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月下旬将尽之时,彤云密布,星斗无光,站在城墙上,向远处张望,黑越越地目中无物。倒是附郊东西北三面,都有火光照耀。暗空里,红光透出了城外街巷人家的影子,红光下鼓鸣马嘶牵连不断。
二更将近,李纲却着旗牌来传何灌到中军帐叙话,并着鲁智深弟兄六人,一同前去。七人进得箭楼,见站班将弁,手持兵刃,挺胸直立,毫无倦容。正中公案上,燃着手臂粗也似两只红烛。李纲端正的坐了,执笔批阅文卷。见七人分排站了参谒,便放下笔来,略起了一起身。因问何灌道:“城下火光人声,终夜纷扰,将军知道是何意思吗?”何灌道:“必是金兵连夜调度,预备明日攻城。”李纲颜色正了一正道:“金人将傲兵骄,目中无人。他到了郊外,本可立刻攻城,只是斡离不那厮多少还有三分戒心,见我在城垣上布下了守备,就在牟驼岗先驻一日,看我城中动静。到了晚上,他必已探得明白,四处勤王之师未到,又知道本部堂是个文人,不省得军事,所以到了这时,反大意起来,趁此他们骄气正盛,部署未周之际,应当先杀他个措手不及。我想就着将军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即刻下城,然后我再调三千禁卫军接济你。”何灌躬身道:“末将早已想之烂熟,此次缒城出去杀贼,胜则打通西南两门,以待援兵到来,在城外找个立脚点,和城内先立一点犄角之势。不胜,这一千五百人,只有全部殉国,决不望城内开门,放我等回来。相公明鉴,那金乒若看见城门开了,如何不跟在后面杀进来。相公意旨,只是要末将和这一千五百人挫折金人锐气,至多是牵制他兵力,并不能靠这一千五百的区区步兵,杀退十万胡骑。恁地时,再着三千禁卫军下去,也无非如此。假使城外立脚不住,却不又白白葬送了三千兵力?城中精锐之师不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却是应当爱惜这点兵力。”李纲道:“本部堂恁不省得,只是让你一千五百人缒城出去孤军奋战,益发危险得紧。”鲁智深便向前一步,躬身道:“上禀相公。这一千五百人有了缒城杀贼的意思之后,就没一个打算生还。好比用香饵去钓鱼,要钓到鱼,就休想拿回香饵。恁地时,自是越把香饵撒少些越好。何况这一千五百名步兵之外,今晚上又来了五百市民,他们除了引导官兵穿街过巷之外,也可以帮同官兵作战。金兵来此,人地生疏,我等出城之后,出击就分路厮杀,退守就分藏在街巷人家里,有了两千军民,也是够骚扰得贼兵头晕目眩。城中守城兵力,却是削弱不得。”李纲手摸髭须点头道:“如此自然是好,这却难为了你们。本部堂倒想起一辈古人来了。以前汉朝李陵提步卒五千人,深入沙漠,与十万匈奴之师作战,其始未尝不是一条汉子,到了后来矢尽援绝,却降了胡人。”何灌高声道:“末将不才,纵然有始无终,这南道总管下六位将军,或已出家,或已经商,他们自愿从新入伍杀贼,怎肯作个半截汉子,怕死时,他等不来投效,又谁去勒逼他?何况末将背城作战,那和远入异域,全般不同,休道城中还可以接济,便接济不得时,末将出城突袭金人,是短兵相接作巷战,用不着弓矢。就无所谓矢尽。若说粮食,这城外人民匆促逃走,只携带了少许细软去,食物绝无法搬运,这二千人的饮食,随时可在街巷民家采办,却也不会困顿到李陵进退不能那般地步。”