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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上帝(1)

李南泉有个平常人所没有的嗜好,他喜欢看那人与人之间的交涉和动作。这些动作,储存在脑子里,是写剧本写小品的很好资料。刚才奚氏夫妇过去的一幕,他看来,就不少是蓝本。心里正在默念着呢,不料石家义父义女,又表演这一幕。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石正山对于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点感觉,因向他笑道:“为了敬平兄的事,脸也不曾洗,我就跑出来了。他们这一幕戏,恐怕要闹到汽车站上,我可不帮同演出,引着大家来看热闹。小青,回去弄水洗脸罢。”他说着话,首先向家里走去。这位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树下,依然不肯走去。抬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将伸出来的小树枝攀住,右手扯着树叶子。但是她的眼睛却不望着树叶子,抬起头来,只管是向山顶上出神。李南泉和她的距离,约莫是一丈远,若是不和人家打个招呼,就这样走开,显着是太冷淡一点,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这样早。”她这才回过头来,因道:“可不是,这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个。有什么法子,不起早,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不做完,也没有别人替你做,留到明天还是你来做。”李南泉道:“大长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觉。”小青将手扯的树枝放出去叹了口气,接着又摇了几摇头。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劳。”小青道:“什么能者多劳,牛马罢了。”

李南泉不能想象到她对义父义母,突然会起着这样明显的反抗。对于年轻的女孩子,说话不能太露骨,所以还用话去安慰她。又不料她对“能者多劳”四个字,一听就能理解。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念了几年书?”她笑道:“我念什么书,不过在家里跟着认识几个字。”李南泉道:“跟谁认识的字?是你父亲呢?还是你母亲呢?”小青红着脸道:“是这样叫着罢了,他们也生我不出来。”这话说得是更明显了。她简直不承认她义女的身份了。正想跟着向下还问两旬,石太太却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现,高声叫着小青。她突然一抽身,大声答应了“来了”两个字。她一面向家里走,一面却轻轻地叽咕着:“一下也不让我得闲。什么女权运动,自己把人当牛马,那就糊涂了。”李南泉站在路上,发呆了一会,心想,接着这又是一幕悲喜剧了。李太太手提着一个竹制菜篮子,里面放着两个玻璃瓶子,就向这里走。她赤着脚,穿了鞋子,头发归理清顺了,脸上却是黄黄的,身上穿的那件浅蓝布长衫,下摆还有两个纽袢未扣。她走过来,李先生笑道:“刚起来你又打算自己去买菜?算了,来回好几里路,纵然买得适口些,也得不偿失。”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没什么事,只当是散步。你不是也在这里散步吗?”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因道:“这里不是有一台戏正上演着吗!我也可以借了这个缘故到车站上去看看这台戏。”

李南泉道:“我想不会吧?她自命为家庭大学校长,难道还能够把这桃色新闻弄到众目昭彰的长途汽车站去?”李太太笑道:“惟其这样那才算是新闻了,回头听我的报告罢。”说着,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今日天气好,几天的阴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潮湿,趁了这个好天气,拿出来晒上一晒。于是李先生立刻回家,集合了佣人和小孩子,将细软东西,用竹椅木板架着,放到屋檐外来铺设,费了大半小时的工夫,算是布置停当。李先生口衔一支烟卷,站在走廊下休息,带着守着这业已破旧、而又无力再制的东西。就在这时,奚家两个男小孩,在对面山路提快了步子,向家里奔走。李南泉问道:“怎么着,又挂了球了?”那个大些的孩子,抬起手来,在空中摇了两下。李先生知道不是警报,就料着是奚氏夫妇问的问题,增加了严重性。随着向奚家屋子看去,见大孩子将脸盆脚盆,陆续盛了几盆水放在屋檐下;小男孩却端了两把竹椅子放在到他们家的小木桥上,把行路堵塞。这是什么意思?李先生看到这情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们家的女佣工周嫂,就由屋子叫了出来道:“该歪?硬是笑人。你爸爸和你妈妈是割孽嘛,说的话吓吓人出出气嘛?你留下一盆洗脚水救火,算啥子哟!”这位女佣工五十上下年纪,蓬了一头半白头发,鸭踩水似的颠跛着两只解放脚,将破蓝布褂的大襟掀起,只是去擦洗衣盆里取出来的一双湿手。

