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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试天才牵牛联旧句 高谈人事移榻受新知

在六月中旬的时候,日子是正长。太阳正当着顶,天气只管热起来,只听着村子前后的知了虫喳喳地叫着,这便是暑天空气炎热的一种征象。在水田里的庄稼人,这时都感到了一种疲倦;有的单独睡在绿荫下,有的两三个人一处,坐在屋檐下石板上,带打着盹,带抽烟说话。一个临水塘环立的庄子,周围绕着绿树,东南风由塘水面上吹了来,吹着水边的杨柳树条,仿佛瑟瑟有声,这更增加了正午的一种寂寞。

但是在塘的那岸,正好有一个三圣庙,庙里原来是一所经馆。这几年来,教经馆的秀才夫子,不能维持原状,把经馆散了,于是改了县立东乡第五小学。这个日子,还不曾放着暑假,学生同起同落地正念着功课。

临着南面的高墙,开着窗子,迎风进来,窗子外是一株高入云霄的老冬青树,树阴下正有一片打稻场。冬青树已是有上百年的岁数了,它的老根,由地皮上拱了出来。在打稻场的一边,设着一条长的矮凳。

这时树根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拱起两只膝盖,撑着两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他一点响声也不发出。冬青树兜子上,丛生着许多幼年枝,枝上拴着一条牛,那牛低了头,站着不动,眼皮下垂,正像农人一般,想得着片刻的午睡,同时,它不住地回嚼着胃里反出来的草料,唧唧有声,打破了这小孩子身边的寂寞。

约莫有半小时之久,这窗子里的书声,突然停止。接着又哄的一声,朝西的庙门开了。庙中孩子们,如潮水一般拥了出来,有几个学生,看到了这孩子,就笑着道:“小牛子!你又来偷听我们的书了。没有钱念书偷着听,不要脸!不要脸!”

小牛子听了这话,不肯忍受,也就向学生们反骂,于是他一个人和大群人吵着一团。大门里闪出一个教员来,喝着道:“你们还没有离开学堂的门,就要大闹吗?”学生们看先生来了,又是哄的一声散开,只剩了那和一群学生为敌的小牛子,牵了牛绳子,反着两手在背后,有一步没一步地,要离开学堂附近。

这位先生向他招了两招手道:“小牛子!你来,我来问你。”小牛子于是掉转身来,向先生望着。先生走上前一步,拉着他光了臂膀子的一只手,向他脸上望着道:“你搁着牛不去放,到学堂外面来乘凉,我问你是躲懒呢?你还是想读书呢?”小牛子道:“我天天要做的事,我天天都做了。我躲什个懒呢?”

先生道:“那么,你真是为了要偷着听读书来的了。但是你知道读书有什么好处呢?”小牛子道:“我从前本来读书的,我爹说读书一年要花许多钱,家里的牛,没有人管,交人带看着,每年还要贴掉两块钱,所以我就不读书了。我想着读书多好,将来进学做官,坐自治局,做大老爹(注:皖俗,乡人称土豪劣绅曰大老爹);我现在给人看牛,到老不过是个庄稼人。”

这位先生听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想做大老爹;怪不得大老爹走红了。你说,做大老爹又有什么好处呢?”小牛子笑道:“先生!你是故意着这样问的吧?买田卖地要请大老爹,打官司也要请大老爹,有红白喜事也要请大老爹,大老爹出门坐篮子(注:此为皖中山地数县之物。篾制一巨篮,长可六尺,以木架托之,以被为垫,人坐卧其中,夹以二杠,二人抬之。凡篮,夫可抬其妻,父可以抬其子,若易篮为轿,有抬之者,则引为奇耻大辱。)吃酒坐一席头,夏天穿袜子鞋,撑洋伞,多么好呢?”他说着话,两只赤脚板,轮流地弯了大拇脚趾头在地上画字。

这位教员只管和小牛子说着话,把这学校里的刘校长引出来了。他问明白原因,见小牛子的大拇脚趾头,依然在地上画着字,画的是神童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刘校长向着他笑道:“你以前念过几年书?”小牛子道:“念过四年书。”刘校长道:“你开过讲吗?”小牛子道:“二论引端,讲了一半。我要没有开过讲,我也就不知道读书的好处了。”刘校长道:“你开过笔吗?”小牛子道:“做过破承题,从前王先生说,若在前清,我一定会进的。”刘校长笑道:“了不得!这一套全明白。什么叫进?我来问你。”小牛子道:“就是中秀才呀!”刘校长笑道:“哦!你自负会进学,我倒要考你一考。你果然把破承题做得不错,国文会懂得一些的,我可以造就造就你。我出一个孟子上的题目,你顺口做一个破题出来试试看,题目就是‘牛何之’。”