李纲听了,不住微微点首。因道:“虽是你等忠勇过分,本部堂在这城上,也不能让你们孤军力战。但须你们明天与金兵厮拼一日不得放松,到了明日晚上,或者缒兵增援,或者将你等调守南郊,那时我再作处置。我自随时派人缒城出去,传达命令。若阻碍得金兵迟一两日攻城,等勤王兵马到了,你们便是捍卫社稷第一大功。”何灌道:“相公如此期望,末将不战到日落西天,死也不敢死。”李纲向史进等道:“你等都听明白了这言语?”大家齐声道:“听明白了。”李纲道:“好!你等皆是百战勇士,一定不负我的期望。现今已到亥初,你等可以退去,稍事休歇,子初用饭,丑末缒城,那时,我自来相送。”何灌等唱喏告退,李纲又站起身来,以示敬重他们的忠勇。何灌到了外面,就在灯笼下,取出一幅东京地图,挂在箭亭子墙上,孙宏、张三、李四和鲁智深等,齐站在墙根下,向地图张望,就向着地图,讲解了作战之法。便约定了将一千五百步兵,分作四股,左右中三路,各配派三百步兵,配合一百名市民。步兵作战,市民只须在前引路,在后擂鼓呐喊助威。其余二百步兵,二百市民,放在后面,随时接济,并传递城上放下来将令。九个投效首领,鲁智深、史进派在中路,张青、孙二娘、张三派在右路,戴宗、曹正、李四派在左路,孙宏着在后路,计划立脚地点,采集粮食。分派定了,时交三鼓,二千军民,便在城墙上,风霜之下,用过战饭。大家结束停当,拿了武器在手,预备缒城。箭楼外一簇灯光涌出,李纲带了随从,便又亲来劳军。这二千人挨排儿站在城垛边,李纲命面前随从多人,高举灯火,便挨了人一一道劳。到了那五百市民面前,又着实奖慰了一番。大家见他偌大官职,昼夜操劳,众百姓也纷纷向他唱喏。
这时城外几处火光,略觉低弱些,喧嚣的声音,也渐渐沉下去。料得金人纷扰了半夜,这时却也该少歇。他回头看到,何灌站在身边,便道:“这已到了时候,便可缒城。”他躬声称是,着侍从吹了两声忽哨,立刻城上灯火,一齐熄灭。墙垛上预备好了的千百条绳索,都由垛口上垂下。二千名军民,各在暗中抓了一条绳子,沿着城墙溜了下去。人都下来之后,城上又将绳索吊下来十余架木料编扎的木筏,兵士们将筏抬到城濠里,配有现成的竹竿,将人陆续渡过濠那边。待得军民登岸之后,何灌令人留下一架木筏,藏在岸沿下,其余的都扯上岸来,架空在一处支起,下面塞些引火之物,点着一把火?将木筏都烧了,恁地时,正是告诉了众人,除了还有一架木筏,还可渡几个人探候城中消息外,大家都无回城之望了。这正是项羽破釜沉舟之意。这己到了四鼓之后,天空益发昏黑,夜风拂面,冷气砭骨。大家离开城濠,顺了街道,向北进行。那东京城外百姓,本是逃避一空。到这一夜,一些火光也无,街巷中鸡犬,多被金兵残杀,也不听到一息响动。众人虽是鱼贯摸索了走,自有孙宏等指导路迳,却也不忧错误。到了预先择好的地带,便将全队分开。鲁智深依然穿了他的僧衣,手握镔铁禅杖,杂在中路军队前进。约莫半里路光景,却见前面火光照耀,映出了街道轮廊,仔细探望,有十几具灯笼,挂在人家屋檐下。另外一丛火光,却隔了屋脊。何灌着两个市民来问,知道前面是白马寺,必是金兵前哨,在这庙里盘踞。何灌将这庙前后地形问得详细了,便将四百人再分着两批,鲁智深、史进带一百五十名步兵,五十名市民,由附近小巷抄到庙后,攻打后门。到后门时,敲起号炮,这里便攻庙前门,杀到庙后殿塔前会合。
