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笑道:“区先生,你就用这个铜挑子吧,这是新找来的佣人,啥子也不懂。牛奶杯子里,也不放个挑子,不训练几个月,硬是不行。真是焦人!”亚雄又觉得他这话不是一般的老农所能道得来的,将铜匙搅和着牛奶,默坐了一会,见老农又坐在对面椅子上吸旱烟了,因笑道:“我还不知道令侄叫什么名字呢?”老农笑道:“你就叫他老么吧。不生关系。自从他回家来了,取了个号了,叫杨国忠咯。这个名字叫出去了,有人说是要不得,杨贵妃的哥子,就叫杨国忠。这个娃儿,他硬是那个牛性,他还愿意别个叫他杨老幺。”说着,吸了两口旱烟。亚雄道:“你老板和他是叔侄关系吗?”老农道:“我是他爷爷辈咯!他的老汉,是我远房侄儿子。”他把旱烟袋,送到嘴里吸了两下,脸上表现出一番自得的样子。亚雄道:“听说他有个幺叔,是一个绅粮,不知何以中间断了关系?”老农笑道:“你先生是他恩人,用不着瞒你。他家境,原来很穷,老弟兄三个,老幺的老汉是老大,还有他二叔,早年都死了。老幺的幺叔,早年上川西,在雷马屏一带住了好多年,没有禁烟的年月,他作烟土生意,没有回重庆来过。前两年子发了大财回来了,私下又跑了两转雅安,打算洗手,啥子也不作了,在乡下买了田地房产,这个农场就是那日子买的。也是他是条劳苦命,一歇梢下来,太婆儿死了,两个儿子也死了,剩了他光棍一个,还得了黄肿病。
“他想到自己两脚一伸,尸首都没得人替他收,好伤心咯。想起了重庆城里还有个侄儿子,就托人到处找他。那个日子,杨老幺害了一场病之后,抬不动轿子,在大河码头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他幺叔寻到了他,见他身上穿的是烂筋筋,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约好了十天之后再来找他。这五百元,不是五百元,小票子里包了大票子,是一千多元咯!这个娃儿,他倒是有志气,拿到钱,一尺布也没有扯,只用五百元,贩了橘柑在河滩上卖,多的钱,留在身上。十天之内,他么叔果然来了,他把钱交还了幺叔,一百钱也不少。他幺叔见他穿的还是烂筋筋,问他朗格不作衣服穿?他说卖力气穿烂筋筋,要啥子紧吗?有了这个钱作个小本生意,糊了自己的口,也免得跟了过河的人要包包提,叫人家讨厌。他幺叔说,这几句话,他听得进。但是多付了他好几百元,为啥子不先拿了用?他说,么叔好意,给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就不晓得哪天能报幺叔的恩。幺叔不留意,多给了他几百元,他朗格好意思隐瞒下来。
“他幺叔说,这个娃儿硬是要得。就把他带了回家,邀了本姓的房族长,写了一张字据,过继老幺作儿子。不到两个月,他幺叔就死了。杨老幺把我找了来,替他管家;本房贫寒的人,都分了些钱,也是善门难开,还有人找他要钱,所以我们又请了一名大律师作法律顾问。
“本来他幺叔手边的现钱,也不过二三十万,因为他自己开了码头,这块地皮留了几年,竟变成了几百万。有了地皮,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来作资本开公司。他怕得罪人,只好照办。这个农场地皮是我们的,另外有股东,请了人来种果木花草。他算是经理,少不得常来,因为那些股东都有大班,他不好意思跑来跑去,也就用起大班来,把轿子坐起。
“实在的话,他倒不是那种忘本的人,他说从前穷,受人家的欺,如今发了财,还是受人家的欺。他想结交几个有好心的作朋友。因为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爷,都是好人,所以他常常想到你们。”
亚雄点了头笑道:“原来如此,这也不怪他发这样大的财。这也不单是他,我们在南京认识的一个拉黄包车的,他就在四川发了财,作了工厂的经理。这年头说什么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简直是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了。”老农道:“区先生,公馆在哪里?让老幺去拜访你。你若是得空,到他公司里去耍,他一定欢迎的。”说着他在身去摸索着一叠名片,取了一张送到亚雄面前。
