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狗子现在是到处受人欢迎的一个小资本家,如何会想到有人讨厌他?便将拍亚英肩膀的手,伸到亚雄面前来。亚雄却没有那勇气置之不理,也就和他伸手握着。他摇着亚雄的手,笑道:“我们自己兄弟,不必见外,明天中午,我准到你旅馆来奉邀午餐。”亚英点着头笑道:“经理赏我们弟兄饭吃,我们还有不欢迎的吗?”李狗子大笑,拍着亚英的肩膀道:“我们这位老弟,活泼得很!”说着把那肥大的巴掌,向空中一举,作个告别的样子,然后走了。
亚雄望了他兄弟道:“你何必和他这样亲热?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现在又是个市侩,和他这样要好!”亚英笑道:“你这种顽固的思想,在重庆市上如何混得出来?他虽是个粗人,还有三分爽气,市面上那些鬼头鬼脑、满眼是钱的商人,我们不是一样和他们在一处亲热着吗?在不久以前,我还不是个挑着担子赶场的小贩?是的,在早一些时,我是一个西医的助手,仿佛身份比他高些;可是也就为了这狗屁的身份,几乎饿死在这大都会里了。”他原是站起来要走的,越说越兴奋,又不觉坐了下去,手上端起那残余着的半杯咖啡,又呷了一口。
亚雄笑道:“算我说错了。我们自己的正经话还没有谈,可以走了。”亚英原也不能说兄长的话错了,一个青年为了挣钱,和什么人也合得起伙来,前途也实在危险。只是已走上了这条路,不能不辩护两句。现在亚雄认了错,他更没得可说的,便笑着一同出了大餐馆。他已找着上等旅馆,开了一间房间,引着亚雄去谈了半夜。亚雄算是知道了他来重庆的任务,也了解他与市侩为伍自有他相当的理由,直到夜深,两人才尽欢而散。
弟弟是看见兄长太苦了,每天早晨上办公室,喝一碗豆浆,吃两根油条,是最上等的享受,便约了明天上办公室之前,一路到广东馆子里去吃早茶。亚雄自乐于接受他弟弟这个约会,六点半钟便和亚英走上了大街。在半路上,亚英忽然停住了脚步,笑道:“大哥!我们再邀一个人同去吧。这个人虽也是市侩,可是我往年的同学,正和我一样,逼着走上了市侩的路。他叫殷克勤,也许你认得。”亚雄道:“以前他老和你在一处,我怎么不认得!他现在作什么生意?”亚英回手向街边一指道:“那是他和人家合伙开的店铺。”亚雄看时,招牌是“兴华西药房”。因为时间早,店伙正在下着铺门板,便道:“你顺便请他,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就怕人家还没有起来。”
说着,两人走近了那家药房门口。只见两个穿呢大衣的人,板着面孔,对着一个穿西服的人说话。这个穿西服的,正是殷克勤。他满脸放出了笑容,半弯着腰,和那两人陪礼道:“这实在是小号的疏忽,恰好兄弟这两个星期不在店里,两位店友没有把手续弄好。”一个穿呢大衣的鹰勾鼻子,脸上有几十粒白麻子,尖尖的下巴,鼻子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那溜滑的眼珠,只顾在眼镜下面转动。他左手夹了两本帐簿子,簿子上有“兴华药房”字样,当然不是他带来的东西。亚英作了一段时间的生意,所有商人必须经历的阶段,他都已明了,看到这个情形,心里就十分清楚了。便站在店门口屋檐下,没有走进去。亚雄随了他站在后面,也呆呆的向那里面看着。
那两位大衣朋友,虽然板着面孔说话,然而殷克勤却始终微弯了腰,含着笑容说话。那个拿着帐簿的人,将另一只手拍了胁下夹着的帐簿道:“我们一年不来,你就这样含糊一年,我们来了,你又说是你当经理的不在店里,店伙没有把手续办全。难道你这样一说,就不必负责任吗?你当经理的人,要离开店,就应当找一个负责任的店伙,……”
殷克勤听他的话,还不十分强硬,便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言道:“是,是,一切我都应当负责任。天气太早了,小店里一点开水都没有。不能让二位站在这里说话,请到广东馆子里去喝一杯早茶。二位要怎么办,我一切遵守。”那个穿大衣空手的人,脸色比较平和些,便微笑了一笑道:“只要你肯遵守规则,那话就好说。”殷克勤伸出五个指头来笑道:“请二位在这里等五分钟,我上楼去拿点东西。”那个拿着帐簿的道:“我有帐簿在这里,不怕你弄什么手段,我们就等你五分钟。”殷克勤一面向里走着,一面还答应了决不敢玩什么手段。那个空手人,在大衣袋里取出一盒小大英纸烟,给这个夹帐簿的一支,自取一支,吸在嘴里。那个下店门的店伙看到了,立刻在桌上抢着取了一盒火柴来,站在二人面前,擦了火柴,代点着了纸烟。夹帐簿的手指夹了烟吸着,偏头喷出一口烟来,冷笑一声道:“这些作投机生意的奸商,就只有用冷不防的法子来惩他!”