鲁、史两人引了二百军民悄悄走到庙后,这里并无灯火,却是那前殿火焰射入暗空,一片红色,倒映出了这庙后一道矮院墙。拥出了一些冬枯的树木。墙旁有一耳门,已是关闭了。早有几个市民相叠着搭起人牌坊,送两个人跳进墙去。开了后门,步兵在身上掏出火炮,点了引信,向天空抛出。立刻听到庙前哄咚咚鼓声大作。潮涌般的大众呐喊。鲁智深手挥禅杖,抢先打进庙去。史进领了众人紧紧在后跟随,这里盘踞的金兵。听到前后门杀声同起,料是宋军夹攻,他们路迳不熟,却只有向大门外出迎接着厮杀。鲁智深迳直奔到后殿,也不见个金兵影子。火光之下,见殿院落里凌空立着个塔影,正是何灌约着会师的地方,又不便违背了将令,再向前追去,立在殿前台阶上,持禅杖顿着石板,大吼起来。史进手使镔铁棍,奔到面前,问道:“金兵却怎不向后接杀?你听,这喊杀声,只在庙门口,我等益发再追上去。”鲁智未曾答言,那金兵却如打碎了蜂窠也似,突然分散了满庙,向里回奔。鲁智深挥起禅杖,跳进人丛,指东打西,金兵满地瓜滚。史进率领二百名军民,列阵在殿前大院落里,拦着金兵退路,撞上前来的,自使着各人手上武器,挨排的砍杀。这金兵里面虽也有率领着的将官。他们在这围城外骚扰了一日夜,实在不曾想到这般时候,城里会派兵出战,纷乱中应战,先吃了几分亏,加之这队进袭军民,都是奋勇舍命杀来的,锐不可当。转眼何灌由大门口杀了进来,两下里夹击,瓮中捉鳖也似,片刻工夫,就把金乒斩尽杀绝。鲁智深手扶了禅杖站在大院中心,回头向四边看看,看七横八竖,满地都是金兵尸体,呼喝着道:“这些胡狗,太不经厮杀,只这片时工夫,都杀个干净。”那何灌手使了狼牙棒扛在肩上,缓步踱到鲁智深面前,笑道:“师兄你休焦急,天色方是朦朦发亮,今日还有一天的厮杀呢。”鲁智深抬头看看,天上只剩着三两颗星点,青天成了鱼肚色,霜寒扑面,风过有声。随了这风尾,带来一阵角声,史进在旁插言道:“必是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厮杀声,开了援兵前来。”鲁智深道:“天色不曾大亮,他们来了,正好中我埋伏。”一语提醒了何灌,便道:“破众我寡,这里宽敞,如何可以和他厮杀,刚才经过的那丁字街头,四周巷道很多,正好和左右两路相接。”说着,吹起一阵忽哨,向大众打了个暗号,于是领起这四百军民,立刻回到丁字路口,在两旁巷道里民家隐伏了。
离此约十里路的金兵大营,听了这里喊杀声起,便疑宋军出城迎战。也立刻戒备起来,及之继续得着探马飞报,先锋队一部己被宋军围困。那金兵元帅斡离不,本打算午刻攻城,这时赶紧发动全体人马不及,却只急调了三千骑兵,派两员大将,先挡住头阵。在金兵鼓角声里,三千骑一阵风似到了白马寺看时,街上除横倒些金兵死尸而外,却不见到宋军。这时,天色己可分出空中楼阁。远远看看东京城墙上,遍插旌旗,并不像有大军出城模样。这两员金将,为了要看虚实,便打算领了队伍,直到城濠边去。那马蹄成万,踏着街面,如何不响?埋伏在丁宇街上的军马,早派人爬上房屋,隐藏在椽瓦下,向街上探望。只看到金兵有一半人过,便在屋上放起信炮。伏兵听到,每二三十人一股,由民家四处八方抢杀出来。那百名市民,有的擂鼓呐喊,有的隐伏在街屋上,将瓦石砸打金兵。金兵在大街上,也只可以数骑并行,已是兜转不得,若杀进窄巷里,便是一骑马也不如步战方便。因之他们只在大街上接杀,却不向旁边窄巷里追赶。宋军胜了,短兵器砍搠马腹马脚,只管排次的将金兵斩杀在马下。