小牛子望了他笑道:“你真要我做吗?”他说着话,将牵牛绳子虚出两尺来,只管晃着打旋转。刘校长正色道:“不是我和你说笑话。我看到你常到学堂外面来,偷着听读书,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没有遇到好先生,我要试一试你是不是有读书的天才。你若是有,我可以造就你一下子;你若是没有读书的天才,以后好好地去放牛,不要耽误你的功夫,又在学堂外面惹是非。我限你太阳晒到这个地方,你要念出来。”说着,用脚在墙荫上面画了一道线。

小牛子看到校长真要考他,他便笑道:“用不着那样久,我这就可以做。”于是他微昂着头,望了天上,身子摆荡着,口里念念有词,刘校长不觉笑道:“果然是这个味儿。”小牛子出了神了,却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批评,口里嚷着更有味。最后,他恍然如有所得,就向刘校长笑道:“有了。就是‘王有意于牛,惟其去之是念焉。’”

刘校长听了,不觉用脚一顿。心道:他真是这一路货,可惜可惜。

那一位教员没有赶上八股时代,也不知道八股中这趣味。就笑问道:“校长!他做得怎么样啦?”刘校长笑道:“我长在这风气闭塞的潜山县,虽是三十来岁了,但也像小牛子一样,得了良师指导,玩过一两年的八股,所以我很知道。刚才他答的破题,很能传‘牛何之’这三个字的神。这个孩子,的确聪明,他有知识欲,这不算希奇。”

小牛子道:“我做得怎么样?你看,太阳还没有晒到你脚画的那个地方,能交卷不能交卷呢?”刘校长笑着点了点头道:“行了。晚上没事,我去找你爹谈谈。”小牛子道:“你若是答应我到学堂里读书,不收我的学费,我爹就肯让我读书的。”刘校长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小牛子很高兴地牵着牛走了。教员问道:“校长认得这孩子的父亲吗?”刘校长道:“他父亲叫周世良,四十七八岁了,就是这个儿子。他女人早五年就死了,他不肯续弦,一来是要增他室家之累,二来怕这孩子,不能同继母合作,所以他对于这个孩子,却是父兼母职,怪可怜的。”

教员道:“家境大概是很穷的了。”刘校长道:“自己有几斗种,又插有人家田一石多种(注:田以下稻种若干计算,故曰若干种。插人家田,即作佃户之谓。一石种,约纳税四亩,其面积大小无定。)吃饭是顾得来,但是人手不够用,所以他要把儿子留在身边学庄稼。再过两三年,这孩子就可以当半个庄稼人用了。”

教员叹了一口气道:“因贫穷而埋没了的天才,大概不知道多少。像校长这样的人,假使经济上有人帮助,我想也不至于毕业以后,到乡下来过粉笔生活。”刘校长并不答复什么,只是微笑了一笑。抬头看去,乡下人家烟囱里青烟,像一条乌龙也似向半空里伸张着,这正可以表示着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刘校长笑道:“我们吃饭去罢,这是人生大事。”

两位先生走了,这个打稻场上,复归入寂静的环境之下。但是不到一十分钟,有个光了脊梁,身披蓝布巾,荷着一把长锄的人走了过来。他在打稻场上看了一遍,叹了一声道:“他倒没有来。”于是就转身走了。这人就是那小牛子的父亲周世良,来找儿子来了。他没有看到儿子,荷着锄子,走了回去了。

他家是一所大庄屋的披房,两个茅屋,两间瓦屋,瓦屋是做了稻仓和卧室;那厨房和堆置农具的地方,就占有两间茅屋了。他走回家来,在门边放下了锄子,直奔厨房。他自己是早把饭做好了,锅盖上放了两只瓦碗,装着些腌菜和炒老苋菜干。他肚子实在是饿了,那锅盖缝里,冒出热气来,阵阵的令人闻到黄米饭香,更引得他饥肠碌碌,只是想吃。但是想到儿子没有回来,他也是一样的饿,他既没有吃,自己何必先吃。于是在裤带子上取下了吊皮荷包的旱烟袋,坐在一把矮竹椅上,望了灶上的菜出神。

