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朱里提议去东急hands的画材专柜探险。
“我最喜欢那里了,那里什么都有!光是绘画的材料就有那么多种,很棒吧?我们就去找名字最奇怪的颜料,然后买下它吧。比如,勿忘我之蓝之类的。”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不要忘记草蓝色的意思,我在美术教室的色彩字典上看到的。”
朱里的奇怪回答引起了希代子的注意。她还没有去过朱里家,这可能和她们没有一起逃学那件事有关。想到这儿,希代子对还在说话的朱里的柔嫩脸颊以及她在屋顶上露出的白色双腿乃至一切都不确定起来。
尽管如此,朱里还是与其他学生有差别。就这样,希代子应邀在放学后绕了个远道。两个人在下北沢车站换乘井之头线来到了涩谷。在仿如夏季傍晚的暮霭中,两人走上了通向文化村的坡道,来到了东急hands超市。画材展示板上的确像朱里说的那样有用颜料或者蜡笔画出的波浪线。朱里丢下希代子,开始在这里来回转起来,处处都留下了她的欢声笑语。最后,希代子开始拼命去找勿忘我之蓝。
“哎呀,是希代子!”
清澈的声音响起,希代子回头看去,正是琉璃子。希代子大吃一惊。
“琉璃子!”
“怎么了?你是来找美术作业用的画材的吗?那位是你朋友?”
琉璃子穿着一件黑色高领坎袖衫,肩膀一览无余。她的挎包里放的素描本之类的东西似乎很沉,肩膀上被挎包带子勒住的地方已经变红了。她的衣服与她那莹白肌肤形成的鲜明对比仿佛一下子吸引住了希代子。
“你们认识?”
奶香味让希代子回了神。刚才还来回走的朱里已经站在了希代子身边。希代子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气为她引以为豪的朋友和憧憬的对象彼此做了介绍。
“这位是美大的研究生琉璃子,以前在我妈妈的店里工作过。这位是我的同班同学,奥泽朱里。你忘啦,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她的爸爸是奥泽英次。”
在希代子说出奥泽英次名字的瞬间,琉璃子一贯冷静而知性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明快的色彩。不知为什么,那让希代子感到有些憋闷。
“是这样啊!我还有你爸爸的写真集呢!我非常喜欢你父亲拍摄车站的角度。”
朱里丝毫不显紧张,她状似亲昵地歪着头,撒娇般地看向琉璃子,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猫。
“琉璃子小姐,你是美大的研究生啊!呜哇!好想听你说说啊!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考美大呢。”
琉璃子说要请她们喝茶,朱里和希代子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朱里和琉璃子马上就要相携离开了,于是希代子慌忙握紧了好不容易才在蓝色架子上找到的勿忘我之蓝,然后她走向了收银台。为什么自己要买这个一支就要花费自己一顿午餐钱的颜料呢?—希代子的心里画上了问号。当希代子在一楼追上那两人时,她才知道朱里对颜料什么的已经不在意了。
当晚,当希代子躺在被窝里时,那支蓝色颜料已经被握得扭曲变形了。打开颜料盖后,希代子闻到了一股颜料的味道。本该是在放学后和两个最喜欢的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但不知为什么,希代子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琉璃子带她们去了咖啡馆。朱里和琉璃子始终在开心地聊着绘画或电影。她们两个太亲密了,所以自己可能有点儿嫉妒—希代子在自我分析后,总算弄清了自己的内心。
希代子觉得,勿忘我这种植物的颜色真是令人感到十分寂寞啊。
010
朱里一点儿都不爱护画笔或是调色板。她穿的白色罩衣上弄得满是颜料。即便是这样,她也总是被高木老师夸奖,比如老师会夸她“构图精准”或者“用色好”。
今天是结业仪式。美术教室里没有别人,希代子和朱里正在忙着收拾要带回家的油画用具。幸好朱里在裙子里面穿了打底裤,她跨坐在椅子上,胸口贴着椅背,双腿叉开着与希代子聊着天。
“我正在想呢,要是我考进爸爸毕业的美大会不会很棒啊。”
美大—希代子将颜料所剩不多的颜料管从底部紧紧卷了起来。说实话,她在初中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距离高考已经很近了,她要更现实一些了。希代子并不想一辈子都画画,只要将绘画作为兴趣持续下去就好。她现在也还不清楚以后想要做什么,她打算在大学四年的时间里慢慢去思考。
“琉璃子也说让我下次有空的时候去她大学玩呢。”
听到琉璃子的名字,希代子猛地一顿。朱里站起来走到了画架前,用手指按上了画架上已经干涸的颜料。
“就是上次咱们三个见面的那次。就在你离开的时候,我对琉璃子说还想见到她。因为我没有手机,所以请她写下了地址,然后我给她写了信。真高兴她很快就回信了!其实昨天我们两个还见面喝茶来着。”
朱里如同唱歌般用悦耳的声音说着。就像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给希代子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其实,希代子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晕倒了。她想把颜料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摔在地上,然后放声大哭。自己明明与琉璃子认识的时间更长,喜欢她的时间也更长。难道朱里懂能够随意操纵人心的咒语吗?