宋军支持不住时,退入僻巷里,却好喘息。那何灌首先杀出来,将三千金骑截成两段,见过去的金兵,抢着回头,十分纷乱,于是一手拿了钢鞭,一手拿了砍刀,大吼一声。站在自率的一批军民前头,跃入金兵丛里,刀砍马腿,鞭打金兵。一道黄光,一道白光,上下飞舞。军民看到何制使也这般奋勇,便紧随在后面,也杀入金兵队里去。鲁智深、史进两人各带三五十个步兵,在金兵丛里,杀进杀出。约莫厮杀了一顿饭时,金兵马队已冲到一处,一个耳带大金环的金将,自挥了长矛,押住阵脚,向北抢路。街道狭窄,马拥挤在一堆,一马被刀砍倒,众马就互相践踏,那阵势越发纷乱。那金将在后,退不出去,见何灌穿了紫甲,一刀一鞭,四处砍杀,料是一员大将,益发掉转马头来,挺矛直刺何灌。何灌见马已到面前,料躲不过。将身向地一滚,滚到马腹下,飞起一鞭,将金将打落马下,又是一刀,砍了那金将首级。鲁智深在左,挥起禅杖,史进在右,挥起铁棍,将金骑队里来抢尸体的,又打翻几十个。金兵群龙无首,呼啸着像决堤一般的溃走。何灌挽了那金将首级的头发,向鲁、史两人道:“不知此贼叫甚名字,你看这耳朵上,戴了这大金环,决是一员大将。这些骑兵总有一半溃退回去,料得必来报仇,我们益发怒恼他一下。”于是着人把自己旗号扯出,将这首级悬在旗杆上,把旗子插在白马庙门前。一面派人通知左右两路埋伏军队,依计行事。自己带了百余名步兵,由大街东边,打通人家门壁前进。
史进带百余名步兵,由大街西边打通人家门壁,逢街穿街,逢巷穿巷。鲁智深依然守住丁字街口,只数十人搬运木料石块填塞了街路。部署完毕,金兵鼓角齐鸣,一路放箭,射将前来。鲁智深带了众人,闪藏在木石堆下,见金兵换了战法,全是轻装步兵在前,马队弓箭手在后,步马夹杂,且战且进。看来,后路路绎不断,料是来人不少。便带了众人,悄悄后退。看到迫近城濠,那在后接应的孙宏,早已得了将令。在街左右放出了两把火头。这里火起,只是两丛青烟。金兵之后,却有无数火头,借了西北风势,向下风头的金兵烧将来。金兵见后路有火,只好二次回奔,这边无数信炮放上天去,左右两路埋伏的步兵,一齐向丁字街口杀出。鲁智深回头杀来,首先带过戴宗,曹正。戴宗叫道:“师兄,不可穷追,我们那路,也有金兵。”鲁智深手握了禅杖。正待说话,只见孙二娘手使两把日月刀,发髻也散了,有一绺披在肩上,喘着气跑了来。鲁智深吃惊道:“大嫂却怎凭地狼狈?”孙二娘道:“今天早上,那路有几股金贼散兵,无非是掳却财物的,我等一赶就跑了。适才接得何制使将令,让我们策应中路,向北冲杀,绕过这里街口。那知金兵也是分了无数小股,由各街各巷冲来。我和大郎杀出七八条巷口,刚才被一大股金兵马队将我们冲散。待要杀回去,又怕这里得不着消息。”鲁智深道:“离这里约莫多少路?”孙二娘道:“不过三四条巷子。”鲁智深道:“戴兄且在这街口守侯些时,我去接了张青出来。”李四由人丛里迎出来道:“引导路迳,须是小人一路前去。”鲁智深道:“也好。”便带了三十名步兵,与孙二娘奔向右路。只穿过两条巷子,便听到喊杀声。李四端详了一会,在一所大户人家门首,撞开门前去。穿过这户人家便听到喊声在院墙外。鲁智深将禅杖在地面微点一下,纵身一跃上了墙头。见张青、张三守在一条巷子中心,东头一群金兵,挺了枪刀,拦着去路。于是大喝一声,奔到金兵面前,将禅杖舞动得雨点也似,把金兵打出巷口。正待追出巷口时,后面喊杀之声又起。回头看时,又有二三百金兵,峰拥了进来,直逼到张青夫妻面前去。