他抽了两筒烟,听到窗子外牛蹄踏土声,回头看时,儿子戴的草帽子由窗户外过去。他心里这就想着,儿子长得有这样高了,在窗子里可以看见窗子外的帽子,多么可喜!自己在窗子外头,也不过伸了头,可以看到窗子里面而已。一会子工夫儿子也就赶上了。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口里喷出烟来,微微地笑着。

小牛子进来了,问道:“爹!你哪里去了?刚才我回来,没有看到你,我又牵了牛到田坂上去找你,你又不在那里,我怕家里的饭烧糊了,只好先回来。爹!你吃了饭在家里歇一会子罢。下午你不过是到田沟里去看水,我替你去。”他说着话,就把锅盖上的菜碗,送到矮桌子上来。接着就抽了筷子,放在桌上,又掀开锅盖,盛了两碗黄米饭,香气勃勃的来放在桌上,父子两个,就着一个桌子角吃饭。

周世良笑道:“今天你怎么没有到小学堂外面去听读书,你也有些厌烦了吧?”小牛子道:“我去的。那个刘校长要试我一试,还出了个题目让我做呢。”他说着,筷子在苋菜干子碗里挑拨着,拨出了一块猪油渣子,就夹了起来,放在父亲的碗上。周世良道:“你吃罢。”于是又把这一块猪油渣子送到他的碗里去,笑道:“那碗里还有一块呢,我吃那一块得了。”小牛子听了这话,只好把那块猪油渣子吃了。

小牛子扒着饭道:“爹!刘校长他说了,我若去读书,他不收我的学费,你看他这话是真吗?”周世良道:“你不要想读书了。而今读书不像从前;以前读书,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并且是睡在家里就可念出书来,用不着花钱,于今读书,要进学堂,小学花钱罢了,中学花钱多,大学花钱更多。我们乡下,许多从大学毕业回来的人,有什么好处?只是穿了一身的洋装,回来打离婚官司,要了钱带出去用。就是有一两个在外面混事的,也没有看到带一个铜板回来。以前家里典田卖地,下的那一番本钱,就算白丢了。我父子两个插一二担种,每年总不愁煮碗稀粥喝。……这里还有一块油渣子,你吃了去。”说着,由苋菜碗里夹了一块油渣子,又送到小牛子碗里。

小牛子道:“这一块该你吃了。”周世良手捧着碗偏了一偏,笑道:“还是你吃罢。我昨天还在隔村子里上龙王会,大鱼大肉吃了一顿,这就该你了。”

小牛子道:“做庄稼的人,真可怜,不容易吃一回肉,做大老爹的人,出门去总是有人请,就是在家里,也是鸡子豆干当粗菜吃。”周世良道:“唉!何必去羡慕大老爹?他们是前生修的。”

小牛子道:“怎么是前生修的?我要再读几年书,跟着大老爹后面学学,一样的!我也可以做大老爹了。”周世良笑道:“你这孩子出息不大,只想做个大老爹,我像你这样大年纪,想做皇帝呢。”

小牛子道:“爹!你要做了皇帝,要怎样享福?”周世良道:“我别的都不想,我天天要吃油炸锅巴。记得二十岁的时候,在黄财主家里,吃过一顿油炸锅巴,我至今想起来,口里还流馋水呢。”小牛子笑道:“你的志向大,坐在金銮殿上,抓油炸锅巴吃。”

周世良已经很快地吃过了三碗饭,掏起捆腰的蓝布片的头儿,擦了一擦嘴唇,用手摸了一摸小牛子的头道:“你知道什么!做皇帝的人,也不过一个称心如意罢了。我要能在金銮殿上吃油炸锅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打了一个哈哈,抓着草帽向头上一盖,掮了锄子就走。

在墙外窗子里伸头向里看着,只见小牛子盛起了锅里的饭,正要烤锅巴呢。因笑道:“不要烤锅巴了。我现在又不做皇帝,洗洗碗,你在树荫下睡一觉罢。”说着,他去看水去了。

小牛子洗过了锅碗,他并不曾依了他父亲的话,去睡午觉,却捧了一本《幼学琼林》,靠在窗户边看。因为以前先生对他说:《幼学》这部书,实在是好,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什么都有,他在乡下会做许多应酬文章,都是得了《幼学》的力量,就是真正做起文章来,也可以套用许多典故。小牛子听说,果然买了一部《幼学琼林》来读,他读了几段,看了小注子,真个像暴发户走进了百货商店,一看之下,样样都有用。所以他对《幼学》这部书,特别地嗜好,有工夫就看。这天他得意之余,只管看着,不觉得到了日落西山,等到周世良看了水回来,他还在那里看书。