李南泉道:“什么意思?救火?”周嫂道:“说的是!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先生气不过,说是要放一把火,把这草屋子烧了,说是大家活不成。先生是一句话,那倒罢了。太太比先生的气还要大,硬是到香烛铺里去买了香烛、纸钱,预备回家来放火。”李南泉打个“哈哈”道:“买香烛钱纸,回来放火,有这样的事?擦一根火柴,向草屋檐下一点,就把房子烧着了,何必还要买香烛钱纸?”周嫂将手向山径的来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带着回来了?”李南泉看时,自己太太在后,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纸钱,中间夹着一束佛香和一对大红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李南泉这就很觉得奇怪,夫妇吵架之后,为什么带了这敬鬼的东西回来?正注视着她的行动,他家两个孩子,跳着脚,连连摇着手道:“妈妈,不要放火,不要放火。”奚太太道:“胡闹,我放什么火?你不知道法律吗?放火是像杀人一样犯罪,要拿去枪毙的。”她说话时,已改了以前那种泼辣的态度,从容举着步子,到了小桥上。看到拦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纸钱香烛放到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们孩子求求神,也许你们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里也就风平浪静了。”李南泉这才明白,家庭大学校长已经在开倒车。这当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进了屋子,就跟了进屋,笑问道:“隔壁大学校长,要敬什么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菩萨是不需要纸钱的。你爱打听戏剧性的新闻,你就往后瞧罢。”李南泉笑道:“这里还会含有什么神秘吗?这倒是我想不出来的。”李太太笑道:“说破了就没有味了。”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这样说着,他更感到兴趣,不时注意着奚家的行为。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家屋檐以外,向东北摆着一张茶几,将一个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当了香炉、烛台,将一对红蜡烛和几根佛香,都插在瓜上。瓜后放着三个大瓷盘,分放着一块熟肉,一只熟子鸡,一条小咸鱼,这是三牲的意思了。奚太太站在茶几旁边,口中念念有词,陆续将纸钱放在烛火上点着,放在前面焚化。口里叫道:“你们都来,向东北地方,望空鞠躬。”她的两个男孩子,有点莫名其妙,只是遥遥站在茶几后方,不肯移动。她有一位十六岁的大小姐,名叫赛维。这也是奚太太向人注解过的,意思是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她倒是站在母亲的一条战线上的,料着母亲这样敬神敬鬼,一定有个大原因存在。母亲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势是非常之恭敬而严肃。她事先就预备好了,上身穿着学校里的草绿色制服,下面系着青布短裙子。这时垂直了两手站得笔直,然后弯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而且先后三次。她行完了礼,奚太太又向两个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礼了,你们为什么不来?行完了礼,我煮着这鸡和肉给你们做晚饭菜,让你们吃了,家庭和睦长命百岁。”那两个家庭大学学生听说有鸡有肉吃,这才走过来,对着大倭瓜胡乱鞠躬一阵。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么不便,就走向前两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奚太太蹲在地上,将一根木棍子,拨着焚火的纸钱,倒是很诚敬的样子,偶然一抬头,看见李先生那样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觉得我今天烧纸是太早了一点吧?到七月半还有几天呢。我不是为了这个事。”李南泉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会偶然的。”他这样交代过一句话,也就完了。天色已是渐渐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凉。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纵横交叉。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烟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心里想着,这道天河,家乡也是照样看得见,不知道家乡人,在这天河影下作些什么感想?他正是这样出神,一阵拖鞋踢踏声,远远地告诉人们,是奚太太来了。李先生对于焚烧纸钱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兴趣。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现在清闲过来了,在这里坐着摆一摆龙门阵罢。”奚太太先叹了口气道:“谈话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只是说了之后,又要添上我一肚皮闷气,那让我怎么办呢?我们谈一点别的,不要谈我家的故事罢。”她说着话,在椅凳子空档里挤了过来,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张小矮凳子上坐着。她先问道:“李先生,你看鬼这东西,宇宙里到底是有没有?据我看来,一定是有的,你说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对的,我考虑的多了。”

李南泉道:“鬼这个东西,穷竟有无,我的知识,还不够来答复。不过奚太太每做一件事,都是给家庭和社会作模范的,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义,你可以告诉我吗?”奚太太说:“你就猜猜吧。”李南泉道:“反正无事,我们就猜猜罢。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若说不是祭鬼,这当然不是供上帝。”奚太太笑道:“那说得太远了,哪里有用香烛纸钱去敬奉上帝的?”李南泉道:“用纸钱敬奉上帝的事,虽然没有,可是用香烛三牲敬奉上帝的事,却是有之。当年太平天国,每逢礼拜日讲道理之先,就有这么一套敬奉上帝的事。”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真是多见多闻。这样的事,你都可以找出前例来。不过我实不是敬上帝。”李太太在一旁坐着,便插嘴道:“那末,你是敬什么佛菩萨?”奚太太道:“不,佛菩萨他也不要钱,而且也不吃荤。”李南泉道:“这就奇了,难道你相信什么《玉匣记》?那书上面倒是告诉人某日某时,朝着什么方向送鬼的。”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阵,却没有把话向下说。李南泉道:“在西洋科学发达的国家也不能肯定地作无鬼论,至少这东西是个未知数。在没有损害精神的情形下,就承认有鬼,也没有多大关系。”奚太太听了这个说法,在星光中连连拍了几下手笑道:“李先生的见解,往往和我不谋而合,我就是你说的这个看法。宇宙是太神秘了,我们能知道多少?鬼这东西,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有,但也没有科学方法证明他没有。我就是在这种心理下烧香、化纸的。”李太太道:“那末,有个对象了,这鬼是谁?”

李南泉笑道:“这两个大前提,经解释,很清楚了。现在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这是什么鬼?”奚太太还是嘻嘻地笑着,没有说出来。李太太笑道:“我想起了一个典故。那《双摇会》戏里两个花旦,摇骰子的时候,她们曾静默合掌祷告,据说是祷告马王菩萨。马王爷有三只眼,中间那只眼,他就是观察妇女问题的。”李南泉哈哈大笑,连说“岂有此理?”奚太太对于京戏,是绝对的外行,什么叫《双摇会》她也不懂;马王爷这话,她更不明白了,便道:“李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大笑,我倒有些不明白。”他道:“她说的那个菩萨,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她引的典故,倒十分恰当。”奚太太道:“那不见得会恰当吧?我敬的这个鬼,并非外人。”李南泉道:“哦!你是供祖先。”奚太太道:“至多我们是平等的,她也不能作我的祖先吧?”李南泉道:“平等的,是男人是女人?”奚太太道:“是女人,仅仅是年岁比我大一点。其余,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至于孩子们祭祭她,那倒无所谓。”李南泉听了这话,就猜中了十之六七,突然坐了起来,将手拍着腿道:“假如我们作有鬼论的话,这是不可胡闹的。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不说别的,只凭奚太太这样年轻漂亮,你祭她,她不来便罢,她若来了,看到你这样子就要作祟。我们住在这深山大谷里,这是闹着玩的吗?你看那纸钱灰还在烧着,也许那女鬼,现时正在那山沟里深草丛中坐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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