张青手扶了一柄弯刀,正喘息着转不过气来,见金兵进了巷子,两脚一顿,手挺起刀来向前砍去,早有两个金兵应手倒下。孙二娘舞动双刀也前去助战,谁知这批金兵,竞不像他股,两下一交手,回身使走。张青夫妇同时追去,金兵早已逃出巷口。他们走后,却有十几张弓,在巷口上拥出,嗖嗖的发出了十几条箭。张青不曾提防,早中两箭,翻身倒地。孙二娘肩上,虽也中了一箭,却不理会,飞步奔到巷口,把那十几个放箭的金兵,一齐砍倒。其中有个耳戴银环的金将,见孙二娘一只手垂下不能动,兀自一只提刀厮杀,却由巷外端了长矛,向孙二娘胸膛直刺过来。矛头不曾沾人,半空里一条禅杖飞到,将那金将打落一边。鲁智深见顷刻之间,伤了两位兄弟,对那股金兵,又狂搠一阵。战剩的三百余军民,也齐齐的呐喊,奔出巷来追杀。鲁智深惦记了丁字街口的守军,不敢穷追,只好收了禅杖,回到巷子里来,再看张青,却已流着他最后那滩血了。孙二娘满身血迹,坐在地下,斜靠了墙,动弹不得。望了张青尸体,不觉洒下几点泪来。因道:“大郎英灵不远,等奴一等。”说时,便拿起手上刀来要自刎。鲁智深伸出禅杖,只一挑,将刀挑开丈来远。因道:“你忙甚的!有口气还留着这条身子多杀几个金狗,你且随了张兄遗体,在这民房里将息片时。我着几个百姓,留在这里,抬了你走。”孙二娘扶了墙,慢慢站起来,因道:“师兄,这番巷战,敌多我少,各人自顾不得,如何抬了我这重伤人满街巷厮杀。奴有两口刀在手边,随时可了,你自去接应厮杀,我把大郎尸体,在这民间院落里暂时掩盖了。将息得身体好些,我再怍理会。”智深道:“也好。”于是就着李四和几个民兵,在破墙洞里,将张青抬进人家院落。孙二娘也扶墙走入来。因道:“师兄,你自去,休管奴,奴不死定可逃出重围。”智深道:“大嫂,洒家真个能丢下你在这里?”孙二娘道:“兀的不是喊杀声来也?”智深一听,果然喊杀之声,又风卷了来。他想着丁字街情形要紧,未能两处兼顾。只得向孙二娘道了声:“大嫂保重,洒瘃再来看你。”言毕,二次领了民兵,向外杀回。
那时,烟焰弥漫,上风头几处火势正大。何灌、史进带了四五百人,在街尘烟尘里回转来。鲁智深见所有军民,都衣甲歪斜,鼻息紧促,谅是苦战了来,便问何灌道:“正路还有金兵也无?”何灌道:“刚才来的那拨金兵,我们在焰火里几次截杀,十停倒了结他七八停。叵耐斡离不这贼,要以多取胜,现在又陆续派了骑兵,分着许多路来寻找我们厮杀。我想,我们是牵制之兵,厮杀得越久越好,我在前面和金兵匆匆交战了两次,便由小路旁过这里来。金兵大股,被火头拦住了,大家尚幸无恙。”鲁智深道:“张青殉难了。他浑家受着重伤在民家将息。”何灌点头叹息。这时,孙宏带了后路接应市民,挑了十几桶粟米粥,又是几担碗勺,由烟丛中匆匆跑了来。见了何灌唱喏道:“制使相公和各位将军苦战了半日,必是饥渴。小人在民家搜了些粟米……”何灌连声道好。便将面前军民分作两拨。一拨警戒在三处街口,一拨站在街上风烟下吃粥。一拨吃过,换了第二拨来吃。