亚雄看那上面,正中大书着“杨国忠”三个字,上挂几行头衔,乃是“大发公司副经理”,“必利钱庄常务董事”,“南山农场总经理”,下面印着他的住址和电话。心想,在几个月以前,谁会想到在宗保长手下带病作苦工的杨老幺,如今会顶着这些个头衔呢?老农笑道:“确是,他很望区先生到他公司里去耍。区先生不会嫌他是个轿夫出身吧?”亚雄将那张名片送到身上去揣着,将手拍了一下腿,笑道:“岂敢,岂敢!老实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知道哪一天会穷到去抬轿。便是有轿子抬,也没有这份力气呢!”老农笑着说了一声“笑话”。亚雄道:“决不笑话。现在这世界上,有两种抬轿的人。一种是前几个月的杨老幺,一种就是现在的我。”老农又说了一句“笑话”。亚雄道:“真话!轿夫不过是抬着人家走一截路,我们是抬着上司走一辈子的路。轿夫是抬着人家走眼前看得见的路,我们是抬着上司走那升官发财看不见的路。轿夫自然是苦,可是他随时可以丢下轿杠不抬。我们要不抬,还不是那样容易呢!”说着,站起身来,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老农笑道:“老幺又不在这里,我不懂啥子,要是不嫌弃的话,请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去。”亚雄道:“我们还有同伴在梅庄里,下次再来叨扰吧。”说着点了头向外走。
老农送客出门,却见有个西装少年,在迎面上坡路上走了来。他喝了声道:“杨家娃,今天为啥子又跑到南岸来?”那少年被他一喝,停住了脚,笑着站在路边。亚雄走到近处,见他穿一套绿呢西服,里面是花羊毛衫,领子上打着大红色的领带。只看这些,就觉得这个穿西服的少年,并不十分内行。他头上的头发,脚底下的皮鞋,上下两层乌亮。西服小口袋上,夹了钢笔头子,显然还是个学生。
老农道:“今天朗格又到南岸来了!”那少年笑嘻嘻的答应了三个字:“来耍格。”老农道:“硬是耍得!今天也来耍,明天也来耍,一点正事都没得咯!你不想前三个月,光了脚杆,挑一担鸡娃儿赶场。现在洋装披起,皮鞋穿起,还要插上自来水笔,扁担大的字,你认识几个?”
亚雄听了这话,向这少年脸上看去,见他黄黑的脸,粗眉大眼的,肩膀肿肿地,的确还不脱除那种乡下赶场小伙子模样。他倒是肯受这老农的申斥,依然垂手站在路边,微微的笑着。亚雄因问道:“这是令郎吗?”老农叹了一口气道:“是咯!区先生,我不是那样忘本的人。作庄稼的小娃儿,着啥子洋装?硬是笑人!也是老幺说,我家和保长不大说得拢,免得淘神,把这小娃儿送进初中读书。保上有啥子事,就不派他了。我想让他认得几个字也好,花了几个钱,把他送进了中学,他哪里读书哟?洋装穿起,三朋四友,天天进城看电影,看川戏。”说着,掉过脸去,对那少年道:“你怕我不会整你?下个月,壮丁抽签,我送你去当兵。”亚雄笑道:“老板,这也不能怪他,你发了财,你舍不得用钱。他这样年轻的人,有钱在手上,他为什么不用?”老农说:“哪个把钱他花?他三天两天回家去,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要不到,你怕他不偷!”他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的沉下来,吓得那少年把头低了,两手扯着西装衣襟角。
亚雄道:“小兄弟,你老汉说的话是对的,与其让你挂个学生的名,穿了西装,城里城外胡跑,不如送你去当兵。现在你这样,家庭失了一个儿子,国家失了一个壮丁,是双重损失。”老农道:“家庭失了啥子儿子?我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南打国仗,升了排长了。二儿子跟了老幺在公司里作事。这个穿洋装的儿子,要不要,不生关系。我心里是明白的,你穿了洋装,前面走,你怕后面没有人指通你的背心?”
亚雄看这老农是个粗人,却很懂理,心想,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可也有些人福至心灵。他这么突然发了财,居然会教训儿子。因向他点点头道:“杨老板,你说话有道理。二天有工夫,你可以找我去,我们上个小茶馆,可以摆摆龙门阵。”说完,笑着向老农告别。老农倒是随在后面送了一截路。亚雄走过一个垭口,隔了大片的竹林子,还听到那老农大声喝骂着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