句韵白道:“出得门来,好天气也。”李南泉笑道:“吴先生还是这样的高兴。”吴春圃道:“今天假如是不下雨的话,这样好的天气,屋子里漏的水,就一切都吹干了。凭了这一天的工夫,总可以把盖匠找到,今天晚上,可以不必在走廊熬上一宿了。”李南泉道:“我们说办就办,现在那位彭盖匠,还没有出去作工,我们就同路去,找他一趟,你看如何?”吴春圃道:“好的,熬了一宿,睡意昏昏,在山径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说着,他又打了个呵欠。李南泉道:“难道一晚上,你都没有闭上眼睛吗?”吴春圃道:“坐着睡了一宿。我睡眠绝对不能将就,非得躺着舒舒服服地睡下不可!把早饭吃过,我就睡他十小时。”正说着,他忽然一转话锋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说着,他将手一指道:“彭盖匠来了。”这位彭老板身上穿了件齐平膝盖的蓝布褂子。左破一片,右破一片,像是挂穗子似的,随风飘飘,他光着两只黄脚杆,好像缚了两块石头似的那样开步。

他不像其他本地朋友是头上包着一块白布的,而换了一条格子布的头圈。在黄蜡型的面孔上,蓄了一丛山羊胡子,让他穿起印度装束来,一定像是一位友邦驻中国代表。李先生为了拉拢交情,老远地向他点着头叫了一声“彭老板”,他点着头道:“李先生早!昨天这山旮旯里遭了。”李南泉道:“可不是。这屋子没有了顶,我正想找你帮忙哩!”彭老板走到面前站住,像那位李瓦匠一样站定了,遥遥向那幢破茅屋张望了一下,点点头道:“恼火得很!”吴春圃道:“昨晚上让大雨冲洗着屋子,我们一宿全没有睡。你来和我们补补罢。”彭盖匠摇摇头道:“拿啥子盖嘛?没得草。”吴春圃指着山上道:“这满山都是草,没有盖屋顶的?”彭盖匠道:“我怕不晓得?昨日落了那场大雨,草梢上都是湿的,朗个去割?就是去割,割下来的草,总要晒个十天半个月,割了草立刻就可以盖房子,没得朗个撇脱!”李南泉听说,心里一想,这家伙一棍子打个不粘,不能和他作什么理论的,便笑道:“这些困难,我们都知道,不过彭老板作此项手艺多年,没有办法之中,你也会想到办法的,我这里先送你二十元作为买山草的定钱,以后,该给多少工料,我们就给多少工料,请你算一会儿,我回家拿钱去。”彭老板道:“大家都是邻居嘛,钱倒是不忙。”他说是这样说了,可是并不走开,依然站在路头上等着。李先生一口气跑了回来,就塞了二十元钞票到他手上去。他懒洋洋地伸手将钞票接了过去,并不作声,只是略看了一眼。

吴春圃道:“彭老板,可以答应我们的要求吗?”他伸手一摸山羊胡子,冷冷笑道:“啥子要求嘛?我作活路,还不是应当。”李南泉觉得他接了钱,已是另一个说法,便问道:“那末,彭老板哪天上工呢?”彭老板又一摸胡子道:“这几天不得空咯!”吴春圃将脸色正了道:“你这就不对了,我们若不是急了,怎么会在大路上把你拦着,又先付你钱?你还说这几天不得空,若是雨下来了……”彭盖匠不等他说完,就把手上捏的二十元钞票塞到李南泉面前,也沉着脸道:“钱还在这里,你拿回去。”李南泉将手推着,笑道:“何必何必!彭老板,我们前前后后,也作了三四年邻居,就算我不付定钱,约你帮一个忙,你也不好意思拒绝我。就是彭老板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只要我姓李的可以帮到忙,我无不尽力,我们住在这一条山沟里,总有互助的时候。彭老板,你说是不是?”他将那钞票又收回去了,手一摸山羊胡子,笑道:“这句话,我倒是听得进咯。我晓得你们屋顶垮了怕漏,你没有打听有几百幢草屋子都垮了吗?别个不是一样心焦?”李南泉又在身上摸出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他手上,笑道:“这个不算工,也不算料,我送你吃酒,无论如何,务必请你在今天找点草来,给我把那两个大天窗盖上。其他的小漏,你没有丁夫,就是再等一两天,也没有关系。”他又接了五元钱,在那山羊胡子的乱毛丛中,倒是张着嘴笑了一笑,因道:“我并不是说钱的话,工夫硬是不好抽咯。”说着,他就做了个沉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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