还不到一半时,前面角声突起,金兵又己冲来。何灌将鞭插在地上,将刀悬在腰间,用葫芦瓢滔了大半瓢粥站着吃。听得角声,将瓢一丢,拔刀挥鞭,向前迎杀出去。这次金兵又换了个阵势,每一员金将,率领二三十人作一拨,一拨后面跟着一拨。何灌初时未看到这是何种战法,跳到那金将面前,只一鞭便将他打在地上。紧随在他后面的军民,抢上去将金兵一阵砍杀,那一拨恰不曾逃走一个。但是金兵第二三拨,由两员金将率领,共约五六十人,又蜂拥而上。鲁智深在阵后,那里忍耐得住?飞起禅杖,直奔到队伍前面,旋风也似,将那员金将围在铁杖影里。只听他大声喝一个着字,已把那金将打落在地。不过这时中外两军,混杀在一团,金兵第四五拨生力军又当鲁智深逼住那员金将,却让旁边的金兵刺了一枪。他见流血沾湿了鞋袜,只好跳出圈子去,退后几十步。立刻撕了一片衣襟将腿伤裹住。只在这时,金兵折损了几十人,他第六拨又抢了上前。鲁智深正待挥动禅仗,史进挺起铁棒,喝道:“师兄少歇。”说着,已跳入了人丛。何灌被一群金兵围着,正杀得吃力。史进就地半滚半跳,自斜刺里直扑向前。看到和何灌对阵的,又是一员金环大将,这如何肯放松了这人。那铁棍作了个大壁柴式,向他头上劈下去。他虽将身子闪躲起来,却已中在肩上。因来势过猛,那人不得不身子一偏,何灌趁此机会。手起刀落,将金将斜砍地上。金兵见又伤了一员大将,这才向后退了百十步。何灌战得周身汗如雨下,看看随战步兵,已折了一半有余,便不敢追赶,也向后略退几步。抬头看看天上日影,还不过将到午牌时分。便招招手将鲁智深等引到一处。因低声道:“金兵现在倚恃他的人多,用车轮战来困我。我等久守此地,必同归于尽。便请鲁师傅,曹将军转向西路,戴、史两将军转向东路。只管远处放火,近处呐喊,让金兵四处顾虑,不敢攻城。我还死守在这里,各位休为我担忧。快去快去!”所言未了,那正面退后一武的金兵,又鼓噪进攻,同时,丁字街东西两头,也喊声大作,戴宗、鲁智深也怕被围困在这小地方,将来脱走不得。便依何灌将令,仍带着东西路军民两头迎杀出去。百忙中,便无法再去看孙二娘。这里何灌督率战剩的二百名兵校,又加上后路二百名兵校,共四百余人,只在丁字街前死守。孙宏见这里兵力单薄了,怕抵敌不住,率领着二百市民,搬运砖石、木料,沿街堵塞。又带着市民爬上屋去,将瓦石向下抛砸,给何灌助阵。何灌带领三四百名步兵?只藏在木石临时架的墙堡里,将夺得金兵的弓箭,和搬来的石块,拦着金兵向前。直等金兵逼近了,却跳出短墙去斫杀一阵。那金兵怕自己塞了后路,依然是两三拨人攻一次,战到申牌时分,何灌却已大小三十余战了。这丁字街口,依然屹立未动。忽然孙宏由后路跑来,向何灌道:“城濠这岸,到有金兵数千,却是由西城顺了城壕冲过来的。”何灌道:“在日落以前,我决不能让金兵从容攻城,我立刻去扰乱他们阵脚,你们百姓各自散去,可隐藏在民间,也好逃出性命。”孙宏道:“制使弟兄现只剩二百余人了,便是扰乱金兵,也嫌力弱。小人愿和自己弟兄们和制使一处厮杀,便是战死了。不强似躲在民家,眼巴巴等候金兵砍杀。小人们都有力气,虽不懂得兵法,难道只是扰乱金兵阵势却也不会?”何灌提刀捉鞭在手,对屋上街上的市民看看,因点头道:“也好!现在却不是说谦逊话时候,要来的,便都随了我来。”孙宏大喜,昂着头向四处吹了唿哨,市民都抢到何灌附近来了,何灌便扯出自己里面白罗衣袖,割下一块,撕成两半,将来铺在街边台阶石上,咬破右手食指尖,伏在阶前,将血写道:
寇已临濠,困守无益,我制寇进,死而后毕。可速西向,两路合一,等待援军,继续游击。何灌。