亚雄在店外看到,心想,这位经理不知上楼去干什么,这两个人正想要惩他,他还把人家丢在柜房里冷淡着呢。他这样替人家捏着一把汗,然而这位殷先生并没有什么大为难的样子,笑嘻嘻的走了出来,向两人点了一个头道:“对不住,让二位等了一下。走走,我们一路吃点心去。”那个拿帐簿的道:“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殷克勤笑道:“这早晨又不能有什么吃,算不了请客,不过家里茶都没有一杯,实在不恭,我们不过是去喝碗茶。”另外一个穿大衣的,就从中转圜道:“好在时间还早,我们就陪他去喝一碗茶,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公事公办。”那人听到,默然的点了个头,于是跟着主人走出来。
殷克勤到了这大门外边,才看到区氏兄弟,向他们点了头道:“原来是二位,早哇!我今天有点事,改日再谈吧。”他一面说了,一面走着,也不曾停一下。
亚雄直等他们走远了,才道:“这件事,我倒看出一点头绪来了。”亚英笑道:“那么,你那天所问我的那个新名词‘开包袱’,你可以懂了。这个山城,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是这一个原则,只要你应付得法,放到哪里去,也可以走得通。他们也许同我们在一家广东馆子里喝茶,我们还可以把这出戏从容的看完呢!”两人谈论着,走进广东馆子,见那茶座上已是满满的坐着人。兄弟两个找到屋角里,才找到一张空桌来坐下。刚刚坐下,便看到殷克勤三人的座位,也相离不远,只隔了两张桌子。殷克勤猛然看到区家兄弟,颈脖子一伸,却像吃了一惊的样子,但亚英和他使了一个眼色,并不打招呼。他这也就明了了,回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亚雄正是要研究这个问题,自然也都看在眼内,因之人在这桌上喝茶吃点心,心却在殷克勤那边桌上,看他们到底是经过一些什么手续。约莫十来分钟之后,只见殷克勤拿出一张花纸条来。凭着经验判断,那大概是一张支票。他满脸带着笑容,将支票交给穿大衣的两个人里面那个较为和善的。那人看了一看,赶快折叠着塞在衣服袋里。因为这食堂里相当嘈杂,还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只看他们彼此嘴动的时候,脸上带了很和悦的样子。就是那个夹着帐簿的人,也说笑着,敬了殷克勤一支纸烟。远远的看到殷克勤隔了桌面,站起来半鞠着躬,接受了那支烟,彼此在点着头,都笑了一笑。半小时以前,在药房里办交涉那种万难合作的样子,已不存在了。但那两本帐簿,依然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角上。殷克勤说笑着,眼光不住的向这两本帐簿飘过来。那人似乎有些警觉了,突然站了起来,将帐簿拿着,伸到殷克勤面前来,他提高了声音说话,这边桌子上都可以听到。他道:“殷先生,这一次我们原谅你是个初次。在重庆城里不断的见面,还真能为这事决裂不成!帐簿子你拿去,算我们攀上这么一回交情。”
殷克勤抢着站起,两手将帐簿子接着,笑着又点头,又鞠躬。另一个人也站起来,走近一步,手拍着殷克勤的肩膀,笑道:“殷经理,可便宜你了!”说着伸过手来和他握了一握。那个夹帐簿的,也和他握了一握,同声道着“多谢”,便一齐走出去了。殷克勤站在座边,直看到这两位嘉宾都出去了,才低头看了一看帐簿,叹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他回看了看区氏兄弟,点着头苦笑了一笑。亚英站起来,向他也连连的招了几招手,他匆忙的会过茶帐,夹了那两本帐簿,就走过来同坐,他笑道:“二位一到我小号门口,我就看到了。只是我要对付这两块料,没有工夫来打招呼,也不便打招呼,真对不住。这一次茶点,由我招待。”
亚英坐在他对面,提起小茶壶向他面前斟上一杯茶,笑道:“本来呢,我是无须和你客气,只是你今天的破费已经很大了,我不应当在今日打搅你。”他笑道:“那是另一件事。在重庆市上作生意,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遇到这一类的事,现在社会上,都说商人发国难财,良心太黑,其实像今天这两块料,比我们的心还黑得多!我们好比是苍蝇,他们就是蝇虎子,专门吃苍蝇!”亚英道:“这话不大确切,我们是肥猪……”他笑道:“老朋友初见面,说好的吧!”亚英笑问道:“那么,你今天破费了多少呢?”殷克勤将帐簿放在桌沿上,用手连拍了几下帐簿道:“五千元法币,不多,还不够他们两人买一套西装呢!所以他们点心也没有吃饱,又去赶第二家。”亚雄听了这话,倒昂起头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