周世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也有些着迷。大概你总想做大老爹,又在看书了。”小牛子放下了书,在灶上布手巾底下,拿出一把瓦壶来,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渴,给你凉了一壶茶。”说时,将一只瓷饭碗,满满地斟上一碗,放在桌上来。

周世良笑道:“凉的好喝不解渴。”小牛子笑道:“我还在灶里给你煨了一罐子开水呢。”周世良解着他的腰带布,在里面摸出两个桃子,手上捏着,摇了两摇道:“我也给你预备下了。”小牛子伸手来要,周世良却把手抬得高高的,不让他拿着。于是父子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笑道:“你父子二人好快活!”周世良向窗子外面看时,却是小学里刘校长来了。连忙迎了出来,笑道:“校长上哪儿去?今天得闲啦。”刘校长笑道:“我特意要来和你谈谈。”周世良道:“啊哟!校长要到我家来坐坐,怎办怎办?厨房里坐吗?”刘校长道:“不要紧。都是乡下天天见面的人,客气什么?”说着话,他已走了进来。

于是周世良拿了一柄稻草扎的短扫帚,胡乱地在桌子上扫了一阵,笑着用手抓了抓头,又抓抓手臂,反是刘校长坐下来,向他客气笑着道:“你请坐请坐。”周世良刚坐下来,又忙着张罗了一顿茶烟,刘校长见矮桌子上摆了一本《幼学琼林》,笑道:“这又是小牛子看的书吧?”

小牛子对刘校长是特别加敬,在灶墙上取下一个瓦罐子来,在瓦罐子里取出一块干腌姜来,又在竹碗橱子里取出一个二寸小的瓦碟子,两手将那块腌姜撕成丝丝的,放到矮桌子上来,笑道:“先生!你尝一块罢。是我的书,从前我那个王先生教我看的。真好,什么都有。”刘校长笑道:“乡下先生总不过是这一套,除了四书五经,再念一本《幼学琼林》,一套《纲鉴易知录》,那就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这种书,读得烂熟,顶多也不过多记下几个死典,有什么用处?”小牛子听了这话,一肚子高兴,未免向下一落。

周世良道:“正是这样说,我们庄稼人,安安分分地做庄稼,能写一张草字账就行了,何必读什么书?我这孩子,天天到你们学堂外面去偷听读书,刘先生有些讨厌吧?”刘校长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说要你儿子不去,正是想叫你儿子进学堂去读书呢。你这孩子很有天才,若是让他做庄稼,未免可惜了。”

周世良将手摸了摸两腮的胡茬子,又抓了两抓头发,笑道:“我们这人家,哪有钱供养子弟念书哩。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也不想儿子做官。”刘校长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又错了。读书不光是为了做官,乃是为了做人。因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由书上来告诉我们,我们看了书,爱做什么样子的人,就可以做什么样子的人。这话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不过你家小牛子,实在有些天才:譬如一棵大树,把它制成完整的木料,送到城市里去盖宫殿,造楼阁,那自然是用得其分,若是怕费工夫,当木柴烧了,这就可惜,而且你的儿子,又自己很愿意念书,又何必不让他念呢!你不是出不起学费吗?这个好办,我替你代出就是了。你现时留他在家里,每年和你省下来的工资,大概不过两三块钱。你儿子的国文,现在可以说小清顺,再在小学里得一点普通知识,毕了业出来,能向中学一送更好,不能送到中学,你这两三块钱一年的损失,总可以补得起。”

周世良将面前一只粗瓷碗,两手捧着向嘴唇皮靠着,只管慢慢地喝,放下碗来,点点头道:“校长!你说的这话有道理。不过,校长说不做官,要他读书又干什么呢?”刘校长笑道:“读书和做官,有什么连带的关系?好像我,就没有做官。我以前也是读书的。他这孩子,据我看起来,他是近乎文学,将来学业成功了,在学堂里当教员也行,在书局里当编辑也行,这都不是官,也不是你儿子说的大老爹。这样一个职业,不但是糊了自己的口,而且可以帮助别人。”

周世良笑道:“现在我们自己顾不了自己,倒要先想去帮别人啦。”刘校长道:“因为他有帮助别人的材料……”他说到这里,自己突然顿住了不说,将头摇了两摇,笑道:“我这人有些胡来,怎么和你说这个呢?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儿子念好了书,将来比做庄稼强。你不将他念书,埋没了他的天才,怪可惜的。你若是很喜欢你的儿子,你就不能为目前省下有限的钱,误了儿子一生。”