两片白罗上,都同样写了,挑了两个精灵市民,着持去交东西路将军。说着,提刀捉鞭,回顾周围的军民道:“好汉子都跟我来。”说毕,飞步向前奔走。不到两百步路,正好那金兵听得身后有喊杀声,分了几拨人逆袭转来。何灌选择了大街一条巷口,将军民分布在巷子通外面的各个口上,自己守住对大街口的一个巷口先隐藏了,静等金兵围拢,便带了一二十个精壮兵校,砍杀一阵。后来金兵来得多,攻得猛时,便弃了这个巷口,退进里面,另找一个巷口杀了出去。那金兵虽然追进巷子来,窄狭的所在有时两三个人并行不得。何灌这队里又有二百余名热悉街巷的市民,自有法四处闪动。有时为进出便利,益发由民家房屋里穿通了走。金兵枉自人多,无法追寻。有时走入民家,都让东京军民随处杀了。由申牌时分,战到天色黄昏,何灌用这个战法在东京北郊和金人战了十余次,只在大小巷子里进出。那金兵正不知这附郭街上有多少宋军,只是四下里寻着厮杀,以除后顾之忧。
看看天色将晚,金人尚未能拿出全力去攻城。何灌将随征军民,带到一个曲折巷子里靠了人家土墙站定,喘息一会,目注同人,已死伤过半,只有百余人了。提起手上那把刀看看,见血迹染了刀柄,便笑道:“今天不辜负你,教你吃饱了胡人的血。”于是将刀插入腰下刀鞘里,孙宏向前道:“幸是天色昏黑,金兵益发不能寻找我们,小人当引制使相公绕出重围去。”何灌喘了气道:“难得你等义气,尚有这般余勇。但本使由寅初杀到酉初,出生入死,身上已受伤几十处,我早是不能厮杀了,我这半日东窜西跑,因是曾与李相公约定,至少当牵制住敌人,战到日落。所以咬紧牙关,忘了创痛,只是和金兵胡缠。所幸果然战到日落,天可怜见不曾失信。你看我血已透过几重衣服,怎能说再绕出重围的话?”说着,他掀开软甲下的战裙,让孙宏看。却见流出的血,把裤脚粘成一片。两腿像膏漆木柱也似。孙宏流着泪道:“相公为国尽忠,十分辛苦了,小人尚有五六十弟兄同行,可以轮流背了相公走。”何灌点头道:“你等自是好心,但是现今金兵,密密层层,围困了城门。到了明天,你等自己作何打算,还预料不得,背了我这个满身重伤的人,却往哪里逃?”孙宏道:“小人等虽本领低微,还有鲁师傅和几位将军,尚可保护制使相公。”何灌道:“这早晚,他们大概会合了杀奔西城了。”说着,偷眼看那些相从的军民,凡是兵校,他们虽是斜了衣甲,放下兵器,还兀自站定了,那一批零落的市民,不懂得军规,多半斜靠了墙脚,坐在地上。抬头看看天上,几丛火焰腾空,烟雾星火星乱飞。有个火头,相处得甚近,火光映在人家墙壁上,都是红的。便向孙宏道:“这场火,虽是烧得金兵在好些地方不能立足,百姓倾家荡产的就不知有多少家,我虽恶战一日,究系功不抵过。你且搀了我到这墙里人家将息一会,我自要静静心境,休着他们入去。”孙宏答应是,踢开墙边那人家大门,火光照见,有个院落,立着两株枯树。何灌道:“你到外面和我寻觅些饮食来也好。”孙宏偏着头,凝神听了一会,因道:“相公,你听这喊杀声又近了,休等金兵寻到了此处。”何灌道:“来了却再理会。我肚中十分饥饿,你快与我找些食物来吃。不时,我无力再战,也无力再跑了。”孙宏想着也是,匆匆去了。何灌便南向东京城拜了四拜,向空祝告道:“陛下,臣苦战一日,身上受了数十处轻重伤,已是力尽精疲了。臣中原大将,不能死于贼手,就此一死以报国恩,藉雪滑州兵溃之耻!”说毕,他站立起来,拔出挂在胁下的佩刀,向颈项上横着一勒。不多时,喊杀声越发近了。孙宏抢进来禀报。烟火下,见何灌靠着枯树,刀横在颈上,血流了遍身,连叫几声制使相公,那里会答应?就近看时,正是尽忠成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