就这样,恼人的暑假开始了。
011
朱里的家就在距离涉谷很近的神泉住宅区一角的公寓。
八月的一天,朱里打来了电话。
“来我家玩吗?这段时间我好无聊啊!”
希代子没想到就在自己已经遗忘时,梦想居然成真了。那时希代子刚刚和妈妈一起去看望了在迪拜的爸爸后回到国内,暑假前那件事带来的打击已经变淡了。
或许是因为在希代子乘坐电车时下了雷阵雨,全被打湿的沥青地面如同镜子一样映出了再次露面的太阳。树上的知了开始疯狂地叫了起来。
朱里家附近行人很少,这或许是因为刚下完雨。虽然是夏天,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却稍有些冷。高级住宅、office风格的低矮建筑物完全没有一点儿生活气息。朱里正站在采用了绝妙螺旋状设计的公寓二楼对希代子挥着手。她似乎正在洗衣服,阳台上晾着白色的床单。
“真像是越南的雷阵雨啊,被雨淋到了吗?”
在雨后的夏季晴空下,朱里的脸颊软乎乎的,就像拉斐尔画中的天使一样。被雨打湿的路面开始升温,蒸发出一股甜香。
希代子坐电梯来到了朱里的家,她所期待的朱里的父亲并没有在家,家里只有朱里自己。不可否认,希代子有点儿失望。
“快来,快来!啊,我真是太高兴了!芽衣子也没来,一直是我一个人,真是太无聊了。”
朱里像是摇头摆尾的小狗一样欢快地说着。希代子把从妈妈那儿拿来的松饼与迪拜特产巧克力递给了朱里。她们走过了宽敞的客厅。朱里的家并没有希代子想象的那样豪华、精美,它就像是个宽敞的车库,只是用塞得满满的书架当作了墙壁。房子里弥漫着香烟与墨水的味道。与其说这里是住所,不如说这里更像是办公室,真是一个大煞风景的空间。两个人分别坐在长木桌的两端。木桌中央是装满烟蒂的烟灰缸,有的烟蒂上还带着鲜红的口红印,这让希代子微微一顿。
朱里并没有准备茶或点心,她只是很高兴地看着希代子。
“我说,迪拜怎么样?”
朱里比在学校里见到时还要单纯。她平时总是高高兴兴的,又对很多事情都漫不经心。或许正是因为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成人的空间里,所以她才让自己像个小孩子,以求获得平衡吧—希代子突然想到了这些,但是她并没开口询问朱里。
外面响起了沙沙声。希代子看向窗外,外面又下起了大暴雨,雨点拍打着沥青路面。天空很快又染上了一层浅灰色。
“啊,不好!又下雨啦!我得把洗的衣服拿回来。”
朱里又跑向了阳台。
“要我帮忙吗?”“不用,不用。你可以去我房间里看看书。就是后面那扇门。事先说明哦,我的房间里超脏的。”
留在客厅的希代子站起来,她很快打开了后面的那扇门。房间里有着浓郁的奶香,和朱里身上的味道非常像。或许是因为房间挂着红色窗帘,微暗的房间里一片粉色。但是,这里并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房间里的书多得吓人,到处都是摇摇晃晃的书塔,就连床和桌子都快找不到了。真像是朱里的房间啊—希代子微微笑了。希代子总算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一转头,她忽然发现了在高高的书塔底部的一本书,那是朱里过去连载漫画时用的笔记本。希代子记得这个深蓝色的厚本子。
“喂,这个能看吗?”