这两句话,算是周世良听懂了。两手一拍他的大腿道:“这话对!”刘校长道:“我知道他是无娘的儿子,你带起来不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把他造就出来呢?”周世良笑道:“你这话劝得我们很对的,只是我没有这种力量。”刘校长道:“现在并不要你什么钱,只许他不替你放牛就是了,就是笔纸墨砚的钱,我也可以和你出。”

周世良站了起来,复又坐了下来,笑道:“先生!你都有这一番好心,我怎好不让他念书呢?先生你别嫌弃,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我家里别的没有,还存有两斤挂面,用腊猪油煮一碗挂面你吃。小牛子!你找找看,家里还有鸡蛋没有?”说时,他又不等儿子去寻,自己掉转身来就要走。

刘校长连连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了。我要打算找好东西吃,不走进你们这个大门里面来了。”周世良搔着头皮道:“那我们也不过意。”刘校长道:“你不过意的话,煮一碗挂面我吃罢。鸡子可以不必。”周世良笑道:“校长是个好人,说话不会客气,就是那么说,我煮挂面校长吃罢。小牛子!你端了竹床到外面去,陪着校长乘凉,我来煮面。”

小牛子靠了土灶站定,听了校长和父亲说的话,他都听呆了。这时父亲说是移了竹床和校长去乘凉,他才醒悟过来,将一张睡成了红色的竹床,背着放到大门三棵柳树下来。跟着将一把大瓦茶壶,两只饭碗,一个装山烟丝的竹节筒子,一杆旱烟袋,一根点着火的蒿草绳子,一齐搬出来,放在老柳树兜上。

刘校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在竹床上坐着,小牛子也就在树根上撑了两只腿坐着,两手反着向上托了下巴,望了刘校长。他笑道:“小牛子!刚才我和你爹爹说的话,这都是做人的道理,你懂得吗?”小牛子道:“我哪懂呀!我爹都不懂呢。”刘校长道:“小牛子!你没有学名吗?”小牛子道:“有学名的,叫玉堂。”刘校长摇了一摇头,笑道:“腐得很!看你这名字,又是你那位教《幼学》的王先生取的。他还在醉心金马玉堂三学士呢。”小牛子道,“我还有个名字,是我爹取的,叫计春。先生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谁都晓得,这句话太俗了。”刘校长道:“他才俗呢。名字是人的记号,没有意思,倒没关系,若有意思,就当表示自己一点志愿来。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正是你现在应有的记号,你就把这个名字恢复过来罢。”小牛子笑着点了点头。

刘校长道:“我告诉你,你愿跟我当学生,我是欢喜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怎样做官,怎样做大老爹,我只能告诉你怎样做人。你做破承题,做得那样好,那么,我说的话,你应该懂得。”小牛子两手抱了一双膝盖,在地上点了几点,头也随着前后点上几点。刘校长道:“你懂得就好。你愿意跟我学做人,以后我一定把你扶上正路,才不埋没你的天分。”

说着话时,周世良先搬了矮桌子出来,接着又搬凳子,捧托盘,放了三大碗挂面在桌上。他捧起碗来,先笑道:“乡下总是这样,鸡子豆干当大荤,挂面也是请客的一碗上菜。校长看得起我父子两个,我父子两个,可没有什么东西来恭维校长。”

刘校长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并非为了吃东西到你这儿来的。周老爹!你比我年纪大,你是有阅历的人;你觉得人生在世,是一件什么事最是痛快?”周世良放下了筷子碗,又用手抓抓头,笑着摇摇头道:“别人的脾气,我一猜就会中的,说到刘校长的脾气,我猜不到了。做官发财,做大老爹,你都是不喜欢的,我还说什么呢?”刘校长道:“小牛子你说着试试看。”小牛子见一碗堆起来的挂面,上面淋过腊猪油,浓香扑鼻,引得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便笑道:“据我想,肚子吃饱了,衣服穿暖和了,这就痛快。”刘校长笑道:“你不错,总算猜着了一半。我的意思,还不是这样,我吃饱了不算,但愿我看得见的人都吃饱了,那才是痛快事。”周世良一伸大拇指道:“校长!你这是宰相的肚肠。”刘校长将挂面挑了两挑,笑道:“有宰相坐在这里吃挂面的吗?我若有宰相那个位子,我的野心更大了。我会打算让世界上的人都不饿肚子呢。”他笑着,将一大碗面吃光。