希代子对着半开的房门大喊,但没有人回答。她的喊声被哗哗的暴雨声遮盖住了。算了,反正之前都在班级里传阅过了,没什么不能看吧—希代子这样想着就翻开了从书塔下面抽出的笔记本。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希代子是个孬种。
这是那天朱里说过的话。
又像那天一样,希代子的背上冒出了冷汗。那种恐惧感再度复活了。
当我说逃学去看海时,她一副很羡慕的样子,所以我才邀请她的,没想到她却临阵脱逃了。比起自己的意志,她更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只不过是在囹圄中憧憬着自由。
她一辈子都走不出现在这个圈子。
外面的暴雨就像是直接浇到了希代子的头顶。她情绪激动得就像洪水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她手指颤抖地合上了笔记本。
希代子返回客厅,迅速地将笔记本装进了放在椅子上的Herve Chapelier包中。朱里可能会很快发现丢了东西,也可能不会记得这个本子。一个笔记本不见了的话,她应该不会找吧—希代子想要接着看下去。
朱里从阳台上抱着洗过的衣物回来了。她边打理着被雨水打湿的刘海儿,边走进了房间。
“哎呀,我屋子里果然没地方坐吧?”
笑着说话的朱里毫无恶意。希代子可以选择打朱里一顿,也可以选择质问她,但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两个人一边说着暑假里的事情,一边吃起了巧克力和松饼。
012
当天晚上,希代子在床上反复地看着朱里的日记。日记上的每一页都在不断给她带来打击,但她的手却不能停止翻页。朱里画漫画的笔记本后来变成了她的心情杂记。这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她曾说过“笔记本最后都是要扔掉的,没什么大不了”。
希代子的名字此后再没出现过。笔记本中写的全是同学以及老师的坏话。如果其他人看了这些内容,她们大概也会像自己一样感到羞耻吧。希代子虽然觉得很痛苦,但她也觉得朱里真是一语中的。在厌恶朱里的同时,她又不得不佩服朱里的聪明与很好的表现力。
名村老师非常受学生喜爱。有闲工夫观察学生的脸色,还不如赶紧去约会呢。
恭子现在就像是位女王陛下。但是再过十年,她就会成为一个充满抱怨、喋喋不休的平凡主妇,甚至还会在博客上晒晒自己和爱犬的照片之类的。
学校好无聊,同学们也很无趣,课程也是一样。好想快点儿从这样的地方走出去,像爸爸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
希代子盗读了朱里的内心,对于朱里给予自己亲爱的同学们的那些犀利的评价之言感同身受。虽然那会让自己感到空虚,但她心里那些微的阴暗情绪在不断滋生,挡也挡不住。笔记本上还写了森、雅美以及星野。希代子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说别人的坏话。
时间转瞬即逝。希代子从没这样熬过夜,最后,她终于明白了。
朱里理所当然地认为,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平庸之辈。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朱里明明逃学却还是得到老师的偏爱;她能够和所有小群体来往;她能坐上恭子男朋友的车;她还能和琉璃子要好起来—过去希代子觉得这些都是因为朱里天生的魅力,但那些其实全都是她努力算计下才获得的。一切都是为了彰显与其他女孩子相比,她才更有个性、更加自由。
希代子想要惩罚朱里,她一定要让她受到与自己一样的伤害。但是,如果和朱里硬碰硬,希代子一定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她要伺机而动,暗中周密地计划。
希代子并不恨朱里。她觉得,如果她能给朱里一些惩罚,那么或许她能使朱里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个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感到心痛的女孩子。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为了以此来证明自己,在八月下旬到校日的那天,希代子把朱里带回了家。希代子的妈妈这天也休息,特意为她们准备了晚餐。希代子很担心朱里会在心里贬低自己最最喜爱的家,因此直到她们进门,她都很紧张。希代子妈妈似乎很喜欢初次见面的朱里。朱里叫希代子妈妈“美惠子阿姨”。
“因为结婚了就被人叫作某某孩子妈真是太奇怪了。”
“的确有人不喜欢被人这么称呼。”希代子妈妈赞同地点点头。朱里对希代子家的俄式炒牛肉赞不绝口。
013
现在,四月时盛开的樱花树上深绿色的叶子正在随风摇曳。第二学期到来了,有一件事非常明显,那就是在暑假期间,班里的同学们都有了变化。通过假期的相互串门,之前带有小小的冒险而组建的各个小组的凝聚力陡然增强。每个人都为自己找到了明确的定位,做好了迎接稳定的校园生活的准备。
“奥泽最近很猖狂吧?”
体育课上,恭子突然和希代子说起话来。希代子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直到森转头看向自己时她才发觉。因为下雨,今天的体育课在体育馆进行。
美丽的恭子在征求希代子的认同。
“嗯—为什么这么说?”
希代子尽可能毫无所觉般地歪着头问道。
“你都没什么想法吗?你可真是心宽。立花,她可是最爱给你添麻烦的。那可是个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要别人原谅的家伙。她最自私了。”