周世良也吃完了,小牛子却还剩有小半碗面,就倒给他父亲碗里道:“你吃罢。”周世良道:“你老早就想面吃,怎么倒剩了这些?”小牛子道:“还有好些剩饭,不吃,留到明天就坏了,我要吃开水泡饭去。”周世良道:“难得吃一顿面,你为什么不吃足了?你吃罢。”索性将碗和筷子,一齐送过去。

刘校长笑道:“你们父子之间,倒有一种天伦之乐。要永久这样才好。”周世良笑道:“这孩子也有点不懂礼节,吃剩了的东西,怎好给父亲吃呢?”刘校长道:“这倒是他一点真心。等到懂得礼节,他让你吃,那倒有些假意了。”周世良道:“刘校长!你为人真痛快。有儿子,真愿交给你去教训。”刘校长笑道:“我这趟算没有自来,你父子两个都算了解我了。就此决定,你这孩子下学期送到我学校里去罢。”

他们有了这一番谈话,小牛子的新命运,就从此定妥。这是他新历史第一页的开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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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锐,共和国有史以来的超级兵王,又在某军事学院指挥系深造了三年,在一次对抗演习中意外穿越到了1937年的淞沪战场。此时,淞沪会战已经接近尾声,中国军队已经全面溃败。且看徐锐如何凭借超强的军事素养以及超越这个时代的指挥造诣,在抗日战场上力挽狂澜,并最终成为了日军挥之不去的梦魇。是的,这是一部纯粹的战争类爽文。
  • 心量越大,好事越多

    心量越大,好事越多

    宽广的心量除了跟与生俱来的气质有关系外,还需要靠后天的觉悟和修行来逐步拓宽。星云大师在本书中具体而微地刻划出人间万象与众生实相,深入浅出的探讨世间的问题与人生的哲理,从生活、工作、艺术等各个层面,分享了修身养性方面的智慧。以宽己之心容人,心量越大,福报越大。我们的心量有多大,就能够完成多大的事业;如果我们能够包容一家,就能够做一家之主;能够包容一市,就可以做一市之长;能够包容一国,就可以做一国之君;能泯除一切对待,包容整个法界,就可以随缘应现,逍遥自在,成为法界之王。
  • 画与日记

    画与日记

    一个因患上未知死亡病,而被隔离的小镇。这里的居民,有高达百分之十的恐怖几率在成年阶段,都会莫名其妙的昏迷,直至死亡。而十六岁的穹在某天,却意外喜欢上了小镇上的同龄少女—琴,但不久后,他并未逃过十分之一的厄运,从而被带离到外界接受治疗…命运轮转下,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昔日的画与日记…
  • 重生之武神大主播

    重生之武神大主播

    钟离重生了,重生到了十年之前,那并不美好的学生时代。那时诸神未临,百王未醒,地球还未沦为宇宙杀戮的战场,尘封于远古遗迹之中的武道众圣也未复苏。而他,却回来了,带着未来科技的完美结晶,承载人族武道传承的武神智脑,回到了这大世将启的十年之前。在百慕大三角力搏深海巨兽在撒拉哈沙漠探寻古神遗迹在法老金字塔灭杀远古亡灵在浩瀚宇宙中决战星空诸神……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即倒。这一世,不留遗憾,只手擎天!
  • 蛊术

    蛊术

    爷为了救我,挖出了深埋十年的毒蛊……从此我卷入了诡谲的蛊虫世界!苗疆十大凶虫,上古神秘蛊术,令人呼吸急促。
  • 2012,玛雅预言

    2012,玛雅预言

    预言真的会发生吗?如果发生,人类将要如何应对?现在的科学手段,是否能起到足够应对的措施?在预言应验之前,人们应当选择何种姿态面对?在本书中,这些都将一一为读者解答。
  • 小凤皇慕容冲

    小凤皇慕容冲

    深夜,因为多日延时加班,极度疲劳的动漫实习生郑杰好不容易乘上一辆从未守时的公交车,刚睡着不久,就被颠醒了。诡异的是,原本繁星点点的夏夜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寒冬,而那辆只载着他一个人的宽敞的大巴车也变成了古朴的马车。郑杰无奈地撩开窗帘朝外看去,但见窗外的古城内,尸横遍野、哀嚎震天、火光四射,整个世界都变了。郑杰几乎崩溃了,忽听得有人轻唤道:“凤皇,别怕!”。郑杰转身一看,这才发现,身旁多出来一个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